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九大桥(散文)
一
我家乡有座桥,不是枫桥,不能“夜泊”,夜里她在柔水里沉睡。不是灞桥,不能“驻马”,几步就可以归家。这桥虽不及枫桥灞桥出名,但却载着我与她最丰满的故事。
我的老家村名“南桥头”,土气掉渣,我却喜欢,尤其是“桥”字,充满了诗意,连接了历史,承载了我的情感。
村子于清朝康熙年间始建。村南一河横亘,抱村而东,东有一桥,清朝时称为“仙人桥”,桥之身下二尺流水,桥上数根石条铺面,一石上有仙人足印,深约寸许。据传,仙人踏足于此,留下子孙安居。
故事是传奇,不讲逻辑。我始终觉得村庄有桥,就有故事传奇,就有诗意,更可通往远方。
此桥在小农经济时期,两人并行可过,合作化、人民公社大生产到来,小桥难以承载前进的脚步了,人们在河中建没水桥,水涨探索过河,水落踏石照影。可全村千户,桥窄石不稳,修桥,成了村民的几百年的夙愿。
动乱刚刚声歇,修桥的号子便响起在汤汤的河水之上。1969年夏季盛水期来临前,一座“九大桥”拱天而起。
这座桥是在村民传唱几十年的号子里诞生的。“天悠悠,水绕绕,南桥,南桥,世世代代少座桥!”这是村民过去人人都会哼的民谣,南桥,南桥,真是有名无实啊,明明以桥为志,却明明就少一座像模像样的桥。
现在,我喜欢动不动没缘由地驱车走上“九大桥”,回到老街看老屋,瞅一眼老井,仰望那棵老树。外孙说,姥爷和九大桥杠上了,真是情有独钟。我颔首。
“知道九大桥名字的来历么?”看着刚刚油漆的红色楷体桥名,我考考外孙。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外孙居然哼起了我时常小唱的旧时曲,她是戏谑我,也是回答桥名的来历。
“这可是两大,至多是三大啊……”我逗她。
“我想弥补代沟,看来不可能。”她放弃思考答案。
“孩子啊,你对中共党史知之寥寥啊!”我叹息。
“难不成中共党史都写在你们村的这座拱桥上?”外孙故作惊讶。
“是啊,补上这一课吧。”我抓住时机,跟她絮叨起一段曲折史,“这是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那年建的桥,是一个时代转折点,以桥为志。”
一大,在南湖的红船上,写着中国革命的起步史诗。九大——哦,这里是一朵浪花,这座九大桥,终于遏制了浊水无羁滥泛的无序之象,九大的意义,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串起来,才是一段完整的史诗。南湖太远,九大桥这么切近,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山村,都可以深藏一段正史。外孙的眼中现出求知的渴望之色,由远及近,党史的册页在她面前打开了,我给这一页插上了一枚朴素的书签。
我们之间好像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对话节点,我想以此引起她对政治的亲近感与生动体验,因为学习的兴趣常常来自眼前的获得,而非靠着想象。一座桥,是一座雕塑,甚至是丰碑,更是一页生动的党史。我说出这个话,外孙没有反驳,默默点头。
二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场浩劫趋于尾声,积蓄已久、几乎爆棚的生产力亟待释放。那年,村子九个生产队,有10辆崭新的拖拉机,开机轰鸣着淌过河,河水溅起,渗透了红色的机身,有多么不舍啊!
趁着九大的东风,架起时代的桥梁。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口号,就横跨在小河上,猎猎风响,红幅兜风,缓缓盈意。建桥的划时代工程消融了草窠里的冬雪,暖了河岸的土地,和站在土地上的村民。
正当枯水期,人们在河底开挖暗沟,疏浚细流,在上面堆土,夯实,打成拱形,四周彩旗招展。河滩上,石料排列;几乎全村的老人都提着马扎子,找个暖阳的位子,目睹着拱桥拔河而起。
我家的小菜园就在距离建桥地址二十几步处,父亲将板凳搬来,整天坐在地边看着建桥的进度,其实,父亲是怕人山人海踩踏了他的菜园,更有意思的是把我也摁在田埂坐下,感受一场亘古未有的工程。
其实,父亲的境界并不狭隘。每当盛水期来临,父亲很是不安,从上游奔腾而来的洪水,就像一头无羁的公狮子,直扑岸边的田地,父亲搬来一些石头想挡住洪水的冲刷,但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就是儿戏。父亲要靠着那块自留地多长一根高粱,一株玉米,打下点粮食补贴分配的不足。这是岸边三十几户人家的共同心愿:根除水患,确保寸土不失。
父亲说,我们各家各户的命运总是拴在这座桥上的。他的话,有着叹息无奈,也有着深刻的感慨。我从此理解了,人的命运只有和更大的命运衔接一起,才有可能安保,才有可能改变个体的处境。
那时,对九大的期待,是从未有过的瞩目。父亲说,再别闹了,桥建起来,彩虹架起来,正儿八经过日子,才是咱们农家的心愿。现在想,党代会的召开,对百姓来说,就是关心国家有什么大项目,退休金是不是连续上涨。如果父亲活着,我会把扶贫的消息说给他听,时代不会放弃每一个公民,不会无视父亲这样拄着拐杖难以谋生的人。
父亲不可能等到这一天,但我可以讲给他听,这也算是儿子的自豪吧。
那时,从全公社调集而来的瓦匠石匠,大约上百人,河滩,人头攒动,旌旗飘扬。钻石头的声音,仿佛是锣鼓叉子敲起来,形成盛大的合奏。父亲说,钻子钻拱桥石的声音很中听,会一门手艺,不管时代怎么变,总会有用武之地。我不能理解这些话对我有什么意义。终于,父亲把我交给一个他认识的朋友,带着我,看他钻石头。锤起锤落,钻子生花,溅起的火星子,烧着新石花的味儿,带给我的是新生活的向往。
父亲的朋友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跟我讲起学好算术的重要性,其实,那时我已经学到了数学,那石匠是没读过书的人,算术可能是他最深的学问了。那块石头在他的怀里,要变成梯形,才可以安放在拱桥上,连接起来才是大桥。他说,落锤要狠,插花打钻,石头质地松了,用铁锤碰几下就好了,这是技巧活儿。
他,没有渭水之滨垂钓的姜子牙有智慧,但他也是诲人不倦。我没有忘记他,启蒙人生的人,同样也是真的大师。
三
终于,在我高中毕业那年,我成了一名瓦匠。父亲说,他送给一盒烟给师傅,我忘记了师傅的模样,我说,我师出无名。父亲说,儿聪明,无师自通。他的激励,总是给我力量。第一次做泥瓦匠,是打制锅灶石。这是技术活。石面要上阔下缩,就像西施的身子,表层要用钻子走过,手摸起来,鼓鼓的,就像在箕子里摸黄豆,在盘子里摸珍珠。尤其是架灶门石的石隼,要精细打制,一旦用力,就会碎掉,前功尽弃。
我的叔父是瓦匠,他来家检查我砌起的锅灶,伸出拇指,一句夸奖的话不说,直接告诉我,后天去帮你才哥建房砌墙,看看你眼神好不好。乱石上墙,随型成垒,缝口不重,我通过了。这是“面试”的原始版吧?
此后,我帮人建过五六幢民房,成为一个专业的瓦匠工。其实,父亲所教我的,是如何谋生,我悟出的是万事不难的践行功夫。从此,我遇事敢于动手,打过“米包”(用稻草搓绳,经纬交织,织成可以盛粮食的农用器具),结过“网兜”(盛草的农具)。最让我骄傲的是,高中毕业那年,我亲手建起了四间新房。父亲说,感谢“九大桥”吧,我儿在党的光辉下成人。这是父亲的笑话,也是他的真心话。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人们说“家国情怀”吧?父亲闯过朝鲜,冒着枪林弹雨归国,他最懂得人生存的社会意义。
父亲为我规划的人生理想不够远大,他,一个地道的农民,能够给我的已经不算少了。父亲也是我人生谋生的启蒙老师。从瓦匠做起,什么事都没有难住我。做过会计,算盘珠在手指上奏出过美妙的数字音乐;当过供销社的售货员,懂得服务于民的道理;做过搬运工装卸工,能够将数吨重的原木移动五十米以上;做过人力车夫,搬运那些脏兮兮的水泥钢筋,成为扛起大楼的钢铁肩膀;干过业务员,走过村,串过户,活跃在城市的街巷;拿过笔杆,当过文书,用文字编织过我的人生故事;干过山川规划员,用测量仪,规划过大寨田,兴修过水利,让水改道,造福于民;最终,我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引领学生成长,划上我人生里梦的音符。这些,看似不搭界,难以理解,但有一条主线贯穿了我的人生,那就是父亲的启蒙,让我学会了适应,学会了不断开创。我感谢父亲,他给社会贡献了一个有用的儿子。
我从来不认为我的人生坎坷,而是难得的自豪。一座桥,一个跨越人生的机会,父亲让我抓住了,“九大桥”,真的是映耀我人生的彩虹,“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李白《焦山望寥山》),李白的愿景竟然在我人生中不幻而成真。
四
半个世纪了,村口的九大桥,依然拱起,承载着进进出出的足迹。从九大到十九大,比倍数还多了,党的壮大,早就不是南桥村一座土桥可以诠释的,但它是走过的历程的生动见证。
难忘九大桥的另一幕。大桥落成,我在村附中读书时,正学《赵州桥》一课书,老师带队,将我们的课堂搬到了桥涵下。那时的教育原则是,教育教学要与生活实际相结合。老师仰首指着块块石头相连成拱桥,说,我们传承的是民族的精华和记忆,还有一种不可泯灭的精神和智慧。忘不了,他因势利导,由块块相连的石头变成桥,说到团结起来的意义。那一课让我终生难忘,那个人生的桥涵课堂,比什么都丰富。
想当年,九大桥剪彩时,情境依旧如新。十几台拖拉机在村头一字长龙摆开,后面跟着急于踏桥试脚的村民。四个桥柱上悬着红彤彤的鞭炮,一阵锣鼓,剪断了象征性的缆索,轰鸣着,吵闹着,说笑着,九大桥终于笑在村河之上。燕子不去,特地在那一瞬翩飞于河面,从桥涵一穿而过,想定格那历史的瞬间,可惜,人们哪顾得上给燕子留影,但我留在了心底,半个世纪了,那唯美的画面不褪色,那翩翩的动作依然很浪漫,丰满着我的记忆。
如今,村路翠柏掩空,路面硬化,桥隐翠绿繁花里,宛若佳人迟迟不肯露。桥的上下游河岸已经整修一新,如画如梦境,沿河浅处摆上的洗衣石还是那些年的,一溜花花绿绿的女人,弯腰照水,笑声飞过桥涵,飞上桥面。我真想一声吆喝,惊醒她们的意境,可她们认识我吗?不是换了人间,而是换了人面,陌生了,唯有一种情感不陌生,生我养我的家乡,曾经濯足洗脸的河水,不陌生。河中一石嶙峋,遇水则碰出浪花,如今依然,浪花不算景观,但可以让我这样的游子找到曾经的记忆。
我坐在桥头,面拂春风,敞怀放纵思绪,什么都不想,萦怀的春风就是语言,等我回家坐下变成文字,记下那些丰满的记忆,留住这些美妙的画面。
村东的老房子,包括我曾经熟悉的老街,人少房旧,村民已经搬迁到了村西统一开发的“南桥嘉园”,三十几幢彩楼,扶风弄云,与九大桥遥相呼应,西有高楼遮矮云,东见大桥起彩虹。巨变,抹平了沧桑的沟壑,情感和记忆,“惠存于”九大桥上,无所求了,经过一番历史的洗染,感受到每一次过桥看老屋的激动,情感注入在桥上,和着桥下的流水,千年不息。不变是温暖,是怕游子认不出模样;变了是给我惊喜,是让游子在踏上故土的一瞬就感叹。
五
总有人在不断寻寻觅觅,寻找着曾经的熟脸,宽哥一眼认出是我,握住我的手,然后来回看看九大桥,说,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哥,找到了曾经。九大桥载着我们一代人的壮丽记忆。宽哥颔首。是啊,未来可期,无需寻找,不能寻觅,只能畅想。
听村书记讲话说,明年春上吧,大概是,准备加宽九大桥。
“那九大桥的名字呢?”我惊惧地问。
宽哥双手做合十的动作。我明白了,在十九大召开后的今天,九大桥,将蝶变为“十九大桥”。
我的眼前,出现了桥头的碑柱,鲜红的印记,历经半个世纪风雨,颜色不褪,阳光直射,灿若红花开。宽哥的理解很深,他说,连我们这个小村子都刻着红色的印记,何况那些红色的山区城市,以后来家,也是“红色之旅”了。我突然想起,宽哥,正是当年“九大桥”三个字的书写者,也是制版人。他没有告诉我,这个“十”字是否还是出自他之手,但他是由“九”华丽变身为“十九”的见证人。
宽哥邀请我那时回家看,我说,可以想到,传承不断,桥安好,人安在。我用“景色图新”几个字赞美改名的想法,宽哥说,这桥,藏着时代变迁的故事。当然,他就是故事里的一个人物,自豪感空前的主人意识,让宽哥神采飞扬,而且跨越一步,几乎到了路的斜坡,指着前面,丈量着桥的宽度。
我答应宽哥,只为加上这个“十”字。我准备什么呢,为这次世纪的典礼。
哦,人为的准备可能都很造作,都缺乏艺术价值。流水为琴,桥为琴身,不必怀抱桥琴,琴自发声,让焦尾琴失色。穿过桥涵的清风为弦,河水为曲调,风笑十指拙,弹拨挑捻,纵意弦上,悠悠地弹唱一曲跨越时光的清风吟吧。
南桥头,小气了点,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格局;九大桥,铭刻了时代风云记号,“我曾策马桥上过”;十九大桥,又以崭新的视觉,看着桥那边村子的变迁,幻成一道彩虹,相伴着人们去追梦。
记得,扬州二十四桥曾纳风月事,胶东山村“九大桥”,却载历史风云,“岂是寂寞空写愁”!
南桥头,村名流古,但往昔的桥头,与如今的桥头,并非一处,石板桥变成石拱桥,华丽变身的背后,写着多么生动的沧海桑田故事。贾岛曾有“过桥分野色”的诗句,仅限于自然之色的切割,九大桥也分“野色”,当年一点红,如今红更艳。五十年,“野色”葱茏,颜色还这般鲜好!
我站在桥上,沐风听流水曲,桥影婉丽投河水,只在今天变了俏(桥,谐音)模样。
2020年5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写生,写意,写诗,肯定会让这个古村焕发生机的。我十分庆幸我们村有山有水,也月,还有桥。谢谢岚亮老师倾情留墨。谨祝夏爽。
老师行文一向历学文墨共藏,暖暖热流心中升起,刚赏一节就想留下赞语,此文不仅赞美家乡美,人们生活富足。更是深藏历史宝贵文献,欣赏老师心怀,留下这美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