一
　　 货车从张家的酒厂开出，在高速公路的路口分开，开往不同的城市，把张家的酒运到各家酒楼。酒厂的门前除了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还有一面看上去样式很旧，旧的只剩下一个“酒”字的旗帜。老高和张明仁在酒厂对面的公园里的长椅上歇着，看着迎风飘荡的酒旗，老高忍不住问张明仁，“你说这旗现在是老大的，还是老三的？”
　　 张明仁抽了一口旱烟，想了想，慢慢地吐了出来，“管他是谁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去做吧……”
　　
　　 二
　　 一个穿着红色半袖、黑色大脚裤、迷彩鞋的男人把砍好的树枝堆在路旁，让它们自己变干燥，忙完了事儿，擦擦汗，是时候回去了，见他对着林子的一边拉开嗓子喊到，“三儿！哪去了？回家了！”这个人就是张明仁。
　　 建新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拉开了嗓子回应道，“爹，知道了！”建新的声音从林子的一边传来，张明仁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就知道三儿跑远了，等三儿回来，张明仁把建新扛到肩上回家去了。建新是张明仁最小的儿子，也是张明仁最疼爱的儿子，大儿子建志，二儿子建文小的时候自己没怎么带过，将近四十岁了，张明仁又有了建新这个小儿子，对他自是疼爱有加。
　　 “爹，你明天是不是就要接旗了？”建新在张明仁肩上问。
　　 “臭小子，你知道啥呢！”张明仁不知道三儿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建新说的是真的，明天老张家就要确定接班人了。
　　 这酒旗来头可不小，据说当年有个大官私访到他家喝了碗酒，不料这酒纯净透明，喝来更是香醇无比，回味无长，回去后当即制下这面酒旗相赠。这稀罕的东西自然有它的珍贵之处，更成了张家酒的象征，此后张家立下规矩，唯有张家家族之中能够酿出最好的酒的人才能接过这面酒旗，成为张家酒的代表。张明仁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学酿酒，如今酿出来的酒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不说好的，是家族里公认的接班人，只是张家已经没有人能再酿出那样的好酒了。这还要从抗战那会儿说起，日本鬼子打到村里，张家酒接班人，也就是张明仁爷爷的哥哥在逃跑时没能逃走，临死前把酒旗托付给张明仁的爷爷，要他把张家酒的传统继续传下去，只是正统的手艺只有他一个人会，家族里其他人都没有从祖辈那里学到，最好的手艺便从此失传。话虽如此，张家的人也是个个能烤酒的，烤出来的酒也很少有人家比得过。
　　 到了接旗这一天，张家的门口挂着红布，两挂鞭炮响过之后，人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张家的院子，辈分大的人坐在椅子上，稍小的都坐在后面，其他的人为了凑热闹也不管有没有坐的地方都挤进来。有的乖巧的小孩运气比较好，被辈分大的老人们抱在前面，胆子大的孩子们不安分地爬上了屋顶，这会儿都等着看酒旗呢！
　　 一个老人和身旁的人们聊起来，“这酒旗难得见一次呢！我和张老鬼认识的时候年轻，还是在他接旗的时候见过一次！”
　　 旁边的老太太听到了，也感叹起来，“是啊，和我们以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他家人多，院子里面差不多都是他家人，我们也只是在门口看，哪像现在一样还进来看！”
　　 “不一样嘛，以前他家的老院子太小了。
　　 另一边一位妇女也说起话来，“一面破旗，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被老人听到，直说她不懂，“你懂什么，这东西不知道是当年哪个皇帝还是大官送的，稀罕着呢！”
　　 另一个人又说，“不管是从哪里来的，这邻里之间来来往往就得有个说法，明着是他家传宝贝，实际上就是把我们大家聚起来玩一玩，要不然谁有机会像这样坐在一起吹牛！”
　　 “就是就是，说得对，”有人很赞同这个说法，“这个不像吃酒，还要下礼钱，这个人家就请你来坐一坐，饭随你吃，酒随你喝，还不好吗？”说到这里，他还压压自己的声音，竖起自己的大拇指说，“他家的酒，是这个！”
　　 那妇女接过话头，“你们这些老酒鬼，就是朝着人家家里面的酒来的！”
　　 “噫，你不懂，你要是会喝酒你喝一个试试就知道了，说了你也不懂！”
　　 ……
　　 孩子们在屋顶上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嚷嚷着，“快开始咯！”大的领头嚷嚷，小的也跟着嚷嚷。不过孩子们都是来凑热闹的，恨不得赶紧看一眼那所谓的酒旗就玩去了，等到开饭的时候再来围着一张桌子，用最快的速度把一桌饭菜一扫而光又接着去别的地方撒野。
　　 “我家爷爷说了，他们家的酒旗特别好看！”年纪稍大的孩子身后总会跟着一帮“小弟”，而他们也不会吝啬给小的们分享他们的见识，“上面有一只大狮子！”
　　 “哪里有狮子，是龙！”另一个人来挑他的毛病。
　　 “狮子！”小孩加大自己的音量，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那个挑他毛病的孩子也加大了音量，“龙！”
　　 “狮子……”
　　 “龙……”孩子们总是觉得谁的嗓门大，谁就是对的。
　　 “不信你等着，是龙我负责！”
　　 “赌不赌！”
　　 “赌什么？”
　　 “输了中午不吃饭，还要买一盒炮仗！”那种小盒子装的炮仗，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地上一处浅浅的水洼，墙上一条小小的缝，都是放炮仗的绝佳之地。看着水被炸开溅出水花，墙上冒出白烟，一群孩子跟着大喊一声“嘣”，又接着找一个新的地方接着玩。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凭借一盒炮仗就可以收到一帮小弟。
　　
　　 三
　　 “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今天来捧场，”建新躲在堂屋旁边的小门后面，看爷爷在外面招呼来客们，“今天是我老张家的大日子！”
　　 “张老鬼，不要多说了，赶紧把宝贝拿出来，我们等着看呢！”人群里有人喊着，大家也都笑起来。
　　 张老鬼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见他只是笑了笑，接着说，“这东西传了也不知道多少代了，是不是宝贝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说，我张家的酒是这个村，这个地儿最好的。”
　　 张老鬼示意了一下，后堂里张明仁的大儿子建志带着家族里的年轻伙子们抬出了几大缸酒，人群自觉地安静下来，看着小伙子们把酒抬到院子中央。张老鬼拍了拍酒缸，接着说，“我张家一直有规矩，粮食收完就烤酒，烤出来的酒呢，都让大家品一品，当然，品的也不只是酒，大家伙都品出什么东西来大家自己知道就好。至于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张老鬼自己笑起来，“反正老一辈的是这么传下来的，我今天也是这样讲给大家听，最主要的是讲给年轻人听。我是琢磨不透老人家们是怎么想的了，留给他们年轻人琢磨就行，你们大家伙儿就等着喝酒就行了啊！”
　　 “今天不太一样，你们大家也知道，张家的酒旗要往下传了，这东西在我爷爷那辈人里留了几十年，在我老爹那里留了二十年，在我这里也留了二十多年，先不管它是不是个宝贝，最起码也说明了我张家酒还是有点名堂的！明仁的酒你们大家都喝过，烤得好不好你们都清楚，我就不再多讲了，人上年纪话多了年轻人也烦我们啰嗦，我现在就把酒旗传给明仁，也让他来给大家开缸。”
　　 张老鬼话音刚落，建志就把酒旗捧了上来，张老鬼接过来酒旗，张明仁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堂前，接过父亲递给他的酒旗，在众人的喝彩与掌声里，张明仁把它挂在了门前立起的竹竿上。酒旗上有什么，早已经看不清了，但是那个“酒”字，就像是刚刚写上去的一样清晰，明亮得好像照亮了张家酒的前路。
　　
　　 四
　　 时间过得很快，张明仁的二儿子建文考上了大学，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在学费的问题上，张明仁和建志产生了分歧，张明仁想先给家族里的兄弟借一些钱，一说到借钱，建志就觉得不痛快，“借借借，这钱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不借钱有什么办法！”
　　 “外面那么多事可以做，非要留在家里面干嘛？”
　　 听到建志说要出去，张明仁有些不高兴，：“出去你能做什么！好好在家不行？”
　　 “呆在家里面又有什么可以做的。”
　　 “你出去有什么出路？”对于年轻人出去打工，张明仁的印象一直不太好，“你出去一边找一边玩，过年回来买几件稀奇古怪的衣服，头发也染得花花绿绿的，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要出去也可以，结了婚再说！”
　　 现在家里连建文的学费都掏不出来，别说结婚了，建志懒得吵架，但出去打工的想法在心里已经扎了根。不久，建志和村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趁着夜色走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点子是谁出的，几家大人见到的时候，也只能互表无奈罢了。
　　 几个小伙子转了几趟车，来到了从来没有到过的省城，也许是太新鲜了，即使是迷失了方向，几个年轻人也在城市里玩了起来。建志一边玩一边纠结着，这几个人都是想出来打工才走到了一起，但是大家的目的是不一样的，建志只想快点扛起家里的担子，如果还跟他们在一起，少不了出去玩耍，搞不好就会像老爹说过的那样挣多少玩多少！反正建文也在省城里读书，不如自己也在省城找工作，这样还能照顾到建文的生活，有人欺负建文的话，好歹自己也在。想到这里，建志便决定不再继续走了，而其他的伙伴则继续南下，踏上了去往广东的火车。
　　 建志一面先做着零工，一面试着找固定的活干，租来的房子只有一小间，平时没怎么通风，就连那后面的小窗因为多年不用竟然也被房东给钉上了。不管怎么样，找到一个能住的地方还是好的，不过时间长了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建志去找房东商量，看能不能把窗户弄开，这样透着气也要好些，“没事儿，你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都租给你了，墙上你该怎么钉就怎么钉，窗户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墙上不要弄出特别大的洞就可以了。”房东那儿倒是好说，建志刚刚开口，他们就同意了。
　　 建志心里却嘀咕着：“说是这么说，等我把窗户给你换好了你不也捡现成的，钱还不是我来出！”想是这么想，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建志花了点时间才把窗户打开，窗外顿时飘来一股浓浓的酒香，建志看了看楼下，看来这附近有人家烤酒，最近闻到的酒味应该就是从那里飘来的。按理说，这烤酒的方法应该是一样的，用的粮食不过是米、高粱、玉米啥的，可是这味道闻起来却有些不太一样啊。建志有些好奇起来，突然想去看看是哪一家在烤酒，是怎么烤的。
　　 说走就走，建志从床边找来一个瓶子，把里面的水倒出来，又对着水龙头冲了冲，甩了甩里面的水就下楼去了。这么久了，还没有喝过那种自己家里烤的酒呢，都是花些小钱买的小商铺里的一种叫“多二两”的酒。建志在小巷子里四处寻找，这才找到了那家烤酒的地方，酒老板见建志拿着瓶子在门口就招呼起来，“打酒啊？”
　　 “啊，给我打满。”建志把瓶子递给酒老板，又往两边看了看，除了摆在堂屋神台下面和右侧的一排酒缸，建志没有发现其他和烤酒有关的东西，“老板，你家的酒是在哪里烤的？”建志记得，在老家凡是烤酒的人家，烤酒的屋子就在堂屋的旁边，打酒的人进屋就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酒香。
　　 “自家烤的酒，你放心拿去喝！”可能是建志没有表达清楚，酒老板显然没有理解建志的意思。建志想再问问，但一想到这样问不太好，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咣咣咣……”后面传来类似于铝制品落地的声音。建志好奇地看了一眼，从老板家堂屋左边的门望进去，恰好能看到后院的一些情景。一个桶正在地上滚着，一个女人正从台阶上走下来去捡，她应该是酒老板的妻子吧。老板也赶紧斜着身子把头凑过来，手里还拿着漏斗和盛酒的工具，“你小心点，毛手毛脚的！”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没伤着人！”
　　 酒老板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建志，“这人做事一点都不叫人放心！”
　　 建志也笑了笑说：“谁还没个不小心的时候，不伤着人就是最好的！”
　　 “你这瓶子有点小，先给你打一斤，喝完再来打啊！”
　　 “行！”建志接过酒老板递过来的瓶子，付了钱就离开了，打那以后建志也常到酒老板家里打酒，为的就是哪天混熟了，问问他家的酒是怎么回事。
　　
　　 五
　　 建志出来也快有一年了，和酒老板这一来二往的，建志还真的和酒老板混熟了，这酒老板好有个外号，在家里排行第九，又因为他卖酒，人家都称他为“九老板”。建志也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问九老板，大不了就请他吃顿饭、喝个酒呗。不过这还是让建志有些犯难，虽然是比以前熟悉了，但是突然要请人家来吃饭，人家也肯定知道有事啊，毕竟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老话谁都知道吧。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就这么拖着了。
　　 建志赶集回来买了只鸡，正蹲在门口杀鸡呢，偏巧九老板从门口经过，还跟建志打起了招呼：“咦，你还懂得搞生活啊你，还搞只鸡来改善改善伙食啊！酒够不够，不够来打！”
　　 “酒？”建志提了提声调，“正好没有了勒，要不你送点上来？”
　　 “要我送上来只怕你这鸡肉不够吃勒！”
　　 “随你吃，你吃得了多少！”
　　 “行！你做好等我，不用上门来叫我，我到时候自己会来！”走到拐角处，九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大声说出来，“做成辣子鸡啊，炖的不好下酒勒！”这九老板，吃人家的还那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