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喜出望外心生感激，赶紧上前扶着老阿妈，连连表示谢意。
　　 老阿妈走路有点瘸，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老阿妈是房东，她告诉年轻人，索朗卓玛是个好姑娘，会医术，她来这里才两个月就治好了老阿妈多年的老寒腿，而且不收钱。这一段时间里，旺堆辛嘎一带许多贫苦人家有人生病，都喜欢找她治疗，也省得上藏医院花费。百姓们都喜欢她。
　　 不速之客敬重地扶着老阿妈，一字不漏认真地听着。
　　 老阿妈开了门，叮嘱年轻人进屋看看就走。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井井有条。不速之客心满意足地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什么都觉得稀罕，什么都看不够，什么都爱不释手。他这摸摸，那轻轻拍拍，一切都觉得熟悉而亲切。他猛吸一口这屋内的空气，感觉特别浸入心脾，浑身特别舒畅。在这里，他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欣喜，他强烈地意识到，她就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思念，今生今世同生共死的爱人就是她了，纵使天崩地裂也万死不渝。
　　 老阿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岀一个不大的精致画框，递给年轻人，没说话，双眼紧盯着他。
　　 不速之客接过画框，不假思索惊诧地叫道：啊！是她！是她！就是她！索朗卓玛，索朗卓玛！他将画框高高举过头顶仰望着，满脸通红，嘴里一再谢谢老阿妈。他放低画框，就着灯光久久凝视，从身上摸出一张雪白的手帕，轻轻擦着画框上索朗卓玛美丽的双眼、挺直的鼻粱、红润的双唇，柔美的脸庞，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啰嗦，在喃喃自语，高兴的泪水早已盈满他的眼眶。
　　 你们认识好久了？你们先前没有约定要见面？老阿妈问。
　　 不速之客接口道：认识勿论时间，真情还用约定？
　　 他放下画框，从身上又摸出一绢白绸大手帕铺在桌上，提笔疾书，写下一首诗：
　　 你见，或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写罢，他将这张手帕连同从脖子上取下的一串红宝石挂珠慎重交给老阿妈，托她交给索朗卓玛姑娘。老阿妈答应了，双手急忙接过挂珠，两眼发光，连连称奇。她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低声问：您一定是亚溪家或是第本家的吧？
　　 不等话说完，就将一粒一粒挂珠子对着灯光看，红宝石挂珠发出晶莹剔透的光焰。老阿妈抬高声音说，我活了好几十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宝贝的东西。你，你出手真大方啊，是个有钱人家的西里！她也接过手帕看了看，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她明白眼前这年轻人写的意思是什么。
　　 不速之客感到此行虽不尽意，但也很满足。
　　 天空升起了一轮弯弯的新月，时辰已晚，不速之客告别了善良的老阿妈，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旺堆辛嘎那间小屋。
　　 大街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火，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不速之客来时留下的两串脚印。
　　 不速之客急急地赶路。忽然，被从街边冒出来的两名搔首弄姿的女人拉住，住一间屋子里拖。她们嘴里不停地唸道：小阿哥快进屋暖和暖和，快乐快乐吧。看您冻的，小阿妹我好心痛哟，我的小心肝宝贝儿。
　　 不速之客十分厌恶，用力推开两人，拒绝道：你们认错人了！谦谦君子，岂能与你们同乐？
　　 两女人不肯就此罢休，拉开衣领，露出半截酥胸，抵近他。说道：小心肝儿，来阿妹任你摸摸，你摸摸，多温暖、好暖和。有我们俩姐妹侍候您，还不快点进屋来快活快活。
　　 不速之客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巨大羞辱，勃然大怒道：滚！跟我立刻滚得远远的！
　　 似乎不解恨，又补充威胁道：再这样，我立即派人来踏平你们这里，把你们关进雪监狱去受大刑。
　　 两女人见面前这高大英俊的青年男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下灰溜溜地跑走了。
　　 不速之客鄙夷地笑了笑，健步继续赶路。
　　 他很满足，脚步匆匆。很快，雪地上又印岀了一双深深的脚印，向着来时的路越印越长，一直印到那座高大而森严的建筑群后门口。
　　 他站立着再回头，微笑着深情地又瞭望了一下旺堆辛嘎那个方向。
　　 月光下，雪地上自己留下的四条长长的脚印线，尤其清晰显眼，就像四根飘带在雪地上舞动，一直延伸消失在远方。
　　 藏獒搖着尾巴跑过来，讨好地望着这风雪夜归的主人。主人弯下腰拍拍牠的脑袋，逗趣道：
　　 黄昏去会情人，
　　 黎明大雪飞扬，
　　 莫说瞒与不瞒，
　　 脚印已留雪上。
　　 守门的狗儿，
　　 你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
　　 别说我拂晓才归。
　　 说完，主人得意地打了个响指，蹑手蹑脚轻轻地向自己的寝宫奔去。
　　
　　 五
　　 半山坡那座高大而森严的建筑群是雪域无出其右的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里面的主人便是雪域最大的佛，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是引导信徒走向成佛之道的“至高无上者”或“至尊导师”，倍受万民敬仰。
　　 此刻，年轻的主人躺在卧床上，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风景油画，抑制不住莫名的兴奋久久难眠。那幅风景油画，是他特地邀请来自北京的大清宫廷画师按照他的描述精心绘画的。
　　 画面风和日丽，一江秋水，澄蓝澈底，远处珠峰雪山，袅娜迎人，倒映碧水。婉娫的娘江曲上，飞鸟翱翔；岸边草原牧场如毯，幼犬嬉戏，几朵藏帐，点缀其间。江畔，一位美丽的少女迎风而立，随风飘起的发丝撩在她秀美的脸庞，更增添了几分妩媚，脚下是雪白的群羊，怀里依偎着一只雪白的羊羔儿，双眸脉脉含情眺望远方。画作美丽凄婉，他为这幅画取名《秋水伊人》，令每一个观者生岀许多的联想。
　　 主人望着画中美丽的少女，浮想联翩，在他的眼里，画中的一切渐渐鲜活起来。雪山云雾缭绕，娘江曲河水流淌，飞鸟鸣唱，犬吠羊叫，草原上和风吹拂，掀起层层绿浪，一群群羊儿像一朵朵白云飘逸在绿浪之上。这一切都有了旺盛的生命，唯独不见美丽的牧羊女郎。
　　 浮想中，从寢宫楼下传来轻微的声响，他马上知道是有人在开后大门。显然开门人是不想把动静搞大，惊扰更多人，所以轻轻地缓缓地开门，声音很轻很轻。
　　 这么晚了，宫里还有谁在开门，是进还是出，或是因为其他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在宫中夜禁时候开门？主人想。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墙角，自己一小时前才穿过的那双镶嵌着不少珠宝的靴子无力地倒在地上，靴子上的斑斑白雪开始融化，在地上形成一团淡淡的水迹。
　　 年轻的主人想到尽管自己贵为雪域最大的佛，却并无实权，他只能作为傀儡存在，生活上遭到禁锢，政治上受人摆布。他年轻的心十分抑郁，叹道：
　　 住进布达拉，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八廊街，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平日里他在宫中都不管事，无论大小事根本就轮不上他。也许是最大的佛的缘故吧，人们就不敢冒犯的让他管事，而让他闲着，天天供着，无所事事。他也懒得过问别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反正自己的心也常常不在这宫中。他喜好游乐，放荡不羁，常换穿俗人服装，手戴戒指，头蓄长发偷偷岀宫，在龙王潭内射箭、饮酒、唱歌，恣意嬉戏。有时还到拉萨近郊去游玩，和青年男女对酒当歌寻欢作乐，常常不想回到宫里去。
　　 是否有谁曾想过，年轻的雪域之王如此无奈地纵情声色，可是他对自由与爱情的纯洁向往，可是他对宫中亳无人性的戒律和阴险权谋的另一种形式的勇敢反抗。
　　 主人凝视着画中美丽的牧羊女郎，心中涌起波浪：今夜老阿妈口中的索朗卓玛就是那晚在小酒馆掀帘的美少女吗？那掀帘的美少女就是这画中的牧羊女郎吗？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当年的牧羊女也该长大成这样了。这索朗卓玛、掀帘的美少女、牧羊女郎，她们三者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丝带连接着，是同一人？还是不相关的三个人？
　　 他久久地思索着，他总是希望她们是同一个人，那就是当年的牧羊女郎。他努力地想象着她们仨是同一人的理由和佐证，也充分地发挥他敏捷的才思，天马行空般地想象着过去、现在，却很少想到将来。在他的心中，现在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是自己想要的，而将来也不是自己就能决定的，只有过去的少年时候，才是心中的香格里拉。他常常怀念不已的是自己的过去，曾经的儿时记忆。
　　 主人从枕头下摸出一只雕刻精巧的金银盒，盒中一颗绿松石，小心取岀捧在手里端详。绿松石呈鲜艳的天蓝色，颜色纯正、光泽强，半透明，质地致密、细腻、块度大，是一块上等玉料。绿松石是他的宝贝，在他还没入宫时一位儿时玩伴蒙古少年送给他的。少年告诉他：绿松石是灵物，只能送给自己最最喜欢的人。这人不能是父母，也不能是兄弟姐妹，一定要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是男是女只有送对了，绿松石就会显灵，让收到绿松石的人一辈子得到幸福！从此以后，他牢牢记着少年的话，将绿松石珍藏着，希望有一天送给自己最最喜欢的人。
　　 其时，在他心中已经有个喜欢的人，但是不是最最喜欢的人，他还一直闹不明白。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一名小女孩，名字叫卓玛。是每年五月来这里择草而牧，择水而居，居无定所，黑牛毛帐篷就是他们流动的家，每天骑着马儿、赶着牛儿，放着羊儿，唱着歌儿，与蓝天白云雪山草原相依相伴的游牧人家的女儿。
　　 卓玛长得很乖巧，小嘴巴儿也甜。她们一家在娘江曲边择草而牧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要追着来寻找她的小哥哥罗桑。整天跟屁虫似的粘着罗桑，从早到晚一刻都不离开罗桑，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得欢，叫得人心疼。卓玛在罗桑家玩，在罗桑家吃，夜晚了也不愿回自己家去，常常是小哥哥驮着已沉睡不醒的她，送她回家去。
　　 罗桑聪慧灵敏，也很喜欢这小姑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给妹妹留着，有什么好吃的，也给妹妹留着，甚至有好看的新衣服，也想着妹妹。两人常常小手牵着小手，在草原上嬉戏玩闹，身后总跟着一黑一白两只欢蹦的小犬。两小无猜，常常人欢犬吠，醉了草原，醉了娘江曲，也醉了乘夕阳牧归的两家父母。他们脸上荡漾着微笑，看着这一对孩子打心里欢喜。
　　 那几年，每当草长莺飞时节，卓玛一家就会放牧来到草原，玉露生寒时候，她们又去向别的地方，时光就在这两家人聚聚分分、聚聚分分中慢慢流逝。而罗桑和卓玛也在岁月中逐渐长大。不几年，罗桑已长成半大小伙子，高大愈发英俊，卓玛也变得亭亭玉立，更加美丽。
　　 这个时候，卓玛已开始为父母分担生活的责任，单独放牧一群羊。雪白的羊群咪咪叫着，像一朵朵白云围绕在她的身旁，她则像一位仙子在云朵上缓缓地飘动。罗桑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去陪伴自己的仙子。俩人喜欢骑上罗桑家那匹高大的毛色纯白的乔科马，策马奔驰在草原上。卓玛总是喜欢靠着罗桑宽厚结实的胸膛，感到格外安全甜蜜，罗桑挺直腰板呵护着怀里的卓玛，享受着她被风吹起的头发撩在脸上麻酥酥的幸福感觉。
　　 她轻轻告诉他，阿爸阿妈是多么喜欢这片生长着云雀和灵芝的土地，喜欢这里山高谷深，风景秀丽，喜欢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喜欢他们待人真诚、爱唱歌跳舞爱喝酒的豪爽性格。
　　 罗桑听懂了姑娘的心，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摩梭着告诉她说：很久以前，我们这里还是洪荒之地，我们的祖先——拉，就带领人们移山开河，经过多年奋斗，使我们这里成了梦幻中的香格里拉。拉不仅智勇双全，而且也是纯洁爱情的化身。拉做了头人后的一天，他在草原上放牧。忽然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从云雀欢唱的地方走过，顿时心生爱慕，情不自禁唱起了动人的情歌。深情的歌声感动了姑娘，姑娘停下脚步随着歌声翩翩起舞。歌舞珠联璧和，俩人情投意和。拉很高兴，不容多想跃起一步飞升上天，拉开弯月为弓，摘下一颗流星为箭，俯在云端，向自己心爱的姑娘射出了定情的信物。拉的勤劳、勇敢和智慧俘获了姑娘的芳心。从此，拉和姑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哺养了大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优秀儿女。拉和姑娘的爱是纯贞的，为儿女们做出了榜样，所以，这里的人从小就是自由恋爱，父母也不阻拦干涉。
　　 卓玛听了罗桑的故事，伸出双臂把罗桑紧紧搂住，眼里射出炙热的火焰，害羞地说：你也很勤劳勇敢。
　　 罗桑机智地答道：你的舞蹈使人格外着迷！于是，两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卓玛看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寺院，就手指前方邀请罗桑前去看看。罗桑心领神会，策马飞奔过去。这对情窦初开的人儿，相互搂得紧紧的。
　　 他们走进寺院，在佛前庄严地许下终生的心愿。
　　 日来月往，俩人越来越亲密，感到生活多么美好而甜蜜，又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俩人语言中多了一些成熟、含蓄和羞涩；举止间，彼此多了关怀，多了双眸里的脉脉含情。即使在父母面前，举手投足心领神会，眉来眼去心有灵犀。
　　 两家的阿爸阿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少不了美好地祈祷这对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