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蠕动着嘴，没说话，蜡黄且皱巴的脸上映着油灯的暖光，泛起了潮湿的红润。
　　 看，俺给你织的袜子，俺给娃织的背心……她笑盈盈地打开包裹，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东西拿完了，一个小布袋存在包底，咦，这是啥？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啊，是一包钱——她带给娘的钱，娘又塞在她的包里，让她带了回来。
　　 她现在明白了，娘的酣睡是假装的。
　　
　　 四
　　 瓦匠制瓦更卖力了，他想多挣钱，让她生活得更好，让娃吃得穿得更好。
　　 不几年，瓦匠有了四个娃，他明白自己的担子更重了，也更清楚自己不能辜负她，自己天天都会想到对她承诺的那句话。
　　 瓦匠白天黑夜都在瓦厂忙乎，人困马乏。有一天，一头栽进窑炉里，被烤焦了。
　　 她成了寡妇，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寡妇。
　　 那个俏皮的光棍陶二蛋黏黏地叫她小嫂子，整天在她屁股后面来回转，帮着她干家里田里的活，殷勤得就是她的牛马，晚上定去拍她的门、敲她的窗，殷切地喊她“小嫂子”，可她不理睬人家，栓紧门，插紧窗，吹灯睡觉。
　　 晚上，看着四个娃圈在一个土坯支起的床上，她就泪眼婆娑地想，自己的天塌了，今后的日子难熬啊，真不想活了。可自己不活了，那娃们咋活啊？她擦干泪痕，咬咬牙，要把日子熬下去。
　　 解放后，陶家巷的大队支书知道瓦匠是个憨实的人，为厂里出了不少憨力，做了不少实事，觉得不能亏待他撇下的苦娘们，就畅快地说，瓦匠是因公殉职的，瓦厂理应照顾他的家人。从那以后，她娘儿五个就有了瓦厂做依靠，年年都能从厂里领到一点救助款，陷入深渊的她有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本想接娘过来和自己一块过，可现在自己成了寡妇，自顾不暇，只能作罢。她天天担忧娘的身体和生活，本打算逢年过节给娘多寄钱去，可现在自己的日子都难以支撑了，哪还有多余的钱孝敬娘呢？想想这些，半夜三更睡不着，泪湿枕头，睁眼看看黑洞洞的窗外，茫然不知所措，唉声叹气之后，还是不想活了。不过，看着身边酣睡的孩子们，她也只能自擦泪水，要坚持活下去。
　　 孩子们渐渐长大，都可以自己穿衣吃饭了。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想娘的急切心情，就请邻居照看孩子们，自己打车去看娘。四个孩子哭作一团，他们要跟她一块走。可她不能带他们，她自己的盘缠都紧巴巴的。
　　 两天一夜的颠簸，终于回到了娘家。她跑进村子，推开草屋的篱笆门，大喊，娘，俺回来了。
　　 屋内空空，只有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娘早已去世，是邻居们给埋葬的。娘气她，不要邻居们通知她。娘苦了一辈子，她自知欠娘的太多了，自己真是大不孝啊！她哭得死去活来，她为死去的人哭，也为自己哭，自己的天塌了，没想到自己的地现在也陷了，天地都不容她，还咋活啊？她又想到死，死在这里能陪娘亲，也算是对娘的补偿了。她在房梁上打了一个套，望着那晃晃悠悠的绳套，她眼前恍然出现了瓦匠的音容，斥责她软弱，说她对不起老的，也对不起小的，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可是，她也叱责他，说他不顾自己的老婆孩子，就自个儿走了，留下一大堆乱如麻的负担让她独自扛，她一个女人咋能受得了？她继续向那个晃悠的绳套走去，她眼前恍然出现了娘的音容，呵斥她丢下孩子，没有尽到为娘之道，到了阴曹地府，娘也不会理睬她这个懦弱无能的丫头。她心里一惊，苦笑着退了回来。
　　 为了养活孩子，她主动请求到瓦厂干苦力。她跟男人们一块早出晚归，从深深的坑道里往地面拉泥车，沉甸甸的，一步一叩头地向前迈，满脸的汗水顺着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流下去，滴落到崎岖的车辙里。她从来不喊一声累，不叫一声苦，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来来回回的路上喷涌。
　　 男人们看到她干活的模样，都说她像个女汉子。
　　 孩子们有的上小学，有的上初中了。她从瓦厂挣的每一分钱都舍不得花，那是娃们的学费。她的衣服磨破了，就穿死男人的——把瓦匠的衣服改装一下也蛮合适的。
　　 那年厂子倒闭了，她失去了经济来源，实在给孩子们交不起学费了。一个寡妇借钱也是不容易的，从巷口到巷尾一家一家地过脑子，掂量来掂量去还是难以启齿。她觉得孤苦伶仃的自己似一个燃油将尽的枯灯，很难支撑下去了。在月光下给孩子们缝补过冬的衣服时，泪珠无声地落在针线上，心酸至极，又不想活了。可那浸润着热泪的针线还在不停地穿梭着。
　　 她去央告校长，校长同意缓交。每一次都畏畏缩缩地向校长说尽好话，她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人，就像个乞讨者，也像个罪人，心灰意冷得又不想活了。可她还是纠结，自己不活了，那娃们咋活呢？娃们的学费不是更没有着落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死的念头，又去琢磨咋能补上缓交的学费了。
　　 她便去拾柴卖，拾粪卖，她还多喂鸡鸭，想从鸡鸭的屁股里抠出钱来……只要能做到的她都去努力尝试了，可收效甚微。
　　 邻居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自己的孩子也渐渐长大。年轻人叫她郝婶的越来越多了，熬着熬着，她的辈分就升级了。
　　 看到自己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在孩子堆里灰不溜秋的，她心里愧疚得无地自容，老想着自己活着就是丢人现眼，无数次地认为无能的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一想到孩子们还没有成人，自己死了他们该咋办呢？她又不得不咬咬嘴唇，要支撑着活下去。
　　 城市的发展把陶家巷扩进了城区。街道主任知道她困难，就主动找她，给她一个扫大街的活。她感动得手足无措，泪眼汪汪，不停地向人家鞠躬致谢。
　　 从那以后她起早贪黑，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天还来回巡察好多回，发现垃圾及时清理，她的责任区随时随地都保持着清洁，永远是街道里最干净的一段。
　　 逢年过节她都不忘给街道主任送点水果啥的，她并不会拉人际关系，她只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孩子们靠她的这点薪水，都没有辍学。
　　 大儿子考上了技术学校。高兴之余，她的眉头拧成了无数个疙瘩，因为学费可不像小学初中那样只需几块钱，而是要好几十块呀，怎么办？她瞪着一双凄苦的眼睛，望着那空荡荡的几间土瓦房，望着瓦房四周那如残垣断壁般的土围墙，望着那依墙而堆的一个矮小的草垛，她明白自己无计可施。面对镜子，她看到自己斑白的短发蓬乱不堪，不禁拿起梳子，呆呆地梳理着，每下一次梳子，都有不少头发脱落在梳子的齿缝里。她一阵心酸，泪珠挂满了双颊，又不想活了。可一想到孩子们的学业还没有完成，自己撒手而去，孩子们该咋办呢？他们定然辍学在家，前途无望。她丢下梳子，扔了镜子，咬咬牙，还要把日子熬下去。
　　 大儿子上学的前一天，她依然没有凑够学费。陶公的儿子来了，把100多块钱摊在方桌上，说这是陶姓人一家一家捐兑的，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她如释重负，感动得浑身发抖，要给陶公的儿子跪下。陶公的儿子说，家父活着的时候要陶姓人捐资助学、行善积德，在这个节骨眼上，陶姓人自然要伸出援手。
　　 接着老二、老三、老四都考上了技术学校。
　　 她的负担与日俱增，为孩子们上学的借款如滚雪球般地越滚越大，滚到那雪球已经把她淹没。她天天惦着这些借款，她暗下决心，要好好扫大街，好好节俭，凭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把欠账还上，不让娃们操心。
　　 一转眼，四个孩子都工作了，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她锁紧的眉头舒展了，满头稀疏的白发放着闪亮的银光。
　　 可，没几年，孩子们一个个要谈婚论嫁了，这又愁坏了她，婚嫁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啊，哪里弄呢？娶儿媳必需彩礼，嫁闺女定要陪送，这在陶家巷是天经地义的，这在中国都是理所当然的。她又傻眼了，满头的白发再也放不出闪亮的银光了。她在破瓦房里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其实，孩子们上学的钱还没还完呢，咋能还向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借钱？家家都有男人支撑一片天，自己却是孤掌难鸣啊。蜷曲在那破破烂烂的土瓦房里，苦思冥想也无果，透过窗洞射进来冷冷的月光照在她凄苦的脸上，辗转反侧的她又不想活了。她不知道人生怎么这样苦啊，也许只有死才能解脱。可，看着孩子们要成家立业了，她又怎么能在这个当口舍他们而去呢？她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生了娃就该养好娃。她自己的职责还没尽完呢。
　　 陶公的儿子也不能为她解燃眉之急了，捐资助学可以，但没有捐资助婚的。面对四个孩子，她心里五味杂陈，愧疚不已，觉得欠他们的太多太多了。
　　 最后，孩子们都是各自背负着债务结了婚。她觉得自己对孩子们的贡献几近为零，作为娘亲，自己真是太失败了，太没价值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五
　　 她的哮喘越来越严重，痰淤越来越浓厚，人也越来越邋遢，儿媳不喜欢，女婿不待见。她知道自己不能让儿子和闺女作难，就独守在老屋里，哪也不去，孩子们过得安稳她就安稳，孩子们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孩子们的生活习惯和自己的不同，自己不能横插在他们的生活中，离远点是好事。
　　 老屋的瓦一片片地裂了缝，雨水顺着缝隙浸透房顶，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要是瓦匠活着，那烂瓦早被更换了。她找来盆盆罐罐，放在雨水滴落处，平静又安稳地守在老屋里，她知道老屋就是她的归宿。听着滴答声，她又想到了瓦匠，他曾经答应她一定要翻盖这房子，还吹嘘说要盖成楼房，等他和她老了，腿脚不方便了，住在楼下，孩子们爱干净，腿脚利索，当然住楼上，他还要重修这残破的院墙，整理出一个宽敞的大院子，还要盖个漂亮的大门楼，门楼内安上油漆的铁大门，加上一把虎头锁……瓦匠当年的想法够宏伟的啊，可他永远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了，她也不能帮助他实现诺言，她觉得那些想法在当时和现在都是肥皂泡般的梦。不过，她只要想起来瓦匠当年说这些话时的认真劲，脸上总会露出难得的微笑。
　　 孙辈们相继出生，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奶奶。同巷的娃们也多半叫她奶奶了。熬到如今，她的辈分又身不由己地升了一级。
　　 她每天还是佝偻着身子去扫大街。这活她干得虽然娴熟，可现在还是明显吃力了，长长的大街扫完一遍，要歇息好多次，每次都张开大嘴喘息不止，声音粗重得如老牛负重爬坡时的鼻息。可她要坚持下去，她不想给孩子们增加负担，自己活一天就要能养活自己一天，向哪个伸手都难以启齿，她听说现在是“新社会新国家，自个挣钱自个花”。再说了，自己还欠着儿媳彩礼钱和闺女陪嫁钱呢，咋好意思向孩子们伸手呢？自己还欠着全巷人凑的学费钱，咋好意思向巷子里的亲朋好友、邻里街坊说困难呢？街道主任给自己找了份工作，已经十分照顾了，咋还能向政府提救助呢？
　　 逢年过节，孩子们会带着孙辈们来热闹一下。每回她都事前准备好见面礼，特别是春节时给孙辈们的压岁钱必不可少，还要年年涨。她懂，不给压岁钱的奶奶是不受孙辈们欢迎的，不随物价上涨的压岁钱也是不吸引孙辈的。
　　 她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她现在要好好地待孙辈们，他们今后会在她的坟头多燃一沓纸钱，她在那边才不会受穷，她猜想在那边扫大街也同样挣不了几个钱。她也认为死鬼瓦匠一定耐不住寂寞，早该托生了，娘呢，也一定还生她的气呢，不愿意再见她这个忘恩负义、毫无孝心的丫头，所以她确信自己到那边一定还是孤苦的。
　　 邻里街坊家有红白喜事，她都去随礼，没有多有少，从来不缺席，缺席了，那叫“绝户人干绝户事”，那是不仁不义的混蛋，自己要感激这个巷子里的父老乡亲，咋能遇事当缩头乌龟呢？
　　 所以，她的工资花起来很紧巴。
　　 最近几年，她老是胃痛和恶心。她常用的办法就是灌暖水袋焐一焐，焐后觉得好一些。哎，哮喘又加胃病，真够受的。睡到半夜里常被疼痛或者憋闷折腾醒，就起来熬点姜水喝，能舒缓一些。
　　 她越来越看淡生死，她期待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死去，那样既不痛苦，也不负累孩子们，真是自己修得的福气。
　　 后来她信了佛，觉得佛法无边，只有大慈大悲的佛才能救她。她天天都烧香拜佛，那几间破陋的瓦房里总弥散着佛香的浓重气息，她不吃药、不打针，把治病的钱都花在了佛事上，她完全投入到了佛的怀抱里。
　　 她的饭量越来越少了，饭后还吐得厉害，她更期望自己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她每天晚上都在睡前向佛祷告，真诚地期盼佛能满足她的期望。可是每每不如愿，第二天清晨又醒来了——佛咋不收自己呢？是自己不够虔诚吗？十分纳闷的她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个祷告了。
　　 既然不能快速地死去，那就要好好干活，活一天就要独立一天，不能给孩子们找麻烦，不能给其他人找麻烦。她天天坚持去上班，扫几下地，喘一口气。望着长长的街道，她感到力不从心了，可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完成任务，从不放过一个污点，哪怕是一片不起眼的瓜子壳，她都要收拢在垃圾车里，努力地保持着自己责任区的整洁。
　　 工友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只向人家点点头，表示感谢。
　　 有一天，社区里来了义诊，她被查出问题严重，医生建议她去住院做进一步检查。郝奶奶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竟然笑了笑，她觉得佛光在不远处显灵了，佛要来收她了。她收起检查的单子，揣在兜里，蹒跚着回了家。她没把病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孩子们。最后还是一个陶姓医生通知了她的孩子们，她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不得不去住院，检查的结果是胃癌晚期，肺心病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