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黄菊花乍从北京回来，故事已经在小城发生了。
　　 黄昏时分，老天突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雨丝如网，夜色深沉晦暗，薄雾之上是浓云。白鹤湖一改往日的喧闹嘈杂，行人稀稀落落的，沉寂得有些诡异。但湖滨的灯火仍然一片绚烂，犹如舞女般艳丽的七彩霓虹，从四周的高楼大厦、酒店宾馆以及咖啡馆和歌厅酒吧顶上闪射下来，在水面不断变幻着陆离斑驳的影子，粼粼叠叠地炫耀着奢华的浪漫，给人的感觉很朦胧，很迷离。
　　 我撑着一把小雨伞，独自踯躅在白鹤湖畔。
　　 八点钟左右，许久不见的黄菊花在手机里呼我。亲，请到菊花台一聚，不见不散哦。
　　 黄菊花，是一个女子的姓名。乍听很山野，一般人听来，往往以为她出生在秋雨黄昏，山村东篱，西风卷茅屋，人比黄花瘦。其实，当看到其真容后，才知道这种以名度人的方式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她还有一个洋味十足的名字，叫黄丽莎白，是她的克星梁灿灿给取的。
　　 黄菊花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一个时尚流。读初中时，她像一只青涩的白桃才刚刚开始发育，就穿着一身黑色纤薄的健美装，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涂了墨水的祼女，惹得一班男生过早地对她产生了痴心妄想。高中一毕业，她便开始“雁南飞”了，于南国灯红酒绿的场所，修炼了一身让男人欲仙欲狂的柔功绝技。她冰肌雪肤，电眼蛇腰，洋气性感，是个活脱脱的勾魂仙子。在她的波光电流之下，一般男人都会变成《水浒》里的三大痴汉——达官显贵成为高衙内，豪门老板沦为西门庆，空门僧人蜕为裴如海。她是一枝富有魔性的花，野玫瑰般娇艳，长着勾魂夺魄的刺，把人扎得心头血淋淋的，却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她的石榴裙宛如一团迷人的火焰，能让心如冰块硬石的男人燃烧融化，成为扑火的飞蛾。
　　 说白了，黄菊花是梁灿灿手中的一把利器，是绿金丛林房开集团的“光明右使”。每当公司业务陷入山重水复之际，她就会似一把利剑从梁灿灿的手中悄然出鞘。但凡她一出马，红袖指处，任何坚固的城池，皆会城倾马陷人翻，一路所向披靡，迎来柳暗花明。
　　 对这朵带刺的女人花，我向来就怵。我的心事像雨丝一样悠长，路上不停地给她发信息。
　　 除了叫我，还有谁？
　　 就你一个。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那我就不来了，我感冒了。
　　 夫子兄，你就那样怕我吗？
　　 我真的是感冒了。
　　 别装了，告诉你，灿灿也在，我吃不了你。
　　 我真的是感冒了，有点难受。
　　 我这里有外国进口的感冒药，我们找你有要事商量，快点！
　　
　　 二
　　 我是凡人中的凡人。“凡”当头，任人另加笔划也难成仙。
　　 不像梁灿灿，去掉一个火，就成为一座山。那是金山的山，豪宅华府，美女香车，想啥有啥。要是搬掉山，就是一团火。这是红火的火，生意火，人也火，一片火爆。
　　 梁灿灿经常得意地对我说，奶奶的，我的名字真是取得好，这辈子不想灿烂都不行！
　　 是的，他的名字确实变化无穷，玄机万千。如果把两团火叠起，乃炎也。意思就是火上加火，就像他的房开帝国，横扫大江南北；更似他母鸡下蛋般的楼盘，价格像装上火凤凰的翅膀，一直火火地往上升腾。假如把两座山垒上，乃出也。这是出人头地的出。身为小城的首富，他身家百亿，财大气粗，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年，他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地球上行走。往往，他晚上还躺在法国勒瓦隆德瓦鲁格温泉酒店的水疗中心，一边品尝路易十三的致醇人生，一边享受着巴厘岛消魂的“四手按摩”，隔日，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风情万种的夏威夷，携着一个像安吉丽娜·朱莉般冶艳的混血尤物在海边漫步。梁灿灿跟我说，什么时候，我得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好好聊聊，看看能否在莫斯科郊外建一座紫禁城，再到太空上绕几个弯。我说，你就去吧，列宁同志正想找你这个大资本家算算账呐，届时你多捎点牛奶和面包就行，列宁同志喝不惯路易十三。
　　 黄菊花和梁灿灿都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视我为闺蜜。其实吧，我与他们的关系是闺而不蜜。闹心烦恼时，我是他们的座上宾，轮到吃蜜时，则是退让三舍的局外客。他们也想让我甜蜜一把，但我不敢。我这个人喜欢清淡，我怕血糖升高，躯体不灿反而霉烂。
　　 菊花台不是宫闱，是黄菊花香闺的雅称。梁灿灿显然没拜读过曹禺先生的《雷雨》，也没吃透《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部电影的剧情，压根就不了解此剧的结局有多悲催。他之所以把此命名为“菊花台”，纯粹是心血来潮，灵感来自一首歌曲。
　　 梁灿灿天生一副鸭子嗓，却特别喜欢歌唱，吹嘘谙悉情歌三百首，而《菊花台》则是他的挚爱。据我所知，他能唱得流畅的每首歌，几乎都是从舞厅泡出来的，一首没有五万十万的恐怕拿不下。那年，我像浪子燕青一样跟着梁灿灿到京城逛“人间天堂”。金碧辉煌的大包厢里，来宾三五人，陪唱伴奏的近二十，全是凝脂香粉的佳丽。主唱者除了梁灿灿，就是喝洋酒喝得很嗨的三陪女了。那是《菊花台》的专场。梁灿灿先是歪着脖子，端着肩膀，翘着屁股，用足打拍，跟着屏幕上的周杰伦唱。接着夹牢一个来自哈尔滨那旮旯的，自诩尚在音乐学院深造的未来歌后对唱。继而由乐队现场伴奏着唱。他快活成一个皇上，在座的红颜皆成了他后宫的粉黛。大家十分开心，十分高兴。遇到梁灿灿这种挥金如土的土豪，那些靠青春容颜走四方，夜夜犹唱后庭花的追梦人，如果还不开心高兴，除非是傻子的脑袋进了水。绝对的，她们一点也不忽悠梁灿灿，十分客观地对梁灿灿的演唱水平作出了极为公道的评价：梁总虽唱不了帕瓦罗蒂的意大利美声，但就流行界的沧桑派唱功而言，只在杨坤之上，绝不可能是之下。临了，梁灿灿从皮包里甩出一捆人民币，共有十叠，一叠一万，朝那个肥臀丰乳的领班说，拿去玩！领班马上像蝴蝶般飞进他的怀抱，“啧”的一声，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红唇。哈尔滨姑娘对梁灿灿依依不舍，嗲嗲地叫着亲爱的，伸出一双玉臂勾着他的脖子不忍离别。梁灿灿往她的酥胸嘬了一口，然后把一叠纸币往她的乳峰间一塞，你是几号？下次，哥哥再找你好好玩玩。回到宾馆，一个性感的三线女星又溜进了他的房间。事后，我对梁灿灿说，你也太奢糜了吧，真把自己当商纣王了？他抖着尖头皮鞋说，只有你这个书呆子不开窍，我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商纣王怎么啦，他自焚于摘星楼后，还被姜子牙封为天喜星呐。
　　 常言道，有钱就是任性。什么叫任性？梁灿灿是也。
　　 菊花台处在湖宾路白鹤大厦的顶层。面积不大，一百多平方，但室外有一个阳台，面积却比室内还要大。阳台中央，植有几株水晶葡萄，葡萄架下，摆一张楠木长桌，是夏秋两季饮茶品酒的好去处。菊花台，顾名思义，是菊花的世界。白居易云，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然在菊花台，满眼皆是“郁金黄”，黄菊花根本就不许“色似霜”存在。她说，只有黄菊花才是她的本色。梁灿灿曾经托人高价购得红、白、紫、绿、墨等诸色菊花若干株，欲给菊花台来个姹紫嫣红，皆被黄菊花嗤之以鼻，打入冷宫。她瞟着冷眼，以嘲讽的口吻对梁灿灿说，你是嫌黄菊花太单纯吗？想要万紫千红？你要紫到别地去紫，在本大姐这你别想见到红。梁灿灿不屑地说，你高洁？你清纯？当我是傻子。黄菊花眉毛一挑，大姐我在你面前就是圣女一个，咋的？想另立妃子吗？梁灿灿说，你是我永远的西施，别逗了，随你随你。
　　 菊花台，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室内的装修充满着浓郁的洛可可风格，且不说那些细腻柔媚，矫揉造作的装饰，只要一看到那些涂刷着嫩绿、粉红、玫瑰色的鲜艳墙面，就让我目眩神迷。但那一阳台的黄色精灵，的确是我的喜爱。伫立在三十八层高的楼顶，犹如置身云端与天上宫阙。哈哈，整座小城皆在我眼底，那湖光山色，那车水马龙，那万家灯火，皆匍匐在我的脚下。天风浩荡，上观秋月，下鞠黄花，过着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日子，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啊！
　　 我跨出电梯口，发现房门虚掩着。室内传来凄美的歌声：“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唱歌的人不是梁灿灿，也不是黄菊花，应该是音响里有个女星在唱。歌声婉转而凄凉，勾起了我一肚心事，心头开满了苦味的菊花。梁灿灿最钟爱后一段歌词：“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一夜惆怅，如此委婉。”他说，这歌词就是他和黄菊花真实生活的写照。我有一个规矩，凡去菊花台，梁灿灿必须在，梁灿灿不在，我必定不去。我接受不了黄菊花过于开放的浪漫情调，我害怕自己不是很强大的小心脏会被她的小宇宙融化得狂乱，从而丢失自己辛辛苦苦坚守了几十年的完美江山。
　　 也有一次例外。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春夜，黄菊花在手机里泣，说她患病了，马上就要走了，叫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我推门进入，却见她正春光无限地立于沙发前，右手的高脚杯盛着半盏紫红色的葡萄酒，左手叉在纤软的腰间，右脚向前跨出半步，斜着水蛇腰，翘着圆滚滚的臀，露出半条白莹莹的大腿，朝我造型摆酷。客厅闪着粉红色的壁灯，放着如秋虫般呢喃的音乐，空调开得很暖。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黄色睡衣，领口半敞着，几乎是处于半透明状态，惹人浮想联翩。她总是这样，老是爱逗我，老是拿我当猴子玩。
　　 我没好脸地说，你这是快要死的样子吗？你这个黄花精！这是我对她说过最狠的一句话。要是梁灿灿在，她就是脱光了引诱我，我也不会生气，但梁灿灿不在就是不行。她曾当着梁灿灿的面打趣我，说总会有一天把我斩落于她的神马之下。梁灿灿说，你要是能把夫子兄拖下水，我奖你一幢别墅。平时的玩笑她还当真了。
　　 黄菊花披上外套，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吼啥呀？夫子兄，玩笑都开不得了？
　　 我端起一杯红酒，一看竟然是2006年产的“索拉雅”，想想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遂一饮而尽。黄菊花又给我斟了一杯，闪着电眼说，你别光顾着喝酒，你就没发现我的客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环顾了一番客厅，哦！还真是有变化，粉红色的墙面上多了两幅名人字画，原来那幅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的油画被换掉了。新挂上的是一幅菊画，一首菊词，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一手龙飞凤舞的好书法，题写着宋代画家兼诗人郑思肖的《寒菊》诗。诗云：“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黄菊花问我，你感觉这字画怎么样？
　　 我说，好画，好诗，好书法，无价之宝，很切合你的名字和个性。
　　 黄菊花说，这首诗到底讲些啥？我是一知半解，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我说，此诗是宋人郑思肖所作，诗名寒菊，大概的意思是说，菊花呀，你开在秋天，不与春日的百花为伴。独自开放在寂寞的篱边，却有争霜斗艳的节气。你宁可在枝头趁芳香正浓时枯死，也不甘在凛冽的北风中凋零。你可以用此诗来形容你对梁灿灿爱情之忠贞，就是死，也要在他的怀中死去，留下一缕清香。
　　 黄菊花冷笑道，我会在他的怀里死去，也只有你夫子兄才会想象得出，哈哈哈！
　　 那一夜，我们喝了三瓶红酒，黄菊花跟我透露了许多秘事。她说，梁灿灿去年跟一个乌克兰的美女热乎上了，前不久，那个蓝眼女给他产下了一个“小喀秋莎”。我听了，就在肚子里笑，梁灿灿告诉过我，他的那个“小二毛”名叫梁上斯基。
　　 黄菊花喝醉了，就胡说，你知道吗，这幅画是谁送我的？说出来吓死你，是外省的一个副市长，我陪她睡了一个星期，结果把事办了，还送我这字画。
　　 酒后吐真言哪，黄菊花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她人似玫瑰，但心比黄花瘦多了。
　　 那次之后，黄菊花再也没有单独招我。今夜呼我，她到底何重大之事需要相商呢？进门前，我佯装咳嗽了几声。
　　 你装啥咳嗽呀？快进来！果然，梁灿灿在。
　　 我讪笑道，我总得先给你们发个信号吧，要是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正在掀波作浪，岂不尴尬！
　　 梁灿灿已醒好了红酒，见我进去，便倒上酒，说，你要是觉得好看，要不我俩现在就给你现场直播一下。
　　 黄菊花从菊画前走了过来。她仍然是半透明，珑珑的曲线隐隐约约。她没有对我送秋波撩白腿，没有逗我。我感到很意外，这不是她的风格，以往，每次她要是不先把我耍一通，她就会觉得不舒服的。她径自拿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瞪着梁灿灿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梁灿灿的脸色随之沉重了起来。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阴沉，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霜。这个不想灿烂也不行的男人，此刻竟变得不灿只烂了。
　　 看来要出事了，夫子兄。梁灿灿点燃一支巴西雪茄，夹着眉头对我说。
　　 出啥事了？梁大董事长，是哪个楼盘出事了？我赶紧放下酒杯。
　　 楼盘能出屁事！梁灿灿弹着烟灰说，奶奶的，这次我可能要遇到大麻烦了。他忧心忡忡的，眉宇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据可靠消息，有人把我和黄菊花给吿了，还是实名举报，滨海市有关部门已经立案，专案组过几天就来小城了，我和菊花这次从北京赶到小城，就是为了此事。搞企业的，哪个人是清清白白的？有些小瑕疵是难免的，夜不能寐呀，夫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