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手术？有多大希望？能存活多久？要花多少钱？能报销多少？谁来医院伺候？是否要雇保姆？费用谁出？出院后住谁家？后续治疗……这一系列的问题让孩子们很纠结，争论了很多天，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她木然地睡在病床上，在恍惚中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孩子们的争论。
　　 陶家巷上了年纪的人都来看她，鼓励她好好治疗，一定能过这个坎。她嘴唇蠕动着，像是在说话，可大家谁也不清楚她说了啥，只听见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按照当地习俗，77是凄凄的意思，这一年可能会遇到大灾大难，是人生的一个坎，只有儿女孝顺、积善成德的人才可能度过；而那59是不久之意，蕴含夫妻之情到了尽头，这一年夫妻俩都有故去的可能。显然这是一个更大的坎儿，需要儿孙们为老人隆重庆祝大寿，并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天天都悉心呵护老人，才可能迈过这道坎。
　　 这些来看望她的老人们心里都明白，这郝奶奶面对“双坎”，实在是凶多吉少。
　　 有个聪明的邻居拿出纸和笔，让郝奶奶写。她如芦柴棒一样的手指擒着笔，写写停停，费了好大劲，歪歪斜斜地写了两行字，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喘息得如风箱在吹风。大家都惊讶她会写字，那是扫除文盲时学的。细细辨认，原来是：俺好想活着，俺还没看到孙子成家呢，俺还没还完欠账呢，俺还没住过楼房呢。
　　 邻居们个个诧异，郝奶奶一辈子都想着死，今天咋牵挂那么多，又想活了呢？难道她对佛信不过？
　　 儿女们在外工作，都有自己的楼房，可她不曾去住过。
　　 那她这是想住谁的楼房呢？
　　 四个孩子看着那两行字，都皱眉头，默不作声。老大蠕动着嘴，想开口，大儿媳则瞪起了眼睛。
　　 没几天，郝奶奶熬不过癌细胞的进攻，禁不住哮喘的憋闷，撒手归佛。她的丧事是在老瓦房里办的，唉，她终于没看到孙子成家，没还完欠账，也没住过楼房。噢，也不全是，医院的病房就是楼房，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的她，还是住了几天楼房的。看来郝奶奶古稀之年竟胡扯说谎。
　　
　　 六
　　 那份老宅拆迁合同被孩子们发现了，成了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争夺的焦点，也成了他们怨怒她的依据，因为只赔三套楼房，不够一家一套。孩子们认为她擅自做主，被干部糊弄了，随随便便签了字，没有向政府多索取一套，实属窝囊和无能。他们气得捶胸顿足，在破陋的老瓦房里哇啦哇啦地吵成一片。
　　 女婿回到自己的家，余怒未消，把她的遗像镜框扔进了垃圾桶。
　　 信仰佛事的郝奶奶若有灵魂，不知道在那边的她若还遇到类似的事情，是否还敢擅自做主，随便签字？
　　 四个孩子为了楼房终于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变卖成了现钱，在法院的监督下，四家平分了事。那以后，他们成了互不来往的陌生人。
　　 后来，郝奶奶的儿子也有了孙辈，他们忽然感知到郝奶奶一生的不易。可是，再也寻不到郝奶奶的踪影了，只得把她的遗像从旮旯里请出来，擦去尘垢，挂在自己的楼房里——哦，郝奶奶终于住上楼房了。
　　 陶公的儿子去做客，看到郝奶奶的遗像，悠然地说郝奶奶就是一本书，可是没人读好这本书。
　　 俺就是没读好这本书的人，俺是郝奶奶的大儿子。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