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续三天了，雨枫无法闭眼入睡。时间正值深夜，病房里的日光灯大亮着。他没有丝毫困意，大睁双眼瞪视着病床上方白花花的屋顶，看着那上面由经年积尘构织成的各种图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像以前在家里的床上那样痛快舒服地睡上一晚，反正现在是不想了，脚踵部位被穿入一根长长的铁钉，悬挂着四公斤的重物，名曰“牵引”，身体不可挪动，不可翻转，必须一直平躺着，始终如一仰脸向上，面朝天花板直挺挺的，任何一种侧卧或是翻身的动作都不可能去实现完成，个中滋味若非亲身经历，实难体尝其万一。
　　 这其实是某种程度的幽闭。在过去的生活经验里，雨枫一直害怕各种形式的幽闭，害怕当某一天意外发生的时候，自己会不期然处于某种幽闭状态之下，只拥有一个和自己身体体积相等或略大一些的空间，无法转身，无法曲腿、抽臂，触手可及，都是些难以破穿、掀动的坚固物质，即便是能够正常呼吸和心跳，但是那种感觉，只怕比死还要难受呢。实在没有想到，仅仅由于一次意外事故，造成右踝骨折，竟然就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了这种幽闭状态的折磨，禁锢之下，被焦灼、无奈、绝望的情绪所包围，雨枫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忍受多久。
　　 姿势难受睡不着，他听着从里侧病床传过来的打呼噜声音，发出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感慨。看了看手机，已经三点多钟了，房顶上的灰尘图案，已经被他幻想了无数遍，都市建筑，山野风光，互相交织、嵌入、幻变，生发出各种各样的联想。
　　 “要喝水不？”妻子燕萍问道。她一直陪伴在床侧，给与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几天下来，由于对病房环境的不适应，导致睡眠不足，她的面部皮肤松弛起皱，肤色发暗，显得异常憔悴，仿佛整个人都快速衰老了许多。但她的关注点仍然全部在丈夫身上，时不时地询问着他的每一个需求和感受。
　　 雨枫摇摇头。妻子动手将他右腿下面的托垫又稍稍做了下调整。
　　 这间病房里面，一共放有三张病床，对应着每张病床的位置，分别各有一只悬挂下来的吊瓶支架，安装在房顶上一米多长的滑轨槽里面。
　　 “要解小溲不？”燕萍又问，生怕他会因为不想给自己添麻烦，而不说出自己的需求。
　　 这样的时期，自己身体上的大小事务，就全部都交由妻子代劳了，解小溲、解大溲都是如此，雨枫听任妻子摆弄着自己那只软答答的小鸟，往一只便壶的口子里填塞。
　　 喝水的时候，他就微侧过头，让妻子把水杯里的吸管放入他口中，由他自己往嘴里吸水。
　　 里侧病床上，是一个老爷爷陪护他留守家中的十来岁大的孙子，已经将要病愈出院，睡得正香，而左侧病床上的人依然没能入睡，那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名叫张怀松，来自山东聊城，打工的时候不小心从几米高的脚手架上跌落下来，造成左腿胫骨骨折。他昨天白天刚刚做完手术，现正处于手术麻醉恢复后的疼痛时期，倒是一直忍着不喊出声音来，实在忍不住了就长嘘一口气。陪护他的有两个人，他年轻的妻子于琴，睡在从医院租来的简易折叠床上，他的哥哥张泽，则一直坐在床边，握住他的一只手，陪他度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时期。
　　 弟兄两人默默地咬牙坚持着，哥哥看起来丝毫也不比弟弟显得更为轻松。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大婶进来了，将每个废品篓上的垃圾袋换好，再用蘸了消毒水的拖把，把病房里的地面拖一遍。
　　 清洁工走了后，病房里充斥着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
　　 弟媳妇于琴起来了，哥哥张泽就躺到那张折叠的陪床上，稍做休息。
　　 天亮以后，于琴披着一件明黄色的羽绒袄，先到外面的卫生间洗漱完毕，然后给丈夫打回洗脸水，准备好牙具。
　　 护士们进来了，有四五个，挨个床查看病人的情况。
　　 “动动脚指头！”这间病房的责任护士对雨枫说道，用一只凉凉的小手抓住他的五个脚趾头，往上轻轻提了提。另有两位护士询问他身子下面感觉如何，并且要他拱起身，将他的内衣往下扒了扒，查看有没有生成褥疮的可能。
　　 “平时没事的时候，脚趾头多动一动。”护士提醒说，几个人围在床尾，仔细观察着他的右脚。“尽量避免往右侧睡，”一个护士摸着他右腿的腘窝处说道，“这边有一根主神经，一旦被压坏死了，恢复起来就特别麻烦。”
　　 护士们又来到张怀松的病床边，查看手术后恢复的情况如何。
　　 等她们离开病房后，张怀松对雨枫提醒道，等到你做手术的时候，一定要他给你加个镇痛泵，否则等麻醉期一过去，你会疼得受不了。
　　 睡了不到两小时，哥哥张泽就从床上爬起来，收好折叠床，连同被子一块儿送到护士指定的仓库去。这些东西是临时租来的，为了保持病房的整洁，不允许白天摆在病房里面。
　　 医生和护士都查过房，值班护士将每床病人的吊水瓶都挂好以后，病房里的一切就再次安顿下来。
　　 陪床的家属们都关注着吊瓶滴注的情况，这也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
　　 “你们老家离这里也怪远的。”燕萍说道。
　　 “也不算远吧，走高速也就是三个多小时。”张怀松回答。
　　 “你家住的远吗？”张泽问道。
　　 “不远，非常近。我们家过了一个立交桥就到，走路也就是十来分钟的事儿。”燕萍回道。
　　 “怪不得我看你一趟又一趟的，从家里带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原来就住在这旁边呀。”
　　 “是挺方便的。你们离家这么远，怎么会想到来这里看病的？”
　　 “是老板派人送过来的，我给老板干活的工地就在这附近。”张怀松答道。
　　 “那你们这次住院的钱也是老板给付了？”
　　 “当然是老板付。你们的住院费呢？”
　　 “我们是先付给医院，出院以后再回单位报销。”
　　 “我们这次住院的钱全部是老板出的，就连我们几个人的生活费也都是。”张泽说道。
　　 张泽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眼睛不大，黑黑的肤色，厚厚的嘴唇，一副厚道的农家娃打扮。不光自己弟弟的事他尽量亲力亲为，对于相邻病床的雨枫他们，也时时施以援手，无疑是一个非常热心的年轻人。
　　 雨枫吊瓶里的水快没了，张泽抢先按下了呼唤按钮，并且跑到外面去喊护士。
　　 “三十三床吊水完了！”他在走廊里喊道。
　　 护士很快来到，换上新的一瓶。“这是甘露醇，消肿的，需要滴快一些。”护士对他们说明。
　　 护士走后，从外面又进来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只见他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自他探头进来开始，就对病房内的每一个人彬彬有礼地点头微笑，小心翼翼在屋内巡视一周。雨枫他们都很诧异来人的身份，不像是医院里的人，也不像是探视的病友家属，直到他掏出一把名片，一张张派发给屋内的人。
　　 “如有需要，打个电话过来。”他殷切地点头招呼道。只见名片上面印着“出院专用担架车、拐杖、轮椅专卖”等字样，原来这是一个派送小广告进病房的人。这生意经念的，也算是到家了。临走前，他又掏出一张大些的广告纸，上面印着各种担架、轮椅的图示说明，用早已准备好的不干胶，贴在病房墙上唯一一面挂着《住院须知》的玻璃牌匾上。
　　 说实在的，雨枫倒是省不掉需要一付拐杖，用于手术后的下地行走。不过暂时还不用，因为右脚踝没有消肿，医生说，看情形至少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动手术，手术前这一段牵引消肿时期，应该是最难熬的。
　　 十二月份的天气，外面还是够冷的，但病房里面一天到晚开着空调，一点也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意。
　　 过了几天时间，张怀松明显已经好了许多，成天靠在枕头上，用手机玩着网络游戏。到吃饭时间，自有张泽、于琴操心着出去买饭，还不忘提前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张怀松喜欢吃烤猪蹄，几乎每天都要来上一只两只的，到了晚间，张泽要把三个人每顿饭的伙食内容及花费做一个详细的记录，类似于流水账的形式，估计这伙食费是由公司出的，每一笔花销大概也都是要有明明白白的去向和说明，又或者这并不是公司方面的要求，只是张泽他们出于谨慎考虑，留下一份日常花销的依据。
　　 终于到了雨枫要做手术的时间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大事，平生还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呢。
　　 手术室和骨科病房都在同一楼层，省去了上下楼的麻烦。当担架车推着雨枫进入手术室里，看着严阵以待的医生和护士们，看着那些仅在电视里见识过的无影灯，各种支架、手术器具等，雨枫的内心还是由不得紧张起来。
　　 麻醉师要他侧卧，把后背拱起，然后从腰椎那里，慢慢将麻醉剂注入他的体内。躺了一会儿，雨枫的右腿开始麻木起来，麻木感逐渐蔓延，很快连左腿一直到腰腹，都产生出沉重的胀麻感。
　　 手术开始。雨枫的头脑是清醒的，能够感觉到主刀医生在自己脚腕部位的各种操作，有模糊的触感却无任何痛感，这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验。手术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到了最后，虽然感觉不到痛，他还是觉得越来越难受，好在终于结束了，回到病房以后，雨枫感到比手术前牵引的时候，获得了多一些的自由，虽然后背连接着镇痛泵的导线，无论挪动还是翻身，都必须小心翼翼的，但毕竟脚上少了些牵袢，未来的健康恢复也终于指日可待了。
　　 镇痛泵就在身边，每隔一两分钟“滋滋”地响上一阵，像一个贴心的小护士，给他带来不少的安慰。术后四小时，当他稍稍活动了一下右腿的关节后，疼痛感开始加剧了，像波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整个右腿仿佛架在一堆燃烧的炭火上面，强劲地炙烤着他的皮肉和神经。雨枫半昏迷似地躺着，不想说话，也不想活动，甚至不愿思考，只愿减低呼吸和心率，让自己整个人都麻木起来，冰冻起来，就像木头或石块一样，捱过这一段难熬的时光。虽然有镇痛泵的帮助，而且他每隔一会儿就按上一二次，但这疼痛，还是显露出它魔鬼般狰狞的面容，啃噬着一个人的心智和灵魂。看来手术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麻醉完全苏醒后的恢复过程。
　　 “姐，你来啦？”听到张怀松一声热切的招呼，雨枫转头，看到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推门进来。只见她打扮入时，画着眼线，首先环视了一下整间病房，向其他人点头示意，然后开始询问起张怀松目前的状况。
　　 “现在感觉怎样，手术过程还顺利吗？”她关切地问道。
　　 “没事，手术还算顺利，现在已经好多了。”张怀松乐观地回答。
　　 于琴端了两只洗好的碗，从外面进来。
　　 “刚刚李经理和你哥一块去交费了，再交五千块钱估计也就差不多了。”女人继续道，“你们的生活费用还够不够？”
　　 “剩下的还有一些。”
　　 “不够的时候就和我说。”
　　 “谢谢张姐，真是太让你和李经理费心了。”于琴说着感激的话语。
　　 恰在此时，李经理和张泽也一前一后走进病房。只见李经理整个人又高又壮，肤色黝黑，披着一件深蓝色的皮衣，头上戴着顶灰色棒球帽，显小一些，左手心里捏着两颗健身球，不停地转动着。
　　 “好啦！住院费交过了，就安心住着吧，先把病养好要紧！”刚一进屋，李经理就高门大嗓地吩咐说。
　　 “嗯，先安心把病养好，身体要紧。”张姐随声附和道。
　　 几个人站着询问张怀松的伤情，张泽向他们转述了医生的话，弟弟由于左腿胫骨骨折，上了一块钢板，还补了两块骨头，恢复起来恐怕需要几个月时间，手术拆线也要等到两个星期以后。
　　 “那就这样吧，工地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一直待着了。”李经理说道，“你们就在医院这边，先慢慢地安心养病，把病养好了才是最主要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先不要考虑，该照顾的公司里面都会照顾到的，你们俩呢，就认真陪护着，把病人照顾好了再说。”
　　 “好的，李经理。”张泽答应道。
　　 “如果有什么要求就打电话。”张姐补充道。
　　 “谢谢你们了，姐，你们有事就先忙去吧。”于琴回应道。
　　 两个人就向门外走去，张泽和于琴将他们送到了外面的走廊。
　　 “那个就是雇你们干活的老板吗？”待他们走后，雨枫问道。
　　 “都是公司项目部的，女的是会计，男的是项目经理。”张怀松答道。
　　 看来雇他们干活的单位还是一家很负责任的公司，不会对手下员工的死活不管不顾。雨枫觉得，这几个年轻人还算是蛮幸运的，遇到了能够体恤下属的上司和有责任感的施工企业。
　　 雨枫在单位里也曾经遇到过和农民工之间的矛盾和纠纷，有的涉及到工伤赔付，而更多的则是劳务费用支付方面的问题。
　　 他的单位是一个大型国企，能够承担起一定的社会责任，在涉及劳务纠纷时，一般总能让务工方得到满意，但如果被其他单位或个人分包的工程项目就难说了。这些工程项目在分包出去以后，往往又会受到层层转包，建设方按时支付的工程款进了那些转包者的腰包，他们自己花起来大手大脚，挥霍无度，却很难再按时足额发放到每一位农民工手里。
　　 大部分农民工外出时，都是通过熟人介绍就业，对于用人单位信息往往一无所知，连谁是老板都不清楚，导致最后受到伤害，还不知道真正的用人单位，不知道找那些部门，给工伤认定、伤残赔偿都带来了重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