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李伟接到车间工会主席的电话，告诉他川底工区被评为省级工人先锋号先进班组的那一刻起，激动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以至于工会主席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愣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直到话筒对面的声音抬高八度，并明显地露出不满的情绪时，他才回过神来，明白了明天就要到路局参加表彰大会。
　　 他抬头看了看工区墙上的闹钟，时针正好指向十一点整，距开往路局的火车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他急忙将这一喜讯告诉给他的工友，并召集大伙开会，安排他走后的工作分配。
　　 “工长，你放心走吧，我们一定会牢牢把住安全这道关。”仍处在兴奋之中的副工长吴强第一个表态发言。
　　 “就是，你走后，我们早中晚一天巡视设备三遍。”刚过完23岁生日的生产骨干张涛赶紧附和。
　　 “我也不休假了，当你胜利归来的时候再休。”刚刚定职不久的青工梁小亮也止不住心中的激动，竟把准备好的行李重新放回到柜子，像是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一样，对大伙，也是对他这个工长认真地宣布着。
　　 “我一定遵章守纪，对得起这来者不易的荣誉。”
　　 “我保证严以律己……”
　　 “我坚决做到……”
　　 对于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表态发言和保证承诺，李伟一点也不怀疑。和这些亲如兄弟的伙伴们朝夕相处已四个年头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业务水平和工作状态他了如指掌。他相信他们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独挡一面，都是响当当的合格信号工。莫要说他外出两天，就是离开十天半月，工区的安全生产也不会出现问题。
　　 “荣誉归功于大家，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把这份沉甸甸的荣誉请回来。”李伟也不无感激地向大伙做最后的保证发言。
　　 下午14点45分，开往路局的唯一一趟慢车正点停在了川底站。李伟像一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在大伙的簇拥中登上了车。
　　 四月底的黄土高坡，已经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装，春花尽情地绽放，怡人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沉醉。太阳斜挂在中天，凉风习习，天空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李伟此刻的心情就像这黄土高坡一样，舒心、明畅，温馨，愉悦。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列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穿云拨雾，钻洞跨桥。窗外的风景像一本厚厚的优美画册，不停地变换着不同的画页。而他的思绪也如这画册一样，一页页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明亮。
　　
　　 二
　　 三年前的八月份，他刚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铁路学校毕业分配到西安铁路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尽管离开家乡和父母，路途遥远而漫长，但在大学生分配工作越来越难的现在，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无疑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何况分到了陕西省省会城市。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揣着美好的憧憬，来到繁华的故都西安，在铁路局的第二次分配时，却和近百个异乡子弟一道被分到了地处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陕北电务段，段上又将他分到了更为偏僻、更加艰苦的川底小站。那时的他，像当地挨了重重的一顿闷棍，一下子掉进了人生命运的万丈深渊。所有的前途、愿望、理想顿时化为泡影。尤其是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四面环山，形似“锅底”的巴掌大小站时，他彻底地绝望了，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虽说自己的家乡也是农村，但那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哪见过这么多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坡，哪见过这么光秃干旱的大小山脉。满眼的黄土，满眼的贫瘠，满眼的沟沟壑壑，别说是开车骑车，就是走路散步，也没有一条笔直平坦的道路。小站就那么三股道，工区就那么八九个人，靠川崖旁就那么不足十间的老式平房。没有活动场所，没有站区食堂，没有村庄，没有商店。一切都是那么的艰苦，单调，萎缩和狭小。
　　 难道这就是自己向往已久的铁路工作，难道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和生活场所？他迷茫，他悲叹，他痛苦，他茶饭不思。他夜不能寐，他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之中。
　　 他不知道在川底工区的第一个夜晚是怎么度过的。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也是一个如炼狱般痛苦的夜晚。
　　 无人能拦得住他，就像他从小到大所作出的任何一个决定一样，决定了，就不能再变了。
　　 他走了，背着行李乘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青春消耗在四面环山的“锅底”。他知道，他的这一举动，不仅会在小小的川底站引起波动，就连整个陕北电务段也会是一个不小的新闻。他更无法想象，回到家里，父母会是怎样的表情。
　　 “啥？你不要工作了？”听完他简单的理由，劳苦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父亲首先瞪大了眼睛，正在修理农具的手停了下来。
　　 “一个工作这么容易？说不要就不要了？”少言寡语的母亲也气得手在发抖。
　　 “我不是不要工作，那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四面环山，光秃秃就是个锅底，闷都把人能闷死了。我总不能在那小山沟工作生活一辈子吧。”他依然为自己的决定辩解。
　　 “不行，说啥也不能丢了这份工作。”父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态度异常坚决。“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毕业，能找上铁路工作，这是咱八辈子烧得高香。村里人谁不羡慕。你可倒好，上班没几天，竟偷着跑回来了。你以为这是自由市场，说走就走了？”父亲越说越生气。
　　 “就是，铁路工作多好。你三叔家的宝娃哥，还是本科生，毕业都两年了，现在还没有找个稳定的工作。你三叔和三审都快愁死了。”母亲也开始了数落。
　　 “这要让村里人知道你不要工作偷着跑回来，我和你妈的脸往哪搁，你这样做丢不丢人。”父亲扔下手中工具，态度更加坚决。“不行，明天你就给我回单位去。”
　　 “我不，我准备另找工作。实在找不到，就在城里打工。”他依然坚持他的决定。
　　 “你敢。”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并因疼痛而抽搐，两只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急忙跑到父亲跟前，用手捂着父亲的胸口，边抚摸边哭着腔说：“你真要把你爸气死呀，不知道你爸有心脏病呀。”
　　 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坐靠在院子的石凳上，他吓得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他知道父亲好几年前就有心脏病，大夫也说过情绪波动不能太大，重活累活尽量少干。可他也不想这样呀。
　　 在后来的时间里，父母和他不说一句话。他就像一个无人待见的多余的人一样，无所事事。直到晚饭吃过之后，已经冷清了大半天的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本村的和相邻几个村的主要亲戚全来了。二叔三叔，大舅二舅，大姑小姨，不大的屋子邹然间显得空间狭小了。看到这阵势，他知道这是父母搬来了救兵，是来向他兴师问罪的。这是他们这个地方的传统风俗，凡家里遇到大事难事家长不能解决的，都要请来直系亲属共同决断。但这种事还不能张扬，怕外人知道，有失面子。因此，他的这些亲戚来了之后，也不敢大声说话。尽管言语尖刻，七嘴八舌，但都是压低嗓门，如说悄悄话一样。不是语气严厉，就是好言相劝，有表扬他的过去，有历数父母的不易。什么要给后来的弟弟妹妹树立榜样啦，还等着你给咱们光宗耀祖啦，男孩子吃点苦怕啥，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总之，在众亲属的软硬兼施，狂轰滥炸下，他只有沉默不语，任凭宰割。直到最后大家作出决定，派二叔和大舅护送他回单位时，他才如蝎子蛰了般地跳了起来：“不行，要回去我自己回去，要你们送什么。”本来他想来个缓兵之计，先回单位，看能不能屈尊适应，如果不行，直接去西安打工。但他必定是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这一想法岂能瞒得了大人们？难怪要派人护送。
　　
　　 三
　　 当李伟被他的二叔大舅，还有他的母亲护送着坐汽车，乘火车，日夜兼程来到川底小站的时候，车间主任和书记正好在工区和大家座谈，了解他的情况，批评工长的失职。一见他们来了，先是惊讶，再是惊喜。而后边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有帮忙接行李的，有急忙沏茶倒水的，有搬凳让座的。
　　 主任和书记则上前一把握住他二叔大舅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歉意地说：“感谢你们的到来，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没有留住孩子。”“要说歉意的该是我们做家长的，是我们没有教育好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今天，我们又把孩子送回来了。”李伟的二叔毕竟是村里书记，见过世面，也有些文采。这种握手寒暄的场面一点也不怯场。看到单位书记这么热情，便很有分寸地表达了他们的来意。
　　 寒暄之后，主任书记还有工长，向李伟的家属详细地介绍了川底站的情况和信号工区的人员状况。之后，又领着他们参观了车站的运转室、电务机械室，职工宿舍。当时正值八月底九月初，虽说已进入秋季，但陕北的秋季就是这样，只要太阳没有落山，整个川底站就是个大火炉，烤得人闷热难忍，唯有日落西山，进入黄昏时分，飕飕的过川风一吹，整个小站才显得异常凉爽怡人。但往往这个时候，天空会刮起一阵狂风，陕北人叫老黄风，尘土飞扬，风沙弥漫，一丈以内，难辨其人。
　　 正当李伟和他的母亲、二叔大舅跟随主任书记从职工宿舍出来，恰逢老黄风刮起。书记忙又让他们折回宿舍，叫人关紧门窗，不好意思地说：“刚一来就让你们碰到这大风，真是难为你们了。”书记示意让大家坐下，继续接着说：“我们这里是开通不久的新线，环境差，条件苦，很多基础设施还没有到位。但铁路局领导非常重视沿线三线建设的投资力度。过不了两年，面貌一定会焕然一新的。”
　　 “就是，我们段也非常关心李伟他们这一批新大中专生的分配，刚一来就给他们配发了被褥和洗漱用品。”主任赶紧接过书记的话。
　　 听了书记主任的话，再看看好几个和自己儿子一样的新学员床上的崭新被褥以及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洗漱用品，李伟的二叔颇为感激地说：“感谢单位领导对新学员的关心和照顾。李伟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那么娇气。这里条件是艰苦，可是越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今天我们就把李伟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管教他。”
　　 这时，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母亲开口了。“本来我这次不来，可是不放心我孩子，他毕竟没有出这么远的门。今天我来了，就暂时不走了，等孩子适应了这里后再走。”
　　 李伟一听母亲这么说，赶忙制止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和我二叔大舅来也来了，参观也参观了，心里也踏实了，住一晚上明天赶紧走吧。”说到“心里也踏实了”这句话时，有意加重了语气。
　　 书记听他这么说话，赶忙制止道：“你母亲既然要待，就让她多陪你几天，好好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明天专门给你腾间宿舍。”“这怎么行，工区住宿本来就紧张，这样……”还没等李伟说完，书记便打断他的话。“就这么定了，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就这样，第二天天一亮，二叔和大舅就坐车间的汽车到县城，乘班车去了西安，再倒火车回家了。是主任书记亲自送到县城长途汽车站的。
　　 二叔和大舅走后，工长按照主任书记的吩咐，组织大伙腾出了四人住的一间宿舍。李伟死活不让，他知道这样一来，剩下的两间宿舍就得每间住五六个人。他实在心里不是滋味。可他终究扭不过大伙，就在这一刹那，一丝温暖涌上了心头，他被感动了。
　　 之后的日子，大伙对他和母亲就像一家人一样。大妈长大妈短地叫个不停。为了让母亲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工长专门派人到三十里外的镇上买来了米面油，还有大肉、鸡蛋以及各种时令蔬菜。
　　 由于包西线才开通不久，各种生活设施都没有到位，站区职工吃饭都是各自为政，电务工区也是一样，临时搭了间房子，工区职工轮流做饭，自李伟的母亲来了之后，便主动承担起为大伙做饭的义务。
　　 本来让母亲住几天就走，自己也可以去西安另谋出路。没想到母亲的作用远远大于他自己，做的饭菜没有一人不说好吃的。母亲成了大家一天也离不开的最受尊敬的人。他好几次想让母亲回家，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心里话，他也舍不得母亲走，有自己的妈陪着，他多少心里也踏实。
　　 为了能让他安心工作，工长亲自收他做徒弟。白天干活带着他，给他讲上道作业的注意事项，讲人身安全的重要性，讲身边的好人好事，讲铁路发展的美好前景。晚饭后带他散步，爬山，找工友们聊天，讲故事。然后送他到宿舍，和他的母亲说说话，拉拉家常。
　　 开始他挺烦的，觉得都是些枯燥乏味的话题。但又不好拒绝，只好耐着性子听。慢慢的他觉得工长讲的话都很有道理，而且处处关心他，爱护他，照顾他。他那烦躁而心灰意冷的心才开始静了下了，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关中汉子。
　　 工长叫张新才，一米七五的个头，身体强健，皮肤黝黑，小眼睛，国字脸，寸头，满口的陕西关中话，听起来像吼秦腔，粗喉咙大嗓门。
　　 他毕业于铁路运输学校，和自己一样，也是学信号专业的。听工友们说，他可是车间甚至全段有名的技术能手，每年的段上技术比武和铁路局技术比武，他都在前三名。更可贵的是他对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学业务勤钻好问，机械室的信号图纸，他能很顺溜的一个继电器一个接点的看下来。工区里谁有技术上的问题，只要请教他，他会毫无保留地讲清楚。听说他原来在古城电务段就是技术骨干，二0一一年陕北电务段成立时，他主动报名支援陕北。本想在这艰苦小站施展自己的抱负，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想到就在他一年后刚当上工长时，农村老家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卧床不起，终身成了残废。当时他就向段里提出申请，准备调回古城电务段。就在他办好了一切手续准备离开工区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让他不要回来，理由是古城和陕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远近的问题，就是回到古城也不能天天守在家里。自己刚当上工长不久，还是好好干工作吧。就这样，工长撇下在家卧床不起的父亲，一门心思在小站上干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