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下午刚上班一会儿，我二哥高幸贵就打来电话说，八爹病危，希望我尽快赶回去见八爹最后一面，二哥说：“八爹真的很想你，一提起你就流泪不止。”
　　 接到电话后，我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了一会，等到三点半，才乘电梯上到五楼，直接敲开了小林局长办公室的门，准备请假回高桥沟看看八爹。二哥在电话里说过，为了方便照顾八爹，去年已从泗峡口将八爹接到了高桥沟我亲爹的家中。
　　 躺在床上半个多月的八爹，看到我回来看他，顿时兴奋起来，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跟没有生过病一样。后来我娘偷偷地跟我说，你八爹这怕是“回光返照”吧，咱们得为他准备后事了。
　　 八爹平时并不健谈，但在我回去看他的那几天，却一反常态地成了话痨，每天早上一睁开眼，便将我喊到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八爹去世后，我认真的总结了一下，八爹那几天说得最多的是关于我成长的经历，其次就是他对那场惨烈的上甘岭战役的回忆。但是，由于八爹毕竟是大病了一场的人，对上甘岭战役的回忆也是时断时续的不连贯。好在他对他的那些战友的名字却回忆得非常准确，甚至不容置疑。
　　 鉴于回光返照的八爹不可能讲述一个连贯的完整的故事，我就代替八爹讲述我成长的故事吧。
　　
　　 二
　　 我是一九五一年十月入的朝，也不晓得是第几批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当我们高唱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越过三八线后，就按照师部的命令在自己的防区内修筑工事。最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让我们投入战斗，只是朝天每日地爬在阵地上，没事的时候就瞎吹牛皮……
　　 八爹的思路非常清晰，讲述的故事有条不紊，但还没有讲到上甘岭战役。听他讲了一会爬在阵地上驻防的故事后，我就连忙提醒八爹：“爹，听说你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你给我们讲讲吧。”
　　 到上甘岭参战是在我们入朝后的第二年十月，其实上甘岭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岭，上面最多能驻防两个连的兵力，听我们连长说，我们是去换防的部队，能不能捞着仗打还是两说。可是连长刚说完这话，我们就听到“呼”的一声，一发炮弹在我们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下炸响了，炸了老大一个坑。连长看到这个情况后，也顾不得跟我们吹牛皮了，连忙命令我们隐蔽。
　　 第一发试弹过后不到两分钟，又连续飞来三发炮弹，炸得石头土巴块子满天飞落，一下子把我们掩埋起来了。当我们抖落身上的泥巴和石块后，发现我们并没有死，便大睁着两眼望着阵地前方，想要判断一下炮弹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
　　 被换下去的部队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队的，我只晓得我们是十二军三十一师的，当我们上去的第五天，也就是美国军发射试弹后的第二天，那个炮弹啊，简直多得数不胜数，只听得“轰轰轰”的响声一片，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我们连长是南方人，也是个参加过无数战役的老兵，战争经验非常丰富，他让我们专拣炮弹炸过的弹坑隐蔽，一般来说，炮弹不会落向头一个弹坑。
　　 连长在指挥战士们隐蔽的同时，一直在寻找最佳隐蔽点，炮弹这么密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一发炮弹落在我们身边。通过一番寻找，连长找到了一个地方，那是阵地后边的一个小山洞，能隐蔽三四十个人。于是连长命令班排长们，把所有新兵都带进山洞里隐蔽起来，阵地上只留下二十多个老兵和班排长。当敌方从前面的斜坡冲上来时，就操起步枪、机枪、手榴弹给他一阵猛打。
　　 我们想要出洞帮忙，可带队的班长不准我们出去，把我们死死地堵在山洞中，让我们只能干着急。哦，那个班长我还记得，是东北哈尔滨人，好像姓刘，说话的时候老是“这疙瘩那疙瘩”的，蛮有意思的。
　　 当我们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那会儿，连长已经身受重伤，是两个受了轻伤的班长把他背进山洞的。受了重伤的连长只准我们每天出去十个人，每个人带两支步枪一挺机枪一箱子弹一箱手榴弹。他让我们出去的人在阵地上排稀疏一些，免得炮弹来了一炸一窝人。按照连长的授意，我们换着班地到阵地上防守，不知道打退了敌人多少次冲锋。
　　 我们原以为这个仗打几天就结束了，结果却在上甘岭干了四十多天，也不晓得打了多少仗。等上甘岭战役结束后，我们两个连和一个加强排就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整个上甘岭都被炮弹炸酥了，有死人的地方一踩一脚血窝，没死人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就会灌满一鞋腔干酥的泥土，到处都是血腥味和火药味儿……
　　
　　 三
　　 高桥沟人都把我八爹叫“八爷”。我是高八爷最小的侄子，高八爷因为害怕晚年寂寞，就跟我爹高天华商量了一下，把我过继给八爹为子。
　　 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八爹干脆把我抱了过去，每时每刻地带在身边，送我到泗峡口粮油所附近的小学上学。哦，忘了告诉大家了，我八爹名叫高天云，是抗美援朝时上甘岭战役幸存下来的老兵之一，复员后被安置在粮食部门工作，每个月有一百多元的工资。相比我亲爹高天华和我另外七个伯父来说，八爹高天云算是过着旱涝保收无忧无虑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爹我娘虽然舍不得我，但是为了我能有一个好前途，还是狠心把我过继给八爹当儿子。
　　 那时我爷爷我奶奶都还在世，逢年过节的时候，八爹都会带我回去看我爷爷奶奶，同时也看望我爹娘。因此可以说，我爹我娘并没有感到失去了什么。
　　 我爷我奶一共生了十个儿女，除老二是女儿外，其余九个都是儿子，大爹叫高天亮，姑姑叫高天彩，二爹高天堂、三爹高天胜、四爹高天礼、五爹高天金、六爹高天银、七爹高天财、八爹高天云，我亲爹最小，叫高天华。
　　 八爷是村里的人对我八爹的尊称，村里的人都习惯根据别人的排行称呼别人为李四爷，张三爷什么的，我八爹在弟兄中排行老八，就被村里人尊称为高八爷。当然，我还是按照我们高家的家规，把大伯叫大爹，把二伯叫二爹，依次叫下去，八爷自然是我八爹。但是自从我过继给八爹以后，便改口将八爹叫爹，把我爹高天华叫九叔，把我娘黄菊花叫九婶。
　　 按我奶奶的说法，叫什么都是次要的，只要心里有爹有娘就行。
　　 好在我爹和我娘都比较开明，并没有因为把我过继给八爹当儿子而在心里纠结。照样心疼我，爱护我。后来看到八爹真是把我视己出，比亲爹亲娘更心疼我，让我整天吃着最好的，穿着最新最讲究的，也便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只是其他七个伯父和伯娘心里有些不乐意，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老八当儿子，弄得现在只有老九一家跟着老八风光无限。这都是因为八爹每次带我回老家看爷奶和我亲爹亲娘时，给我亲爹亲娘带的礼物稍微多些的缘故。看来，这俗话里说的“人不争食眼争食”真是一点也不假啊！
　　
　　 四
　　 八爹歇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讲述我们期待着的上甘岭战役……
　　 刚才讲到哪了？哦，好像是讲到上甘岭经过四十多天轰炸后变成了一片焦土。
　　 下面再讲讲我们的连长，我记得我们连长姓厍，就是“库”没有一点的那个厍。他是个南方人，蓄着一圈儿好看的圈脸胡子，说话语速很快，他讲话的时候你如果不认真仔细地听，根本听不出来他都讲了些啥？
　　 因此，从入伍分到厍连长的连队开始，我要努力做好的第一件事，便是努力听懂厍连长讲的每一句话，因为他讲话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一遍讲过之后便大手一挥，意思就是该行动了。无论是训练、吃饭，还是后来的入朝作战，他一直都是这个习惯性动作。大手一挥，开始吃饭；大手一挥，开始训练；大手一挥，进入阵地；再大手一挥，操起枪或手榴弹招呼迎面而来的敌人……
　　 因此我觉得，我们厍连长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意思的人。只是很可惜，上甘岭战役结束后，他丢掉了一只右眼。如果当时能够及时送到后方治疗，他那只右眼或许还能保住。可是当时哪有时间把他送到后方，再说也根本送不出去。上甘岭的后方是悬崖，前方被美军围得跟个铁桶一样，连只蚊子都飞不过去。
　　 我们连是个加强连，有一百一十多人，我也记不得太多。虽说在上甘岭打了四十多天仗，在那个炮火连天的阵仗里，哪有时间去认识更多的战友？因此我只能拣印象深的战友回忆了。要说在我认识的战友中，除了厍连长，就是那个满嘴“这疙瘩那疙瘩”的东北刘班长了，我好像记得刘班长叫刘更明，比我大五岁，参加过解放沈阳的战斗。也算是战争经验丰富的老兵了。他当时奉命把我们堵在那个山洞中不让我们出去，但也很理解我们都很焦急，于是便给我讲一些东北的奇闻逸事。最好玩的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他说他们东北那疙瘩的狍子特别傻，看到人后也不知道逃和躲，还尽往你怀里拱，你越是用手拍它，它越往你怀里拱，只有用棒子打它，它才会往后退让一下。还有那冰窟窿里舀鱼也特好玩了，你刚把河面上的冰砸开一个窟窿，那鱼就抢着往窟窿口挤，用水瓢一舀一大瓢，而且还源源不断地挤到冰窟窿口。还有那野鸡更傻，像飞蛾一样趋光，你只要在外面烧一堆篝火，它就从老远老远的地方飞过来，拼了命地往火堆里钻，说它“飞到饭锅里”是个瞎话，但是飞到火堆里却是真的。
　　 八爹讲到这里，似乎有些累了，便眯上眼睛小睡了一会儿。
　　
　　 五
　　 我爹我娘可没有我爷我奶能干，爹娘只生下了我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等兄弟姊妹五个人，他们分别是大姐高幸玉、大哥高幸福、二姐高幸琴、二哥高幸贵，我最小，叫高幸宝。
　　 由于八爹要了我给他做儿子的缘故，八爹就特别关照我的几个哥哥姐姐，分别把我的两个姐姐安置到供销部门工作，我的两个哥哥也分别被安置到粮食部门和政府上班，难怪其他七个伯父伯娘会心生嫉妒了。因为他们的儿女没有一个能沾上他们八叔的光，只有我的几个哥哥姐姐因为我的缘故，统统都沾上了八爹的光，吃上了旱涝保收的皇粮。
　　 当然这样一来，矛盾也就生出来了。七个伯父和伯娘都对八爹有了嫌隙，逢年过节八爹带我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时，虽然也给他们带有同样多的礼物，他们却对八爹爱搭不理的。伸手接过礼物时，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声“回来了”？从来没有挂口请八爹去家里喝茶或吃饭，只是没有大吵大闹而已。
　　 好在八爹这人心胸博大，从不跟七个哥嫂计较，逢年过节照样去七个哥嫂家拜望，礼物照样不缺一份。当我慢慢长大后，爷爷奶奶虽然已经作古，八爹照样安排我回老家看望那七个伯父和伯娘，照样给他们奉上同样多的礼物，几个伯父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八爹和我照样会回老家赶一份人情。有时是我们爷儿俩一同去，有时只有八爹或我分别回去。
　　 八爹因为有了我做他的儿子，也把家安在了泗峡口粮油所附近，那是三间明三暗五的农房，房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场院，场院外有一口常年不涸的泉水井。场院原先是敞着的，后来八爹从砖场买了两拖拉机红砖，请人砌了一圈院墙，把房子前面的空场院围了起来，安上了两扇铁栅门。
　　 我和八爹虽然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家，却很少在那个家里住，多半时间都住在粮油所的公房里。八爹是粮油所主任，没有过继我之前，八爹也和其他职工一样只住一间寑室，当八爹带着我住在粮油所的寑室后，粮油所老会计李柏春硬是给八爹调出了两间公房，逼着八爹带着我搬进了调出来的公房里。但是八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住着公家多余的一间房子，每年都会从工资里拿出一些钱交给会计老李，让老李当作房租收下记帐。
　　 后来我们爷儿俩有了新家后，八爹和我便搬回了原来的那间寑室，把那两间公房交给李会计，重新安排给其他需要房子的职工居住。
　　 当然，我们爷儿俩每个周末都会回到那个新家，在那里住上一天一夜，那个时候也没有“双休”一说，周末就是星期天一天时间，周一就又回到粮油所的寑室住。
　　
　　 六
　　 过了一会儿，八爹又醒了。八爹醒后，似乎忘记了给我们讲故事的“任务”，却吩咐我：“宝儿，你问问你娘，家里做的有黄酒没有？我想喝一口黄酒。”八爹刚吩咐到这里，我娘正好从厨房过来听到了，一迭连声地说：“有，有，我去年做了两坛子呢，就是等着宝儿和你回来喝的呢，你等着噢，我这就去烧黄酒，正好宝儿也喜欢喝我做的黄酒。”
　　 我娘比我八爹小十多岁，那会儿也有七十多岁了。听说我八爹想喝黄酒，连忙到厨房去烧黄酒。八爹在等着喝黄酒的空档，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英雄真实的故事。八爹说，那个英雄就是你们看过的《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其实他不姓王，也不叫王成，我记得他好像姓于或者姓喻，是个话务兵，个子比较小，也是东北人，说话的东北口音很重，不光是“这疙瘩那疙瘩”的，还老是把风说成“分”，把红说成“横”，阵地上起风了，他就说“起分了”，当他传达厍连长的口令让把红旗插高一点，他就说厍连长让把“横旗”插高一点儿。
　　 他跟我们班长刘更明是东北老乡，刘班长一直叫他“小不点儿”，我们也跟着叫他“小不点儿”。好在“小不点儿”脾气好，谁叫他都答应，从不发恼，而且笑眯眯的，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