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郝奶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瘦得只有巴掌心大了，颧骨突得像锥子，眼窝陷得似地窖，两颗淡黄的门牙露出唇外，嘴半张着，向外透着丝丝的喘息。
　　 郝奶奶今年77岁，她嫁到陶家巷59年了，熬到如今，论辈分，陶家巷的人多数都尊称她为奶奶了。
　　 从巷头到巷尾，有点人生经历的都只摇头，叹息郝奶奶一生的心酸。
　　
　　 二
　　 郝奶奶18岁嫁到陶家巷，说是嫁来的，倒不如说是换来的。当时正值上个世纪天灾多发、人祸横行的年代，爹娘带着她外出逃荒，流落到陶家巷，爹饿得一头倒地，再也没唤醒，娘也瘫在地上，气息奄奄，把最后一口糙饼留给了她，眯着眼，喘息着说，丫头，想法子活下去。
　　 她抱着娘，把糙饼送到娘的嘴边，有气无力地哭泣着，娘，你要是走了，俺也不想活了。
　　 巷子里的陶公是个教书先生，德高望重，看她娘俩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想让她们活下去，便问当娘的是否愿意把闺女嫁给陶家巷的陶瓦匠——一个会做瓦的好娃子，家里有粮吃。娘努力睁开眼，微微点点头，她也茫然地跟着点点头。
　　 度过了最艰难的春荒，她娘要回老家。陶瓦匠给她娘备了半斗红薯面，两瓢大黄豆，三碗红高粱，还给足了路费。她要跟娘一块走，她是娘的心肝宝贝，娘一刻也舍不得她。娘是她的唯一依靠，她一刻也离不开娘。可娘不许她跟自己回去。其实，她和娘心里都明白，陶瓦匠舍不得她走，全陶家巷的人都不会让她走，德高望重的陶公肯定也不同意她走。瓦匠出钱埋葬了她爹，她和娘还吃了瓦匠的救命粮，又应了人家婚事，咋能拍拍屁股就走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了，陶家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是插翅难飞了。
　　 娘走了，背着她偷偷走的。等她清晨从梦幻中醒来，再也寻不到娘的身影，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了娘的气息，娘啥都没给她留下，娘走前只告诉她老家的地址，让她牢牢记住。她认为娘好心狠，咋忍心抛弃自己的亲生丫头独自走了呢？可她也不是无知的孩子了，她明白娘不得不如此，她天天都能看到周围有无数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就像陷入狼窝里的一只小鸡仔。
　　 她念叨着娘，日思夜想，经常在三更半夜哭喊着从梦中惊醒，看着身边躺着瓦匠，她赶忙抓过被子挡住自己的身子。瓦匠起来给她披上衣服，怔怔地陪着她，直到天亮。他看她嘤嘤不止，总重复那句劝慰的话，你娘走了，俺会死心塌地对你好，俺啥都依你，俺不会让你受苦受罪的。可她还是瞪着惶惑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俺想家，想娘，俺想得都不想活了。说着说着，如珍珠般的泪珠便簌簌落下。
　　 她每每说这样的话时，瓦匠都吓得两眼发直，浑身发抖，赶紧抱住她不松，哀求似地重复着，俺会死心塌地对你好，俺啥都依你，俺不会让你受苦受罪的，你信不？
　　 她不置可否，珍珠般的泪珠更密了。
　　 第一个儿子出生后，她那张哭丧的脸有了些许的悦色，走动都抱着自己的娃，舍不得让娃哭一声。她有好长时间不在深更半夜哭喊着从梦中惊醒了，也不说想娘了，更不提不想活了。
　　 瓦匠皱巴巴的脸有了笑意，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下。
　　 憨头憨脑的瓦匠为瓦厂做瓦，经他的手出的每一块瓦都是棱角分明的，他不允许次品过关。厂里的大小头头对他都赞许有加，用户对他的手艺非常佩服。他现在更卖力了，他要多干活，多出瓦，多挣钱，他知道自己不仅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自己的娃和娃他娘，他也牢记着向她的承诺——不会让她受苦受罪的。
　　 瓦匠比她大十几岁，那时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有一条腿不灵便，可他拖着僵硬的腿，在瓦厂飞速地转来转去，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经他的手出的瓦个个俊俏，他比好腿的小伙子们干得既快还好，他拿的工钱自然是全厂苦力中最多的。所有工钱他都悉数交给她，连抽烟的钱都不留——哦，从她来到这个家，他已经戒烟了。
　　 她的脸色从枯黄变得有些润泽了，厚起来的嘴唇也能包住两颗微微前突的门牙了。她不再说想娘，更不提寻死觅活的话了。瓦匠和陶家巷的人都以为她在这里安下了心，既生了根，又发了牙。
　　 陶瓦匠甜蜜，陶公欣慰，陶家巷的人都高兴。
　　 两年后，她娘家来信，说娘得了重病，已经是晚期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闻言后，她丢开怀里的娃，哭天抢地起来，要去见娘最后一面。陶瓦匠不同意，怕她一去不复返，全巷的人当然也这样认为，陶公最后“嗯”了一声，那应该是终审判决。平时少言寡语的她气得摔坏了一只葫芦瓢，并把孩子搡给他。从不骂人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道，你没有娘呀，你是大水湾里漂来的呀，你是树丫上掉下来的呀，你是猴子变来的呀……娘就俺一个亲人了，俺没给娘养老，俺还不该给娘送终吗？俺——俺不想活啦……俺要去投河……
　　 那破落的小院里整天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能飘散到整个陶家巷。来劝慰的人络绎不绝，可没有一个赞同她回家看娘的。她气愤不已，难道陶家巷的人都没有娘？人们的劝慰自然不起丝毫作用，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依然不绝于耳，那对陶瓦匠的怒骂声持续不断，那寻死觅活的威吓声也连绵不绝。
　　 瓦匠吓得面如土色，天天守着她，寸步不离，就连她上厕所，他都给她站岗，十分钟不出来，他就央求女邻居进去查看。她打他，他不还手；她骂他，他不还口。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她很多牙印，他的脸颊和脖子上布满了她的抓痕。他天天把饭菜做好，端到她面前，睁着哀求的双眸，盼她喝碗粥、吃块饼。
　　 平时少言寡语、文文静静的她，跟瓦匠大闹一周都没有停歇。全巷人都觉得她回娘家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都告诫瓦匠横下心，顶住她的狂轰滥炸！
　　 瓦匠看到她茶饭不思，人越来越消瘦，两眼坍陷，门牙外露，走路都飘飘摇摇了，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大男人天天背过脸就唰唰流泪。
　　 晚上，瓦匠看着娃躺在娘的怀里，睡得酣甜，就像鸡仔偎在母鸡的翅膀下。他忽然明白了娘对娃的亲情不能割舍，娃对娘的依恋不能阻断。他搂着自己的头，想了又想，他觉得她说得有理，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不是娘生的，谁个不想娘呢？娘要断气了，想看闺女一眼，不是人之常情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罪犯，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就是一个从树丫上掉下来的怪物——不是娘生的。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鸡叫过二遍，瓦匠就推醒她，一脸严肃地说，娃他娘，赶紧上路吧。她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他在说啥。他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愧疚的憨笑，说，俺让你回去看娘啊。她一骨碌爬起来，惶惑地问，真的？他抽搐着皱巴巴的脸，笑着说，俺是说谎的人吗？她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到堂屋里。啊，他已经给她备好了两个包裹——真的，是真的，不是梦。她的眼窝湿润了，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不知道该说啥。透过晶莹的泪珠，她觉得那张皱巴巴的脸并不难看，倒有几分的和善与亲切，她甚而有冲过去摸摸那张皱脸的冲动……她也恍惚看到了气息奄奄的娘，正瞪着渴盼的眼睛，在一天天坚挺着，等待着她回去……
　　 他给她备足了盘缠，让她装在贴身的兜里。他帮她提着两个包裹，送她出了巷子，几声稀疏的犬吠被他们抛到了身后。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只有鞋底摩擦路途发出的沙沙声。
　　 临别时，他把两个煮熟的鸡蛋硬塞到她手里，憨笑着说，就当早饭吧。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把剩余的两块钱掏出来硬塞到她的褂兜里。平时掌管全家经济的她，知道家里的鸡蛋就余两个了，家里的钱就剩两块了。她当然不能要这鸡蛋和钱，便撕扯着说，俺不饿，俺也带够了盘缠，家里要留点钱，买个油盐啥的。他不肯，抽搐着皱巴巴的脸，气哼哼地说，你娘病得厉害，要用钱的地方多呢。她争不过他，只得把鸡蛋和钱揣在了兜里。
　　 他亲了亲儿子的红脸蛋，捏了捏儿子的小手，扭头就往家回。
　　 走出老远，他听见她喊他，娃他爹，还是把娃留下，你在家好好带娃吧。她一边喊，一边往回走。他也回头走，迎着她，俩人碰在一起，她把娃塞给他。他接娃时，也抓住了她的手。她红着脸，低着头说，你要好好照看娃，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回来可饶不了你，俺要跟你拼命哩。她说完这些，就哽咽了，双腮挂着两行泪珠。她慢慢抬起头，盯着瓦匠，娇嗔地笑了笑。瓦匠皱巴巴的脸也苦笑着，坚定地点点头，松了手。她倏地从兜里掏出鸡蛋和两块钱，塞在他口袋里，扭头就跑。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满脸木然。怀里的娃哭得泪痕纵横，他浑然不觉。等他回过神来，娃的嗓子都沙哑了。他用自己的袖口擦去娃满脸的泪涕，抱紧娃，拖着僵硬的腿，一歪一斜地往家回。朝阳把他爷俩歪斜的身影涂抹得老长老长。
　　 陶家巷人迎到巷口，都叽叽喳喳，责怪他放走了她，要去追回她。可他不许。陶公那张文质彬彬的脸拉得老长，手握着杖柄，杵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陶公哀叹一声，扭头离去。众人随后也都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只留下他爷俩在巷口清凉的晨风中摇曳。
　　
　　 三
　　 她这一去，半年没有音信。陶家巷人议论纷纷，说，她也许不会回来了……这个女人心真狠，不要瘸腿的瓦匠还可以理解，可那娃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可不是吗？那娃千真万确不是从树丫上掉下来的喔……哎，早看出这女人心不在陶家巷……瓦匠心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那是活该……
　　 瓦匠不信大家的议论，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孩子，苦苦等待。
　　 一年后，还是没音信。陶家巷人都确信她不回来了，大家对她由议论变成诅咒：这个贱女人一定又跟了新的男人……是啊，说不定杂种都生了出来……女人也喜新厌旧……弃夫抛子的女人一定不得好报……俺信，说不定这个破鞋已经得了绝症呢……
　　 瓦匠还是不信，拉扯着孩子苦苦度日，慢慢等待。他白天干活，就把娃寄存在邻居家里，让人家帮忙照看。瓦匠不是石头人，他逢年过节总是不忘人家的恩情，给人家送上一份厚礼。带着娃过日子，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了缝缝补补，学会了打扫卫生，学会了纳鞋底、补鞋帮，学会了哄娃睡觉、喂娃吃饭，学会了给娃讲老掉牙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学会了用姜汤和草根给娃治伤风、镇咳嗽……
　　 他把她没有带走的衣服鞋袜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收拢得整整齐齐，存在家里唯一的木箱子里，还上了锁，放在高处，让它们不返潮，不被老鼠糟蹋。过一段时间，他会把它们拿出来，曝晒一番，然后再规整地放回原处。就连她用的木梳子、小镜子，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箱子底层。
　　 两年后，还是没音信。陶家巷的人不再议论和诅咒她了，人们的热情早转移到新的故事中了，她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瓦匠皱巴巴的脸皱得像鳄鱼皮了。
　　 陶家巷人劝他再续一房，东庄的韩寡妇年纪轻轻，相貌也规整，是个不错的选项。女方对瓦匠很中意，她知道瓦匠有手艺，能挣钱，还本分，是养家的好手。瓦匠对大家的劝说先是憨笑，后是摇头。媒人三天两头来催促，他还是皱巴巴地笑笑，说俺还是带娃自己过吧。媒人说得满嘴白沫，可他还是不吐口。不过，人都是血肉之躯，咋能无七情六欲呢，讲多了，他有些犹豫。可他看看眼前的娃，看看那木箱子，想想她走时红着脸说“你要好好照看娃，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回来可饶不了你，俺要跟你拼命哩”的话，就咬着牙，回绝了媒人，决定拉扯娃闷头度日。媒人气得直翻白眼，磨了那么多嘴皮子，连一顿酒菜都没混上，甚感倒霉。
　　 韩寡妇不甘心，有几个晚上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偷偷地来到他家，可他愣是没理人家。那韩寡妇每次都是兴冲冲地来，哭哭啼啼地回去。日子久了，她便死了心，嫁到很远的山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陶家巷的人都替瓦匠惋惜，嘀咕他不识好歹，是个木头人。媒人见到他更是吹胡子瞪眼睛，气呼呼地走开。陶公也很愤然，那柄拐杖把地捣得啪啪响。
　　 三年后。那个深秋的傍晚，残阳带着最后一抹红，涂满了陶家巷的角角落落。
　　 瓦匠收工回家，见院门的锁被打开了，吓了一跳，又见厨房里冒起了烟尘，更是心惊胆战。他抄起水桶，跑过去。啊，一盏油灯的光扑面迎来，光环中一个身影在晃动。
　　 谁啊？他急促地问。
　　 俺回来了，娃呢？
　　 瓦匠怔怔地看着她，嗫嚅着想说话，可又什么都没说，手里的桶咣当一声滑落，水倾泻而出，几片落叶顺着水流飘荡而去。
　　 她红着脸，抢先说，俺娘没病，她诓俺回去，不想让俺回来啦。娘说俺给你留个儿子，续了香火，对得起你喽。俺娘没别的亲人了，唉，他们当年都饿死了，只俺一个丫头了，你说娘能咋办呢？俺心疼娘，可俺也想娃，俺就央求娘放了俺。可娘想了好多天，还是舍不得俺。说实话，娘把俺又许了一家人，可俺死活不吐口，俺心里想这个家，俺天天梦到娃，俺还念着你当年对俺娘俩的好，俺也明白你确实死心塌地的待俺。那家人要下聘礼，俺就急了眼，吓唬娘说，你要是再逼俺，俺就不想活了，投河给你看，上吊给你瞧。俺还管住自己的嘴，一连几天不吃饭。娘看俺决心大，才退了那门婚事，也放松了对俺的看管。俺就偷偷地跑了回来——那天晚上，娘睡得很酣，平时她很惊的，俺一动她就醒了，不知那天她咋困恁很……哟，你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