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高原小站(小说)
对于工长家里的事,李伟是从工友们那里听到了,工长在他面前一个字也没提过。但对于工区里发生的陈年往事,工长却几乎是一件不漏的讲给他听。有一次,工长陪着李伟和他的母亲在站区旁的小路上散步。李伟憋了好几天的话终于问出了口。“工长,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刚来到这里,你就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工长看了看他,好像早已知道他会这么问,笑了笑说:“说实话,不后悔是假的。可我是铁路世家,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是铁路职工出身,铁路上的酸甜苦辣他们几乎尝了个遍。我从古城志愿来到这里,就是在家庭的熏陶和鼓励下才报名的。父亲常常告诉我,越是最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成长。”工长看看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路和站区旁边即将盖好的综合宿舍楼,继续说:“我们刚来到这里时,正值二0一0年的十二月份,地冻天寒,北风呼啸。那时,除了运转室和机械室,站台上没有一间职工宿舍,更别提有伙食团了。我们每天早出晚归,在中继站和区间帮着施工队整治验收设备,一干就是八九个小时。电务干活不像工务职工,抬抬枕木,轮轮镐头,热热身,御御寒。电务干活全是些整线头、调电压,测数据。活动量小不说,手上还不能戴太厚的手套。尽管浑身上下棉衣棉裤棉帽,可还是冻得不行。你想想,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谁能受得了。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吃饭和睡觉。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干活又在区间,距车站相距甚远。我们只好每天出发前带上面包咸菜热水壶。但往往一忙就忘记了吃饭。有时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吃个面包,就点咸菜,喝几口已经没有温度的冷水。再说晚上睡觉,站区就没有我们的宿舍,段上只好给我们搭建了临时帐篷。睡的是通铺,但毕竟帐篷不隔寒。晚上躺在床上,身上盖两床被子都觉得冷。还好干了一天,都累得腰酸腿疼,躺下不一会就呼呼大睡了。要不,这样的北风呼啸,寒气逼人下,怎么也是难以入眠的。就这样,我们硬是挺了整整三个多月,按期保证了包西铁路线的顺利开通。”
说到这里,工长看了看李伟的母亲,又看了看李伟,不无感慨地说:“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这些,怕你们听了后对这里更加失望和后悔。可是我仔细一想,还是让你们更多地了解一下,让你们也知道,最艰苦的环境也是最能造就人的地方。川底站是苦,可它也是一个大熔炉。可以把人锻造得意志更坚强,心底更善良,灵魂更纯洁,品德更高尚。”
听到这里,李伟的母亲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一把握住工长张新才的手,非常感激地说:“谢谢你给我们说了这么多,谢谢你这几天对我们的精心照顾。你放心,孩子既然来了,就一定能安心工作。有你这么好的工长带着他,我相信我的孩子也一定会出息的。”
此时的李伟,嘴上虽然没有表态,可从心里开始敬佩起这个对自己视若亲人的老大哥。
从此,李伟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慢慢地和大伙融合在了一起。每次轮他值日,都早早起床,拖地抹桌,沏茶倒水;每次出去干活,他都主动替工长背包;晚饭一有空,他就叫上伙伴,在宿舍旁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之后,在工长的督促下,来到信号机械室,熟悉设备,查看电路图纸。
李伟的一天天变化,做母亲的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为大伙做饭的尽头更足了,隔三差五地变着花样给大伙做好吃的,整个工区更像是一个和睦有爱的大家庭,整天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李伟母亲离开川底站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星期天下午。秋意比她来的时候更加天高云淡了,满山遍野的草木树叶泛起了淡淡的黄色,零星点点的野菊花倒是开得正艳,像天上的星星很是耀眼。
大伙一直想把李伟的母亲留下,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确实产生了很深的感情,谁也不想让这位慈祥和蔼的大婶离开。可转眼一想,大婶家里也有一大堆事,李伟的父亲又有心脏病,需要人照顾,人家凭啥无代价地留下来给你们做饭。因此,大伙只能把对大婶的留恋,化成一种自愿的行动,一起送她乘上上了南去的列车,然后挥手向远去的列车告别。
四
时间过的飞快,一晃又是半年时间过去了。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李伟经历了黄土高原枯黄、颓败、萧瑟的秋天,经历了如他工长所说的最寒冷的冬季,经历了孤寂、静默、无味的每一个节假日。同时,他也利用这一晃而过的半年时间,在工长的严格要求下,默记电路图纸,学习处理故障,分析故障案例,成了工长的得力助手,工区的业务骨干。在三月份的上岗定职考试中,以理论和实作考试均为95分的好成绩走上了独立作业的岗位。与此同时,他也被段上任命为川底信号工区副工长,成了第一批新工中唯一走上副工长岗位的青工。
作为包西线新开通的铁路,沿线站区条件的艰苦和生活设施的不完善,已经被铁路局列为“三线”建设重点工程项目。标准化职工宿舍楼,室内外健身活动场所,职工站区食堂,图书阅览室等系列项目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建之中。
八月的天气依然是那么溽热。屈指一算,李伟来到川底站已经整整一年。站区面貌发生了彻底性改变。崭新的标准化职工宿舍楼已经落成,和候车楼并排矗立在四面环山的“锅底”,远远看去像两颗耀眼的明珠熠熠生辉。
再也不去为吃饭住宿发愁,为没有活动场所忧虑。饭后工余,旁晚时分,站区的职工便三三两两的或健身,或打球、或散步、或读书。虽然陕北的老黄风依然时不时地来袭击一下小站,但宿舍楼里都安有淋浴器,彻底解决了洗澡难的问题。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整个小站寂静得能听到四周山上的鸟叫虫鸣,让整个小站更显得寂寥和荒漠。
人常说观念决定行动。观念一旦转变,行动会紧跟其上。自从李伟提拔为副工长后,行动上处处在前。他不但协助工长带领大伙一心一意整治维护设备,确保工区安全稳定,还主动组织工区年轻小伙,利用工余时间,在工区后面的山坡上开荒挖地,种植蔬菜,为站区职工食堂提供最新鲜的时令蔬菜。
防洪,对铁路来说,是每年安全工作的重点。尤其是今年,陕南、关中、陕北都不同程度地下起了暴雨。而陕北,本来干旱少雨是其特点。可是今年从七月份开始,时不时地下起了暴雨,使防洪工作时时处在红色预警状态。到七月下旬,暴雨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让从未经历过暴雨袭击的包西线铁路多处出现路基下沉、道床悬空和山体塌方。
一时间,铁路中断,列车不通,各级领导亲临现场,全体干部职工不分昼夜,顶风冒雨,抢通线路。
一时间,陕北铁路成了防洪抢险工作的主战场。
川底工区的职工也和其他站区的职工一样,积极投入到紧张激烈的抢险之中。
黄土高坡土质结构松软,粘性差,易流失,基本全是沙土构成。这样给抢险工作带来很大困难。有好几次抢通了这一处,另外一处的路基又被大水冲垮,常常弄的他们措手不及,筋疲力尽。
李伟所在工区的职工已经连续十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们除了留下工区值班的人员以外,其余的日夜抢险在现场,吃住在现场。
为了使电务设备不被雨水冲垮、悬空,李伟带领他的伙伴们,身披雨衣,脚蹬长筒胶鞋,肩扛沙石袋,把冲垮的电缆盒和信号机填平、夯实、围住。还要不停地来回查看其它设备,守住现场,一刻也不能离开人的查看水情。有时一干就是一个晚上,饿了,吃个面包;渴了,喝口矿泉水。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旁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轮换着迷瞪一会。
这样的紧张抢险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天气时晴时阴,塌方时断时续,铁路始终处在断道停车的瘫痪状态。
这天,太阳又一次艰难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了头,照在快要发霉的黄土高坡上。李伟和他的伙伴依然巡视查看着已经固定夯实的电务设备。就在他们刚刚查完最后一处设备点时,忽然接到工区值班员打来的电话,说是南头隧道口塌方,一块落石砸坏了电缆设备。让他带几个人火速前去查看。
放下电话,李伟即刻带了两名职工,飞快地向南头隧道口跑去。
南头隧道口,正好在一座沙石结构的大山北口,山下便是有名的川河。
当李伟他们顺着铁路桥急火火赶到塌方点时,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一块约十吨左右的大石严严实实地堵在了隧道口,一大堆泥沙土几乎填满了道床及周围的排水渠。就在这些泥沙石五米处的铁道桥旁,一块约3吨左右的石头正好砸在了铁路桥上的电缆槽及电缆盒上,一截被砸断的电缆吊在空中,旁边是破损的电缆盒残片。
看到这些,李伟和他的伙伴们二话不说,拿起手中的工具就干了起来。
他们一边清除电缆盒周围的泥沙石,一边打电话将现场情况告诉给电务值班员,让尽快报告车间,带上电缆接续器前来支援。
连日来的暴雨让黄土高坡的山体变得异常松软,尤其是沙石结构的山体,天气的忽晴忽雨,更易引起塌方落石。
而此时的李伟他们,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搬石铲土的抢险中,却完全忽略了依然有沙石落下的危险。就在他们一股劲地移动那块大石头时,忽然听到带队前来的工长在身后大声喊道:“快躲开,小心塌方。”也许是一种本能,听到喊声,李伟他们不约而同地跳上了道床,跑到了一边。
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又一堆沙石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李伟他们刚才搬石挖沙的地方。李伟吓得脸色煞白,站在那里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在场的人不无吓出一身冷汗。工长张新才更是火冒三丈,走上前来就给了李伟一记耳光:“你就这样带大伙抢险呀,你不知道危险呀。我们要晚来一分钟,你想想是什么后果。”
李伟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伙伴,又看了看那堆刚落下来的沙石。是的,如果工长再晚来一分钟,如果工长不大喊那一声,会是什么后果。李伟不敢往下想,更不敢抬头看工长的脸。参加工作整整一年了,他还从来没见过工长发这么大的火。
“回去后好好反省反省。”也许是前来抢险的工务职工越来越多,也许是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工长竟压低了嗓音狠狠地说了一句。
回过神来的李伟,在工长和陆续赶到的车间干部的带领下,在工务领导的统一指挥下,投入了紧张有序的抢险之中。尽管他们从中午一直干到夜里12点,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坐下来喘一口气。但对他们每个人来说,谁都没有怨言,相反的都从这次抢险中学到了很多,不光是技术的经验,还有思想上的重视,灵魂上的洗涤。
李伟更是得到了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工长的那一记耳光,彻底让他清醒,也让他明白,铁路上的任何工作都牢牢地和安全连在一起,任何一次疏忽大意都有可能酿成大祸,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对自己受到车间的考核处罚和在班组会上的检查发言没有半点怨言。相反的,他觉得自己在这次抢险的磨难中,忽然长大了,更加成熟了,对工长也更加敬重了。
五
然而,当一年一度的防洪期接近尾声,瑟瑟的寒风侵袭陕北大地,整个黄土高坡开始陷入枯黄、颓败,萧瑟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工长张新才病倒了,得的是肝癌晚期。
事情来的突然,让李伟和工区的工友们一时难以接受。
工长爱抽烟这是事实,可这怎么会引起肝上的病变;工长爱喝酒也是事实,可喝酒也不能引起肝癌呀;难道祸端在于不规律的饮食习惯?可在沿线上班的铁路职工,有几个能按时吃上可口的饭菜,别人都安然无恙,唯有工长恰巧碰上?不可能,工长的身体强壮如牛,平日里一点毛病都没有呀!李伟和工友们百思不得其解,这问题到底出哪了?
其实,工长张新才身体不适从半年前就感觉到了,腹部隐隐作疼,食欲下降,脸色发黄,四肢无力,有时还出现少有的心慌气短。起初他以为没有按点吃饭,早上起得太早所致,也就没有在意。再加上进入防洪期后,整天冒雨抢险,东奔西跑现场,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往往是险情就是命令,命令就得前往,一干就是几天几夜不能合眼,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当中也出现过腹部的剧烈疼痛,但都是强忍一会就过去了,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得上这么严重的病。
只到防洪期结束后,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才感到自己确实病了。腹部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加重,而且身体明显的消瘦了,脸色也比以前更黄了。这一点,不但自己感觉到了,就连李伟和工友们都看到了。所以,大伙都劝他赶紧回家休息,到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因为,大伙知道,自从进入防洪期的连续三个月内,他们的工长一天也没有休息。
也就是在大伙的再三催促下,他回家休息了,去医院检查了。结果就没有离开医院,直接办理了住院手续。
得到他住院和病情的消息,是他的爱人打电话给车间主任请假才知道的。
这无疑在车间尤其是川底小站掀起了又一场波澜。
段上领导得知川底工区工长张新才肝癌晚期的病情后,立即委派段工会主席和车间工会主席前去省城医院看望。李伟和他的工友们也向车间请求一块前往,可防洪后期的设备基础水泥硬面化紧固施工很紧,工区实在不能离开人;再说,工长一病,工区的一摊子活全压在副工长李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