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红尘】回光返照(小说)
“小不点儿”牺牲的那天我没有上阵地,后来听埋在死人堆中逃过一劫的大老陈说,当时“小不点儿”被一群冲上阵地的大鼻子美国兵围住了,美国兵要抓他去当俘虏,“小不点儿”背上的报话机也坏了,根本不可能呼叫我方炮兵轰炸,他是引爆了身上的两颗手榴弹和那帮美国兵同归于尽的。如果是炮兵轰炸,根本就不会有大老陈活着回来的机会。
那帮美国兵有二十多人,当时跟“小不点儿”同归于尽的有七八个人吧,剩下的十几个美国兵一看阵地上也没了一个活人,便高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凯歌,在阵地上又蹦又跳,得意的不得了。刘更明班长在山洞口放哨时,亲眼目睹了“小不点儿”牺牲的那一幕,对幸存的美国兵的狂笑气愤不已,当时抄起一挺机枪,偷偷绕到阵地后面的一个土坎下,冲着那十几个美国兵一顿狂射,就全给报销了。
当时看《英雄儿女》那部电影时,我就明白那只是为了宣传的需要,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八爹简要地讲完了“小不点儿”的故事,我娘也正好用调盘端来了烧好的黄酒,黄酒给盛在一个大碗中,大碗里放有一把汤勺,调盘里还有四个小碗。娘把调盘放在一张小柴桌上后,用汤勺舀了四碗,然后端起一碗试了试温度,递给靠坐在床头的八爹手中。八爹舀了一汤匙就往嘴里送,然后笑眯眯地抬头望着我娘说:“嗯,是这个味儿。”
七
从泗峡口粮油所回我们老家高桥沟并不太远,也就四十多华里的路程,只是要翻过一座名叫红岭的山垭。从泗峡口回高桥沟倒不难,难的是从高桥沟回泗峡口,一直是上坡路,八爹每次带着我都累出几身臭汗。但是八爹却一直用自行车驮着我,不舍得让我下车走一步。只是在歇脚的时候,才把我从自行车上抱下来玩一会儿,可见八爹对我的心疼程度。
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八爹用手指掐算着日期,什么时间该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了,就提前半天采购看望爷爷奶奶和七个哥嫂一个弟弟的礼物。采办齐全了,就塞进两个大手提包中,拉上拉链,然后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或带子把两个手提包连起来,往自行车后架的两边一挂,把我抱上自行车前车杠的车篓中坐好,跟会计老李和其他职工打声招呼后,就吹着口哨就上路了。
后来,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我们父子俩回高桥沟的次数也相对稀疏了一些。只是在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才回去一趟。好在我爹我娘总会隔三差五地来泗峡口看我,八爹每次都会给我爹或我娘准备八份礼物,让我爹或我娘分别带给七个伯父伯母。老家高桥沟其他邻居有个啥红白喜事的,八爹总是会尽量抽空回去赶上一份人情。
当我上初中后,由于学习太忙,八爹便只在年节时才带我回老家高桥沟给几个伯父伯母拜个年,然后便匆匆地回到泗峡口。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需要八爹老是用自行车驮着我了,回高桥沟的时候坐一下,回泗峡口的时候,便跟八爹换着推自行车。
那几年,我已明显地感觉到七个伯父伯娘对八爹的嫌隙,尤其是三伯对八爹的意见最大,八爹每次递给他家的礼物,他连接都不接。八爹也知道三伯是个倔巴佬,也不跟三伯计较。礼物照送、话照说,烟照样敬上。感觉话不投机就少说两句而已。好在高桥沟的其他邻居对八爹尊敬有加,每次回高桥沟总是被迎来接去的,弄得我每次只能在亲爹亲娘家待上一小会儿。
三爹高天胜跟八爹嫌隙的增大,不只是因为没有沾到八爹的光,还因为爷爷去世的时候,八爹硬是带着丧事内都管方大嘴,到他家称了二十斤黄豆和三十斤腊猪肉。三爹当时的话说得很陡:“你老八就知道逼着我们交东西,你咋不拿出来呢?”方大嘴当时说了句公道话:“八爷虽然没有拿出实物却是出了钱的。”三爹因为被内都管方大嘴抢白了一顿,因此记恨上了八爹,他总认为方大嘴抢白他的话是八爹在路上教唆的。其实这是三爹强加给八爹的冤枉,八爹是因为看到三爹迟迟不肯上缴办葬礼的物资,这才带着内都管上门讨要的。从爷爷的灵堂出来到三爹的家不到十米远,哪有时间教唆方大嘴抢白他的话?再说了,三爹不交葬礼物资,本来就够丢人现眼的了,八爹哪能再让旁人看高家的笑话。
八
黄酒喝完了,八爹又沉浸在上甘岭战役中……
刚才不是说到大老陈埋在死人堆中逃过一劫吗?其实大老陈可不是躲在死人堆中装死,他的腿给炮弹炸伤了,当时痛晕死过去了。再加上后来“小不点儿”又引爆手榴弹和七八个美国兵同归于尽,再次把他给震晕了,直到刘更明班长狂射剩余的那十几个美国兵后,大老陈才从死人堆里爬起来,奋力叫喊着刘班长的名字,刘班长才把他背回山洞中。
大老陈是山东沂蒙人,名叫陈道财,跟刘更明班长是同一年入伍的。只不过当时不在一个部队,是后来整编时才编到一个部队一个连的,但却不在一个班。他们俩也是在入朝作战动员会上认识的,因为动员会后报名参战,陈道财认识了刘更明,强烈要求厍连长把他调到刘更明一个班,心甘情愿地给刘更明当了副班长。
陈道财这人很嘻啦,也就是说喜欢说笑,尤其喜欢说山东快书,而且他的快书都是随口编的,见啥说啥,很受班里战友们的欢迎,后来也成为全连的笑星。过鸭绿江时他就编过一段快板:
哎哎,鸭绿江,不见鸭,
那是鸭子没长大,
小鸭怕的春江水,
新兵更怕老妈妈……
陈道财是我们班的机枪手,上甘岭战役的阵地战进行了不少于一百场,他几乎场场不落,每一场都是他担任主机枪手,那机枪扫的真叫一个准,枪一响起来,进攻上来的美国兵就倒下一大片。
战斗间隙中,他还没忘了他的快板书:
哎哎,大鼻子,占朝鲜,
真叫一个不要脸,
碰上中国志愿兵,
他们就成倒霉蛋,
尽管炮弹上千万,
我机枪一扫一大片……
八爹的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那个山东战友的山东快书,而且学得那么逼真。
九
爷爷的葬礼是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举行的。第三天下午是起马席,第四天才是葬礼正戏。
我那时还只是个小学一年级学生,对葬礼的规矩知之甚少,只是觉得参加爷爷葬礼的人特别多,大人小娃子都有,热闹得很,我便跟着一帮小娃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疯玩一气。八爹和我爹娘是孝子,经常需要跪迎前来参加爷爷葬礼的客人,也顾不上管我。于是,我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没了管束,一味地疯玩疯闹。至于大人之间产生的嫌隙,我一个小娃子不仅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到。
爷爷的葬礼结束后,因为要归还从邻居家借来的碗碟,在清理时发现少了三个碗四个碟子,按理应该由九个孝子共同赔偿。可是三爹又发话了,碗碟不是他们家弄没的,再说了,三个碗四个碟子怎么能够平均赔偿?这话激起了八爹的义愤,八爹二话不说,又拿起借来的六个碗五个碟子,扔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笑呵呵地说:“这回能够平均赔偿了吧,一家赔偿一碗一碟,我没得碗碟,就出钱买老九家一碗一碟赔给邻居。八爹的这个解决方法虽然有些过激,但也不失公平。其他六个伯父伯母倒是没有多大的意见,三爹三伯娘却对八爹的恨意更添了一分。
我爹后来到泗峡口看我时,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地跟八爹学说了三爹的骂人话:“好你个死老八,仗着自己是个拿工资的就欺负人,不得好死的老八!”我爹学完三爹的骂人话后说:“八哥,三哥确实有些太不像话了,弄没了邻居的碗碟就应该陪嘛,干嘛给大家出难题?还害得大家跟着他丢人现眼。我觉得八哥就是处理得公平,一家赔偿一碗一碟,没得二话说的。”
可是尽管八爹处事公平,却跟三爹一家结下了梁子,老弟兄俩再也不不肯多说一句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八爹后来每次回高桥沟,虽然也给三爹带有礼物,却是委托我爹我娘转交给三爹的。八爹真的不想再跟他那个倔巴佬三哥多说一句话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十
八爹讲第五个战役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他回光返照后的第三天了。
这一天,他讲了一个非常轻松的故事……
当三班接替我们从阵地上撤进山洞后,腿受重伤的大老陈不知从哪捉了一只小松鼠,那只小松鼠好像跟大老陈挺友好的。一直在大老陈的身上钻来钻去地捉迷藏,它要么从袖口钻出来露一下头,然后钻回去,再从领口钻出来露一下头,又从另一只袖口钻出来,玩累了,就蹲在大老陈的肩膀上舔爪子,小眼睛轱辘辘地转。
等它看准一个目标后,就从大老陈的肩膀上跳到另一个战士的肩膀上,你想抓住它,没门儿。它贼得很,手还没有伸向它,它就已经到了另一个战士的身上。
因为那只小松鼠的缘故,我们那四十多天战役的紧张气氛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山洞里一直笑语不断。有些战友还根据大老陈的习性,给小松鼠取名为小陈子或小财子。大老陈也不恼,全都乐呵呵地接受了,谁叫小松鼠那个名字,他都替小松鼠答应下来。
你还别说,那只小松鼠真是可爱极了,谁给它饼干吃,它就跟谁亲热,就从你的衣服里钻来钻去地逗你玩。可惜后来它到阵地上找大老陈时,被敌方的炮弹给炸没了。
十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八爹的关心爱护下一天天成长起来了,从小学到初中没离开过八爹的视线。每年回高桥沟给七个伯父和我爹娘拜年时,八爹都带着我,当然八爹带我还不止是给伯父他们拜年,主要是带着我给爷爷奶奶上坟,还要给高家的列祖列宗上坟叩头。
高家的祖坟都在埋高家大院后面的山坡上,从上山祖敬德公往后排,一共埋有八代近百座坟茔。每次上坟都从上山祖敬德公的坟上开始,一直上到叔爷高梓源的坟上为止,每次至少都烧二千五百火纸放九十八挂鞭炮,足足用去半天时间。
祖坟山的坟茔除上山祖和我爷爷奶奶的坟上立有墓碑以外,大部分都没有墓碑,只是一个土堆。有墓碑的坟茔上,杂草清理得比较干净,而没有墓碑的坟茔上几乎被荆棘杂草覆盖着。八爹是个细心人,生怕因上坟引起山火,每次带我去上坟前,都会到我爹家拿一把镰刀,或者约上我爹一起,帮他清理坟上杂草后再烧香烧纸放鞭炮。如果我爹因为忙而未能陪同我们去上坟,就会安排我大哥或二哥一同去,主要是帮着清理坟上的杂草。
祖坟山上埋的都是高家的祖宗,从敬德公往后排,虽然分支很多,但却都是高家的祖人,都是上山祖敬德公一脉繁衍下来的高家后裔。时令月节上坟祭祖必须每一座坟都祭到,届时还会在坟上压三张火纸,表示某某来祭祀过的。
我记得我当兵后第一次探家时,八爹亲自带我回高桥沟上坟,那一次真叫一个热闹,除三爹一家外,其余七家每户都派有一到两个人陪同上坟,鞭炮也是从中午响到傍晚。那六个伯父和我爹都觉得我给高家争了光,是八爹之后高家最有出息的人了。为此八爹还开玩笑说:“我当年参加抗美援朝复员回来,都没有宝儿这么荣耀。”
其实,八爹心中的“宝儿”并不怎么荣耀,军校没考取,勉强混了个班长当着,业余时间喜欢鼓捣鼓捣文学创作,但也没能写出成气候的作品。偶尔有一两篇新闻作品登上军区报,全营的战友便羡慕的不得了。
十二
八爹回光返照的那几天,虽然精神状态好,但毕竟也是一个患了一场大病的高龄老人了。每讲一个上甘岭战役的故事后,就得歇上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好在我们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随时成为他忠实的听众。
第三天下午,八爹午睡醒来后,又接着讲起了上甘岭战役……
三班跟我们同在一个阵地,也几乎是挨着的,三班长王大贵是掷弹手,手榴弹不仅甩得远而且甩得准,在防御美军进攻的战役中,他一直担任着掷弹手。经他扔出的手榴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颗,炸死的敌人至少在三千个以上。因为他把每颗手榴弹扔出去后,对方就会倒下一大片。因此,美军狙击手的首选目标便是王大贵,似乎王大贵对他们的威胁比大老陈的机枪的威胁还大。
有一次,王大贵被美军藏在暗中的狙击手瞄准了,王大贵刚要站起来投弹,狙击手的枪响了,一枪打在王大贵的右手上,如果王大贵护痛丢下手榴弹,就会炸到身边的战友,只见王大贵迅速将手榴弹交到左手上,狠力扔向冲锋的敌群,一家伙炸倒了五六个冲在最前面的敌人。
大老陈那会儿还没受伤,他一见三班长王大贵受伤了,立即提着机枪横冲到三班阵地上,硬是把王大贵给扑倒在地,然后命令其他几个三班战友将王大贵架回山洞。
十三
可能就因为那几篇不怎么成气候的新闻作品的缘故,在我探家归队后没多久,我居然接到一纸命令,提拔我到师部政宣处当新闻干事,享受排长级待遇,并且给我发了两套四个兜兜的军官服和一双皮鞋。
那个时候还没有军衔一说,军官和战士明显的区别就在于军装的衣兜上,战士只有胸前两个兜,军官和志愿兵是四个兜;军官和志愿兵的区别,则在于志愿兵不用交伙食费和军装费,而军官则要按月缴纳伙食费,发新军装时须交少量的军装费。
高妙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