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诗人与少女(小说)
一
初春的雪域明珠之城拉萨,大街上车水马龙。
午后,新雪初霁,大地呈晶银色白茫茫一片,在阳光的映照下特别耀眼刺目,巨大的苍鹰展开翅膀在天际翱翔盘旋,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掠过人们的头顶,为城市增添了几分灵动的韵律。尽管干燥而冷冽的寒风无休止地肆虐穿街而过,呼啸着顽强地硬要钻进匆匆过往行人的衣领,也丝毫阻挡不了高原上人们昂首行进的脚步。
阳光下的千年古街八廓街,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八廓街集宗教、文化、旅游、商业为一体,是拉萨乃至全国全世界最具特色和魅力的历史文化街区之一。在多边形街道交叉的道口街心,屹立一座巨型香炉,昼夜烟火缭绕,散发着浓郁的味道。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出售着西藏地毯、藏刀、卡垫、围裙、民族服装鞋帽、金银首饰以及其他各种藏文化特色传统的手工艺品等等。随着青藏铁路的建成开通,从世界各地涌来的观光客倍增,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必游之地。人们在这里观光购物,尤其钟情于雪域特产灵芝、藏红花、冬虫草、藏羚羊角、雪莲花等等,常常是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八廓街的东南角这一带,今天却异常的寂静。家家屋前高高挺立的红星红旗迎风猎猎飘扬,发出清楚的声响。随风落地的树叶一片片又被风卷扬起,无情地抛向空中,像一只只小船儿在大海上起伏飘荡,忽悠悠飘向东西南北四周街巷,又静静地俯在地面上。用手工打磨成的石块铺成的街道两旁,那一栋栋紧密连结在一起的老式藏族建筑高低错落有致,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只是有一栋别样的黄色房子一花独秀十分醒目,那就是玛吉阿米小酒馆。在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墙黑瓦建筑中突显这一处鲜艳的黄色,总是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为之振奋,脚步也变得轻松快捷,恨不得马上投进她的怀抱。在黄色房子窄窄的窗台上,几株浅红粉白的桃花灿烂绽放,如云似霞,格外显眼,令人赏心悦目,倍感温馨,留恋不去。
忍不住掀开绣着吉祥八宝图案的门帘迈入玛吉阿米。顿时,浓烈的酥油茶香和鼎沸的人声,温暖的热浪以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直接扑面而来,萦绕着身体特别愜意。我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归宿,心里十分舒畅。大厅里的人们正跳着一曲欢乐的藏民族舞蹈,见我进来,有人便热情邀请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不会这种舞蹈,就婉言谢拒了。
抬眼四望,屋里的陈设古朴、温馨而充满藏文化特色,又以尼泊尔、印度、西藏风味为主,大厅里塞满了人。二楼有本地歌手在献演藏族节目,不时腾起人们疯狂拍击桌子和夹杂着英语、俄语等高声叫好的喝彩,狂放热烈的氛围深深感染着这里的人们。显然,在此时此刻此地集聚着的全是外国游客,这里是他们娱乐的地方,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玛吉阿米里的喧嚣热闹,与户外街上的冷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喜欢这里,在僻静处找了个座位独自坐下,要过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我也喜欢这味道,迫不及待地昂头长长灌了几大口。刹时,喉咙和胃里多了许多暖气。舔舔嘴,伸伸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重重落坐在藏式木沙发椅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里的惬意。许久,才心满意足地慢慢睁开眼。
面前的藏式茶几桌上放有一册留言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创意不错,我感叹主人的一番匠心,便好奇地拉近留言本翻阅起来。从时间上看,这本留言起止差不多半年了,上面留下了各种颜色各种字体的各种语言文字。从读得懂的留言看,都倾诉了世界各地来的旅游对西藏、对拉萨,更多的是对这小黄屋的感受和告白,以及无限的恩爱秀和炽热烫手的爱情宣言。从留言表达的意思看,有男有女,有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也有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留言最多的是人们滚烫的爱情絮语,直看得人心怦怦直跳,我寂寞的心也跟着一起热乎起来。
放下留言本,环顾四周,心里开始纳闷,为什么世界各地的人们只要到了这世界屋脊的雪城明珠之城,都喜欢寻到这间昏暗的小酒馆里来,一拨又一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其实,这里的陈设与别处并无异样,普通得不再普通,可这里偏偏就塞满了这许多年轻的异乡异国的情侣。并且他们一个个都洋溢着快乐、满足和幸福的笑脸,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人们的心也变得特别的纯洁无瑕。而且,他们几乎都要在这里留下真诚的告白和火辣辣的宣言。是什么,燎起了他们心中燃烧的火焰,是什么,令他们抑制不住激动而留下也许是他们这一生中最真实的感慨与感悟,是什么,让他们对这里一往情深!。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怀里抱着三弦琴飘至茶几前,不经同意就悄然坐下,晶莹的目光随即望了我一眼,微微点点头,浮起一脸的笑容,显然是向我打招呼。我也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表示欢迎。我们无言相对,四目交会时,又一齐都温暖地笑了。
老人要过一碗酥油茶,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悦更加明朗了,长长的白色眉毛下那双鹰眼似的眼睛烱烱有神地注视着我。
我也望视着老人,我从老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关切。
刚从内地来的?
我点点头。
是大学生吧?老人比划了一个动作。
我嗯了一声。
第一次来这里?
我又点点头。
是来旅游的吧?
我点点头,又缓缓搖头。
老人重重盯了我一眼,明白似地说:哦,旅游带采风,是吧?
我应答道:趁最后一学期空闲时候。
老人再问:知道这里吗?
我再点点头,马上又急急搖头。
老人看我一脸的茫然,不失遗憾地笑了:对我有戒备之心?想了想,然后身子靠近我,手指着大厅正中神龛的位置,揺摇我的肩膀,双眼望着我,似乎在问。
知道他们是谁吗?
对面神龛上有一男一女俩年青人的画像,男的很英俊,眉宇间透着才气;女的很美丽,也很温柔。两画像框上都分别披着一条鲜艳的五彩哈达,画像框下亮着红色的焟烛灯。不时,有人在画像前庄严伫立,无声祈祷,然后又十分虔诚地平移身子离去。
我不清楚画像上这一男一女两名年青人是谁,又揺摇头。
老人目光十分惊讶地紧盯着我。似乎在问:你,连他们都不知道?
我清楚他们跟这酒馆一定有关系,但又是什么关系?我呆若木鸡地注视着老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俄尔,老人眼睛里渐渐透出了和善,放松了刚才有些激动的情绪,又有些不解地摇摇头,收回身子无可奈何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老人若有所思地缓缓地喝着一口又一口酥油茶。忽然,果断地放下酥油茶碗,抹抹嘴,抱起三弦琴,手指灵巧地拨弄着琴弦。
我想,这有趣的老人将要用他的方式告诉我,画像上这青年男女是谁吧。我为老人这样的方式点赞。
大厅里,响起了阵阵铮铮琴声。人们停止了喧哗,都扭头寻向琴声响起的地方。
《格萨尔王》!有人醒悟地高声喊道,喊声中透着意外与惊喜。
《格萨尔王》是藏族人民世代口口相传的一部伟大的不朽的英雄史诗,可以比肩世界著名荷马史诗。这个,我倒知道一些。
如此看来,老人是一个说唱艺人。我也知道,说唱艺人在西藏是很受人们欢迎和爱戴的。
老人走到在大厅中,拨着三弦深情地说唱起来:
这个面目生疏的小孩竟敢到这里来,一定有什么大事相托。热恰郭敦想不透,也猜不出这个小孩的来意,于是问道:
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
来到这里究竟有何事?
你是什么地方人?
你的父母又是谁?
热恰郭敦问毕,眨着眼睛等待回答。
观世音菩萨想了想,答道:
我名叫利群慈悲之骄子,
父亲是普遍救主大菩萨,
母亲是空性法灯氏。
今早从德庆坝子来,
来向陀称长官叙说一件重要的事……
大厅里鸦雀无声。连二楼的人们也不再嬉闹,齐刷刷悄悄地涌在楼梯口,或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厅里。人们都屏住呼吸,听老人说唱。
我感到老人说唱的内容是《格萨尔王》无疑,但与神龛上画像中那一男一女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酒馆……曾经是格萨尔王开的?
我不明白。
二
窗外,皓月当空,万里无云。
月光泻进屋内,特别美丽。
此时,玛吉阿米大厅里岀现难得的短暂清静,我和老人还是选坐在下午那茶几。
老人告诉我,他叫格来多吉,取吉祥金刚之意,祖父三代都是说唱艺人。我们已经熟识了,似乎成了忘年交,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是什么使我们彼此看重对方,我一时也闹不明白,也没有去过多的想。反正觉得在老人身上有一种力量,有一种不名的强大的气场深深吸引着我。
老人翻阅着桌上的留言本,看得很认真,应该是从他艺人的角度发现或酝酿着什么新的灵感吧。我的目光缓慢移向对面的神龛,久久停留在俊男靓女画像上。他们是格萨尔王和王后夫妇吗?我端详着画像,尽情揣测。
老人轻轻放下留言本后,见我一脸的疑惑,顺我视线望过去。他读懂了我的疑惑。
老人不假思索热情地邀我上了玛吉阿米的顶楼。
看起来这里应该是阁楼,只是距屋顶更高更宽敞罢了,也摆放了许多茶几,是人们来这里休闲娱乐餐饮的又一个地方,该算是玛吉阿米的三楼吧。
三楼没有四壁和玻璃窗,显得洒脱、简要。我们两人倚楼台放眼四望,眼底万家灯光,璨若星海,映衬着深邃的夜空格外美丽。
难道老人热情邀我上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欣赏这眼底的美丽,而不是为我解疑释惑?
老人看岀了我的心思,拉我一起坐下,蹬蹬脚下的楼,便用他特有的声音拉开了话匣子。
苍莽的地球之巅青藏高原荒凉而富有的土地上,孕育了勤劳而智慧的藏民族。千百年来,人们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不屈不挠创造了无穷的物质和文化财富,丰富了世界文明,促进了人类的进步。这里的人们在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和尽情享受着巨大的精神财富。高原上的人们都能歌善舞,尤其是年轻的人们,常喜欢集聚一起,在旷野里,在草原上,在河流边,放牧着牛羊,向着蓝天白云放声歌唱。夜晚,总爱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起快乐的果卓舞蹈,常常是通宵达旦。
冬季来临,青藏高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严寒毙人。然而,能歌善舞的民族,岂能被严寒吓得停止歌舞。因为歌舞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部分,一天不唱嗓子痒,一天不跳脚难受。于是人们就移师毡房藏帐内,继续歌舞,也于是,应运诞生了许多供人们集聚的公共场所。
这栋坐落在八廊街并不起眼的黄色两层小楼就是这样的场所,也是拉萨城里久负盛名最热闹的地方,不少青年男女慕名纷纷前来这里集会狂欢。不少本地的、外地的、内地的,甚至于印度、锡金、不丹等邻国来的游咏诗人,流浪说唱艺人,歌舞艺人都流水式的常在这里献艺,这里常常歌声嘹亮,舞姿翩翩,自由无束,尽情挥洒,争奇斗艳,美不睱收。
歌声如莺,舞姿若鹤的前藏山南琼结姑娘索朗卓玛就是这群人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她宛若天仙,近段时间里常在这里歌舞。
她善良仁慈,广泛接济贫穷人家而深受爱戴,人们称赞她是“年轻的在世的多罗观世音菩萨”。她的成熟、美貌和才艺也打动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小伙子都追随着她赶到这里,为的是见上她一面。见她一时,醉她终生。她十分高贵,对向她献殷情掷金撒银的声名显赫家族富少、噶布伦公子总是不屑一顾。她的美丽也尤其神圣,令人不敢有半点侵犯亵渎之欲。
每天,当她表演的时候,在周围的青年才俊炙热眼光的萦绕下,在年轻土豪贪婪的目光里,笑靥甜美的索朗卓玛尤如一朵娇嫩的鲜花在人群中绽放,舞蹈、旋转,旋转、舞蹈。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停留片刻,她高傲冷峻的目光扫视过围着她转的每一张面孔,却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放射出一丝丝柔媚。仿佛她心智还未曾成熟,不知情事究竟为何物。但在她偶然低头一瞥间,长长睫毛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又秋波涟漪,她又是那么期盼,感到命运中仿佛注定应有个朦胧英俊潇洒的影子会闪过她的眼眸,那应该是她的魂灵,是她十八年岁月的深深向往。此刻,不是她不愿停留,而是现在这屋子里的男人堆里没有一帧与她眼眸中这影子重合定格的面孔。美丽的少女不是不怀春,只是不知她心中的春尚在何处。
何处是她春的归宿,谁又是她梦中的情郎。
一天晚上,她完成了一天的歌舞,利索地收拾起简单的行包,欲悄悄地匆匆离去。快岀玛吉阿米大门时,她不经意间回头一瞥,眸子里竟映入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刹那间,她怦然心动,收缓脚步,再多看了他一眼,脸蛋一下变得绯红,艳丽的红唇也微微颤抖,手心里也浸岀汗。
这是一位不知何时从何处撞来的诗人,年轻英俊,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他正豪放地载歌载舞,他的舞蹈奔放时如草原上撒欢的小马驹,河流中奔腾的浪花,安静时如万里碧空云端上俯瞰众生的佛;他的歌声优美嘹亮,高歌时声震霄汉,低吟时月夜花开,使听歌人时而泪如雨飞,如痴如醉;时而慷慨激昂、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