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恒】【柳岸】瓜园钓寇(小说)
李宇领用手朝外一指:“你这瓜熟了吧?”
“再过三两天就能大开园了。怎么样,咱先去摘一个解解渴?”
“一个不过瘾,我想要你一园子的瓜,你把地里的西瓜全卖给我怎么样?”
“你全要?这不是做梦吧?”陈双福惊喜得浑身乱抖,转而他又说,“你要这么多瓜干什么?粮食晒干了能储藏,这东西放的时间长了就变坏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它们放得太久。大叔,你估量一下这一地的瓜得几个钱?”
陈双福尴尬地看了看李宇领,问:“是纸币还是袁大头?”
“大叔你放心,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国民政府的纸币不值钱,我不会拿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币来糊弄你,你看这一地的瓜,五十个大洋够不够?”
陈双福惊讶地说:“多了,多了,能卖三十个袁大头,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宇领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里面的袁大头倒到了陈双福面前的石头上:“这是五十枚,你数数。”
陈双福拿起一块袁大头,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银元的正中心,用嘴吹银元的竖边,放到耳边听了听,惊喜地说:“真是袁大头啊!宇领,你快给大叔说说,这瓜什么时候摘?”
李宇领神秘地笑笑,说:“先不摘,还先让它们长着,麻烦你先给经管着,村里人来买,你一个都别卖,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你好。”
“那这瓜……”陈双福纳闷道,“你是用来招待游击队?”
“他们眼下没这个福分,”李宇领站起身用手朝东北方向一指,笑着说,“我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大叔,他们的人来了你只管让他们吃,来几次你让他们吃几次,来的人越多越好,连吃带拿也行……”
李宇领的话还没说完,陈双福就把银元又退了回来,冷峻地说:“让我去伺候这群王八蛋,我不干,我可不想当汉奸,你现在要是在为他们做事儿,大叔劝你一句,别把祖先给埋汰了。”
李宇领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够了,才说:“大叔,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忘了老祖先的一句话‘好吃难消化’吗?让他们来你这儿享受就是让他们最后吃不了兜着走。”
陈双福纳闷:“吃不了兜着走?他们手里可有真家伙啊!”
李宇领严肃起来:“不但他们手里有真家伙,他们还守护着真家伙。你不知道吧,他们把别处掳来的枪炮子弹、粮食药品、汽油布匹等等战略物资全寄存在这里,然后又从这里调往战场上,那些人日夜驻扎在这里,不是在这儿求安乐图享受,而是守护着这些战备物资,他们之所以选中这里,就是认为这里比较偏僻,相对安全些,你知道吗?从这里运出去的东西不知害过多少人,还也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大叔,你算算,咱要是咱把这个地方吃了,那不比他们吃几个瓜蛋子更值吗?”
陈双福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你领了多少人?”
“过多的话我不能多说,我们有纪律,你知道得多了对你也没好处。大叔,你尽管放心,这周围青纱帐里、小树林里都有我们的眼睛,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看得见你,他们随时会保护你的安全。”
陈双福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万一他们在这儿动起手来……”
“他们来吃瓜,你放心让他们吃,他们问你时,你就说‘你们都拿着大枪,我敢向你们收钱吗?只要你们来,是看得起我这个庄稼佬,你们什么时候来,我都不会收钱的,要不要带几个回去饿了再吃?’你在他们面前装得越温顺越好,越热情越好,让他们彻底放松对你的戒备,同时,对你也是保护。”
陈双福不断重复着:“温顺?热情?”
李宇领见陈双福还在呆愣着,就笑着提醒了一句,“大叔,你去摘个大瓜来,咱爷儿俩也尝尝鲜?”
陈双福如梦初醒,转身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瓜回来。
陈双福把瓜杀开后,李宇领拿起一大块,冲着青纱帐喊:“永子,来吃块瓜吧。”
青纱帐边上闪出一个人来,冲陈双福一个劲儿地傻笑,粗声粗气喊了一声:“爹,你还好吧?”陈双福一看,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这不是自己的女婿又是谁?
永子拿了瓜冲陈双福笑笑后,又转身不见了人影。
回到窝棚后,李宇领告诉陈双福,他的女婿永子加入游击队后进步很快,立了很多功,入了党,还当上了支队长,这次他们一起来,李宇领出面和自己的老丈人交涉,他藏在隐蔽处负责放风,没想到翁婿二人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见面,二人尽管没搭腔说上一句囫囵话,但心里都比吃了大西瓜还要舒服。
二人边吃边谈,李宇领不住地夸这瓜有味儿,当他吃到第二块儿的时候,李宇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陈双福问:“大叔,陈月华是你儿子吧?”
陈双福手中的瓜险些掉下来:“快给大叔说说,月华他……他怎么了?”
“月华他好好的,是这样的,月华是在国民党队伍里,那次八路军和国民党合伙打鬼子,战斗结束后,八路军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他浑身是血躺在草层里,就用担架把他抬到八路军后方医院治疗,为他取出了腿上的子弹,现在还在那里疗伤。”
陈双福急切地问:“你见了月华?”
“我没见过他的面,前不久一位首长问他情况时他说他是咱这里的人,是陈双福的儿子,首长就向我打听这个人。大叔,咱前庄后庄的,我能不认识他?有信儿了我肯定会对你说说。”
陈双福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谢天谢地谢菩萨!感谢共产党,感谢八路军!”
李宇领接过话茬说:“你放心,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咱自己的队伍,有信心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也有恒心让老百姓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以后你要是见了月华,告诉他伤好后参加八路军,扛枪打日本鬼子!”陈双福说着,把木架上的旱烟袋取下来递给李宇领:“你就说这话是我说的,这个旱烟袋他认识,这是信物,你交给他!”
吃完了瓜,李宇领随手拽过一根柴棍,把瓜皮一块一块串起来,然后向陈双福招招手,离开了。
陈双福站到石头上远远张望,见李宇领一交大路,就和永子走到了一起,他们边走边朝路边显眼的地方扔瓜皮,每隔一段路扔一块,最后一阵风似的没了人影。
好长时间陈双福才回过神来,他狠拍自己的脑袋,自语道:“我咋不打听打听玉山的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唉!”
四
刘天一在前指指点点,熊岳、郑翻译和山本紧跟着,军犬卡卡跟在后边,不停地吐舌头,专拣人的影子处躲太阳。
山本一见到丹江河,放肆地笑了起来:“河的,水的,舒服的!”
郑翻译和刘天一没带枪,一到河边就边走边脱衣服,率先跳进了水里,熊岳和山本四下看,熊岳见岸边有一个草团比较显眼,就弯腰拔掉茂密的乱草,扭头讨好地对山本说:“太君的,把枪放这儿,用草盖着,太阳晒不透的。”
山本放了枪,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跳进水里,追刘天一和郑翻译去了。
河里的水是温柔的,河底的沙也是温柔的,山本整个身子都躺到了水里,他先是仰脸朝天,接着是肚皮贴着河底,温温的绵绵的河水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停地用两脚蹬水,像个孩子一样。
山本整个身心都陶醉了,现在谁要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敢和谁拼命。
卡卡先是卧在枪和衣服处,顶着烈日晒,眼巴巴地看着水中的主人,山本见后,朝卡卡招了招手,卡卡开始试探性地在水边转来转去,这儿闻闻,那儿嗅嗅,终于经不住水的诱惑,也跳进了丹江河里。
舒服够了,山本就想找点刺激来,先是和刘天一干水账,你撩我我撩你,刘天一不敢和他来真的,就故意败下阵来,接着山本又和郑翻译对打,郑翻译也让了他,倒是最后一个熊岳不甘服输,先是双方相互撩水,到后来两个人在水里摔起跤来,两个人都不能扳倒对方,最后都一同跌进水里。
刘天一和郑翻译都为熊岳这个愣头青捏一把汗,没想到山本爬起来后一边用手擦脸,一边朝熊岳直竖大拇指。
卡卡迷茫地看着这几个水疯子,警惕地“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征求主人的意见:“上不上?”
山本打了一声呼啸,这是主人发出的“安静”信号,卡卡又半卧到了浅水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水里的山本忘了一切,他不停地朝熊岳笑,不停地向熊岳竖大拇指:“那卡哟系(汉语‘朋友’),那卡哟系。”
“那卡哟系,那……”熊岳重复着这句话,抬眼看了看郑翻译,意思是问山本说的是什么意思。
郑翻译笑着说:“山本太君说他遇到了对手,夸你是好朋友呢!”
山本见熊岳和刘天一对他的话不理解,就用蹩脚的汉语说:“这里的,大大的好,人间的,天堂的,明天的,还来的。”
刘天一讨好地笑笑:“明天的,还来的。”
熊岳抬起身子看山本:“麻生太君刚出台了禁令,咱要违犯,死啦死啦的!”
山本变了脸色:“他的,胡闹的,什么‘严禁外出抢东西的,’他不让‘外出抢东西’的,又不是不让外出洗澡的。有我在,你们怕什么的!”
刘天一也敲起边鼓来:“山本太君,你敢那样解释,我们就不敢了。麻生太君要是怪起罪来,你没事,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山本显然被激怒了,气得用手使劲打水:“麻生的,马鹿的(接近汉语的‘笨蛋’)。”
“对,马鹿的,马鹿的。”郑翻译一边应付山本,一边对刘天一和熊岳说,“有山本太君替你们撑腰,你们一切听他的包管没事!”
“可是,麻生现在是这里的一级长官啊!”熊岳故意问。
“你知道什么,山本太君归麻生指挥不假,可你知道麻生的哥哥在一线归山本太君的哥哥管吗?麻生要是对山本太出格了,他哥哥的日子好过吗?放心吧,只要山本太君来约咱们,咱们还来打水仗!”郑翻译说。
熊岳看了看水中的山本说:“山本太君,我们该回了,再晚了就不好交代了。”
山本极不情愿地上岸穿衣服,军犬一见,机灵地从水里跳上来,扭头看着主人,走到前面领路去了。
山本把上衣搭到肩头,又去拿枪,刘天一急忙跑过来,献媚地说:“山本太君,我替你背枪。”
山本看着前面的卡卡,边走边话里有话说:“卡卡的,忠诚的,比麻生的,聪明的!”
去丹江河的时候,几个人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没有留意路上的一切,回来的时候一个个激情满怀,边走边哼着小曲儿。突然,刘天一止住脚步,向山本指了指路边的瓜皮,说:“西瓜的,大大的解渴的。”
“西噶(接近汉语的‘西瓜’)的?哪里有的?”山本惊叫起来。
几个人四下看,终于发现了高粱地这边的陈双福的西瓜园。
卡卡在前带路,刘天一紧跟其后,几个人穿过高粱地,来到了瓜园里,黄黄听见动静,狂吠起来,卡卡也狂叫两声,开始反击。
陈双福照常在侍弄他的瓜,只是不再那么狠劲地拔草了,他拔草只是个幌子,他在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听见黄黄叫,就知道有人来,他喝住了黄黄,迎了上去。
黄黄委屈地又到了窝棚边上,卡卡机警地在四周转了一圈儿,回到山本跟前,仰脸看着山本,山本警觉地问:“这么恩哭答撒(接近汉语的‘这里有人吗’)?”
陈双福迷茫地看着眼前几个人。
郑翻译站过来,显得很有礼貌地对陈双福说:“别怕,老乡,太君的卡卡闻到附近有生人,你说呢?”
陈双福显得有些胆怯,他说话有些打结:“有……有……”
山本变了脸色,厉声问:“什么人的干活?”
陈双福看着刘天一说:“刘保长是知道的,每到这个季节,庄稼和杂草一样旺长,红薯地里、芝麻地里都有人在锄草,越是天热,锄掉的草越容易死。”
刘天一点点头:“太君,是这个样子的,锄草的,庄稼人的。”
山本笑了,说:“你们中国的,有人说过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对不对?”
郑翻译讨好地接口道:“太君英明,是这个样子的。”
山本没再说什么,朝卡卡挥了挥手,卡卡撒蹦儿找黄黄去了。
陈双福满脸堆笑地对刘天一说:“这几位是你的朋友吧,来这儿也没地方坐,到窝棚里歇歇吧。”
“这瓜咋卖?”刘天一显得斯文,两眼却滴溜溜地望着地里的大西瓜。
“看你说的,你是这一方的保长,是咱老百姓的护身符,我请还来不及呢,你能领朋友来,是给我面子,你给我掏钱,那不是打我的脸吗?别急,我马上去捡熟的摘。”陈双福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狗汉奸!”
“是哩,是哩,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让咱们是好邻居哩。”刘天一为了显示他在其他几个人面前有人缘,对陈双福套起近乎来。
到了窝棚前,刘天一把山本的枪靠到了门前的横木上,熊岳也把枪靠到了那里。几个人弯腰进了窝棚。
很快陈双福抱来了两个大西瓜,舀了一瓢清水把泥巴和浮尘冲净,山本饶有兴趣地上前,接过陈双福递过来的刀,“咔嚓”一声,把瓜杀开,切成了一个个小块。
哇,鲜红的西瓜瓤子闪着水光,让人看着就口水直流,山本忙着切瓜,其余几个却不敢上前拿第一块。
山本忙完了,把瓜亲自递到了身边人的手里,难得他今天这么殷勤,这么热情。
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山本一边吃一边直竖大拇指:“哟西,哟西(接近汉语的‘很好’),水瓜(日文:西瓜)的,大大的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