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柳岸】瓜园钓寇(小说)
一
往年的夏天一闪而过,忘记了热是啥滋味儿,今年夏天又来了,陈双福感到不是一般的热,太阳一出来,就像是在朝川道里放火,仿佛要把人蒸熟,要把庄稼烤焦,空气里翻卷着阵阵热气,热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儿,好像是浓烈的硝烟味儿一样。
丹江河畔的川道基本上都是泥沙地,以沙为主,太阳一升高,那晶莹剔透的白沙粒像是刚从炒锅里倒出来一样,让人热得发慌。但对于这种火炉一般的天气,庄稼苗却特别喜欢,春红薯秧子编成了一床厚厚的绿色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地面上,早茬玉米、高粱赛着个儿地疯长,不知不觉地把丹江河畔变成了茂密的青纱帐,还有那春芝麻像一个个浑身挂满子弹的哨兵一样威武地挺立在那里,蜜蜂蝴蝶来来往往穿梭在芝麻丛中,好像不是来采蜜的,而是来为这些大自然的哨兵跳舞的……青纱帐中间有一块西瓜地,爬行在地上的西瓜秧子交错在一起,已分不清哪个秧子上结了瓜,哪个还在睡梦中,西瓜地中间零零星星长着几株向日葵,像穿着绿色百褶裙的少女,羞涩地低着头向太阳鞠躬,仿佛是求太阳能多给它们一点儿阳光。
陈双福先是在瓜地边的绿豆地里锄草,很快就觉得双脚受不了了,穿着草鞋踏在沙上就觉得是踏在烧红的铁板上,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放下锄头进了西瓜地,开始在西瓜地里拔起草来,双脚插在瓜秧子下面,感觉不到热沙的恶毒,相反却觉得是凉丝丝的舒服,也难怪,有瓜叶感恩似地为他遮阳,他能感觉不到这些傻乎乎的大西瓜的情义?膝盖以下是舒服了,但膝盖以上却怎样也躲不过太阳那狰狞的脸色,陈双福不时地从肩头上取下毛巾擦汗,那毛巾能挤出水来。
平时紧跟着双福窜来窜去的大黄狗黄黄此时也不再那么忠诚了,躲在窝棚阴凉处直吐舌头,时不时翻眼瞅瞅瓜地里的主人,连头也懒得抬。那两个喜欢到处觅食的母鸡卧在草丛中,听到远处村子里的公鸡打鸣,才站起身拍拍翅膀扇扇风,接着换个地方在阴凉的湿沙处卧下来接着睡。双福也真想回窝棚舀一盆子凉水擦擦身子,但还有两垄瓜地的草没拔完,看见草和西瓜秧争吃争喝,他就来气,拔出一棵草来,把根上的沙土狠狠擞掉,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我给你来个斩草除根,看你还怎样猖狂!”
给瓜地拔草要有讲究,不是把草拔掉拎起来扔了,若这样会伤害瓜秧子,影响西瓜娃娃生长发育,只能把草连根拽起来,慢慢把草根处的沙土磕掉,再小心放到原地就行。陈双福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干活儿能耐能犟,薅草薅累的时候,要么直起身用拳头捶两下腰,要么就敲敲身下的大西瓜,听听瓜的声音。凭经验,他感觉有的瓜就八九成熟了,一地又圆又大的西瓜在他眼里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袁大头,变成了一年的柴米油盐,又仿佛是一地的西瓜变成了太阳下面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
李玉山担着一挑粪一闪一闪过来了,到了瓜地边上找了个空隙倒下。李玉山常来这里干活,这是他哥的地,他不上心谁上心?说他是陈双福的弟弟,应该说他是陈双福异父同母的弟弟,在陈双福还没记事的时候,他的父亲就被土匪给打死了,他母亲又改嫁到同村的李家,生下了李玉山。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两家当然会相互照应,从去年冬天陈双福开垦这块荒地开始,李玉山就常来帮他哥哥整地,开了正,弟兄俩起早贪黑朝这里担牛粪,肥上得足,西瓜才有这长势,眼看瓜快开园了,李玉山还常常朝这里捎上一两担粪。
陈双福抱了个瓜走过来,对李玉山说:“热死个人,走,到棚子里解解渴。”
“哥,我寻思等瓜罢园了,再插上红薯,多追点肥后秋还能收茬好红薯哩。”李玉山撩起衣襟擦了擦汗。
陈双福笑笑,笑得有些苦涩:“走一步说一步吧,先别想那么远,走,先去洗一把身子。”
李玉山跟着陈双福走,纳闷地说:“哥,从那棵向日葵处窜过去,不就能少走两步路?”
陈双福头也不回:“你忘了那里不能走吗?”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向日葵下面放有东西。”李玉山边走边看,“弄住了没有?”
“前几天还行,还能吃上兔肉,现在不行了,天热,放不住,半天过去就有味儿了,弄住了几个全喂黄黄了。”
李玉山从担子头上取下一把新扇子递给陈双福:“这是麦口上咱妈一把一把整的麦秆,然后掐辫子缝的扇子,让我给你捎来,说是扇蚊子用。”
“唉,这里蚊子是多,跟轰炸机一样,到了晚上我得弄些野苜蓿熏。”陈双福用扇子扇了两下风,问,“咱妈还好吗?”
李玉山一边走一边嗦嗦叨叨:“还是老样子,腿脚不方便,一到天阴雨湿就嚷着脚疼,可谁能有啥没办法,小时候缠脚缠的,留下了后遗症。上岁数的人了,小病小灾不断,往往挺挺就过去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就是废话越来越多,一句话不重上三五遍就不过瘾。”
陈双福看了看路边草荫处的两只母鸡,说:“你逮只母鸡回去给她炖炖,让她补补身子。每顿粗茶淡饭的,身子虚,大小有个病就吃不消。”
“算了吧,她牙口不好,鸡肉到她嘴里捣半天也捣不碎。”
“多续两把柴,把鸡肉炖成汤,喝汤就不用她嚼了,鸡汤是大补的。”
“大热天的,一顿吃不完就很难放到下一顿,等秋风凉了再说吧。”李玉山顿了顿又说,“还不如带个瓜回去,让她败败火。”
“这个不难。这几天你见没见过你嫂子?”
“昨天我还见她在玉米地里间苗,她让我捎话说麦子已经磨好了,你要缺吃的就让我给你捎来。”
“你见了她给她说,吃的还能抵两天,守着这么大一个瓜园还能饿肚子?让她顾好孙子们我就放心了。”
“是外孙。”
“在我眼里里孙外孙一个样。”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窝棚里,李玉山熟门熟路从棚子里端出一盆水,从头顶到上身洗了个遍,然后在窝棚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自言自语:“洗洗真舒坦啊,又去汗味儿又解乏。”
说是窝棚,其实是用几根木头杠子用绳拴起来支成架子,再在架子上续些高粱秆子、稻草和茅草。窝棚前面用两根立木做支架,又架了两根横木,一来加固窝棚,二来能在横木上搭衣服或者靠柴火。自从西瓜长有碗口那么大的时候,陈双福吃住就在这个窝棚里,还拉来了黄黄和他作伴,也把家里两只母鸡逮过来放到地里寻野虫子吃。
陈双福把西瓜杀开,鲜红鲜红的瓤子,一看就让人流口水,他把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木盆里端出来,放到了李玉山面前。
“吃吧,今天是摘的第一个瓜,看看有几成熟。”陈双福招呼着李玉山。
李玉山咬了一口西瓜,不住地点头:“嗯,这瓜水多,甜,够味儿。”
陈双福也开始吃起瓜来,咬过一口慢慢品着,说:“这瓜味儿没说的,这儿离丹江河近,墒足汁水多,今年春上咱弟兄又担了那么多粪,要是再不长出个名堂来,就亏了咱们出的力了。”
李玉山接过话茬:“今年这一上二下就你这一个瓜园,瓜又说不到害处去,肯定今年要卖个好价钱,我真佩服你有眼光!”
“数我最没眼光!”陈双福狠狠地把还没啃完的瓜扔了出去,“今年你就看着哥怎样倒霉吧。”
李玉山狐疑地看着陈双福:“哥,怎么了?你是怕遇到连阴雨天瓜卖不出去?”
陈双福叹了一声说:“这要搁往年,倒腾个仨瓜俩枣不成问题,今年弄不好会落个血本无回,也说不好还会把命给搭上,说实话,哥现在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真想一狠心把瓜秧子连根拔掉,唉!”
李玉山好像明白了什么,用手指了指东北角,说:“你不就担心那些人吗?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平白无故能来这儿抢瓜?”
陈双福“哼”了一声:“他们从海那边横冲直撞烧杀抢掠,夺地盘,杀无辜,这能叫井水不犯河水?”
李玉山扔掉瓜皮后擦擦嘴说:“从夏初到现在人家守在大院里规规矩矩,没见他们出来祸害人啊!”
陈双福点起了旱烟,长长吐了一口道:“老虎不饿就会找个地方打盹儿,饿了可就要吃人喽,你别看他们现在不放荡,那是他们没有发现这儿有块瓜地,要是知道这里有瓜,他们能不放到心上去?所以你说种晚茬红薯,我看还是等等再说。”
李玉山也擦了擦嘴说:“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鼓捣啥。”
“刚开始时说是建商会分号,后来又说是建体育馆,其实让我看都不是,但究竟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我也说不准。”
“听外甥山子说这些畜生没有人性,他们一进村子就坏事干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是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没烧房子没抢粮,也没放过炮打过枪,我就纳闷了,他们是想在这儿下崽?”
陈双福说:“你不知道他们葫芦里装的啥药,我也搞不清他们来这儿图什么,但他们来肯定有野心,日本当官的不是傻子,不会白白地把这些兵痞放到这里养闲当神敬,你想想看,历朝历代打仗,哪一路人马不为征兵犯愁?”
李玉山神态有些黯然:“可不是,咱的孩子也不知道在怎样的遭罪……”
“你就别提这个了,换个别的话题吧。”陈双福有点不耐烦,“我在这里倒是常常见日本的汽车不时朝这里运东西,有时候朝外运,车上都蒙着帆布,也不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很多时候是在夜里出出进进的。”
李玉山愤愤地说:“奶奶的,刘天一,要不是他签字把地皮卖给他们,他们能在这儿建大院?他这叫引狼入室!”
陈双福磕了磕烟锅说:“也不能那样说,就是刘天一不签字,那些强盗不还是要在这里拉屎?当然,刘天一也不是个好东西,当了伪保长尾巴就翘得高过了头!”
“其实,刘天一这小子原先不是这个样子,见了乡亲们还主动打招呼,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他就翻脸不认人了。前两天他还挨家挨户问家里来过生人没有,要是有生人,就及时给他报信,你看,他把日本人当成祖宗了。”
“不是他把日本人当成祖宗,关键要看日本人认他这个孝子贤孙不认!”
“哥啊,不是我说你,那些兵痞真要来白吃瓜,你得放机灵点儿,想吃就让他们吃,他们又不是牛肚子,能盛得下多少,别惹怒了他们,咱保命要紧。”
陈双福两眼一瞪:“他们想得美,我就是把瓜扔进丹江河里喂王八,也不会来伺候这些没人性的东西,我只是不甘心,你说从整地到现在,哥哪一天睡过个囫囵觉?白天和杂草打交道,夜里还和蚊子打交道,人们只知道瓜好吃,可不知道种瓜人的艰辛,你想,这伙人要是来白吃白喝,哥愿意吗?”
“搁在我身上我也受不了,可咱也不能白白送命啊!”
“兄弟,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给人当奴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祖宗八辈要跟着丢人!”陈双福的眼里喷着火。
“哥说的是,当汉奸没有好下场,一人当汉奸,祖辈受牵连!”李玉山接过陈双福递过来的旱烟袋,也点了一锅烟,喷出一口后咳了两声,“这种老旱烟有劲儿。反正,哥,你得放机灵点儿,可别犯糊涂让妈操心!”
“哥心里有数。”陈双福接过李玉山手中的扇子,然后说:“摘两个瓜回去,让妈也尝个鲜。”
“她也吃不了两个。”
“还有孩子们呢,委屈了咱也不能委屈他们。”
二
军备大院里,日本仓管队长麻生威严地站在队伍前面,烈日下,一个个日本兵大汗淋漓,一动不动。
麻生走到两个士兵前,每人打了他们两个响亮的耳光,挨打的士兵却垂手而立,没有反抗。
“八嘎!”麻生气急败坏,然后唔哩哇啦开始训话,很难让人听懂他说些什么,麻生发过火,背着手回他的房间里去了。
副队长青藤是半个中国通,他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说:“大日本皇军的勇士们,你们在这里守库是天皇陛下对你们的信任,也是你们的责任,有守岗任务的要守好岗,没守岗任务的也要练练本领,比如多读读书长长见识,打打球放松放松自己,反正不能和小兵们打架闹别扭,那样会低咱们大日本皇军的名头,咱们有球场,有娱乐室,那里都能够让你们施展自己的一技之长。勇士们,你们在这里吃喝不愁,又安全又舒适,与一线上的将士们相比,你们的条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再不珍惜这份职业,麻生长官马上会把你们送到前线去。告诉勇士们,守备惩戒处已经出台了皇军十大禁令,马上就会张榜公布,咱们大日本皇军的大兵要带头执行,给小兵做出个表率来!”
站在列队前面的山本跨前一步,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对青藤说:“长官,新吉拉来那依(接近汉语的‘真是难以让人相信’),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大兵的,高人一等,我们让小兵的给搓搓脊背扇扇风,有什么错的?”
“山本君,你还是收敛些吧!”青藤面无表情。
“我已经够有耐性的了,你转告麻生长官,征战支那,不但要征服支那百姓,还要征服支那军队,不但要征服他们的体力,还要征服他们的精神!”
“哼,山本君,你太狂妄了!”青藤说完,气咻咻地宣布解散队伍。
仓库边的简易大厅内,一群伪军正隔着窗户朝这边张望,不时窃窃私语。
不久,郑翻译走进,喊过伪军小队长熊岳,对熊岳说:“麻生长官让你集合队伍,他要来对你们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