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此去永嘉无多路(散文)
一
老爸说,他在永嘉有个朋友叫陈龙(音),好多年没见面了。我说,那我带你去碰碰运气吧。老爸年事渐高,近年来,身体状况有愈下的趋势,他有这念想,随口一说,我也不想在心里老搁着,直接就付诸了行动。
说是住在黄田的,电话号码却落在了老家,只能走着看看了。一家子从市区出发,过江滨路,跨了桥,只二十分钟多的路程,便到了黄田。说是街道,却更像是一集镇,又根据老爸提供的线索,是教过书的,导航到了黄田小学,逢是周末,只有保安守着门,问起,说有听过这名字的,却没联系方式,只能悻悻作罢。
回程,若不是孩子们在商场上游玩一阵子,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来回了。此去永嘉,相对儿时于大山深处的行程听闻,甚是便捷。而我心底偶发的感慨,又因为老爸日渐衰老却萌发青春的念想,而不遂,时空向旧,永嘉之名,引起了我的怀古。
二
公元323年,东晋永昌二年,太宁元年。晋元帝司马睿病死,晋明帝司马绍即位。此是王朝皇位更替,皇权交接的一年。这样的年份,注定会有更多相较的大事发生。
这一年,偏隅东海岸的瓯地,设置了永嘉郡。从原来临海郡析置出来,辖永宁、安固、横阳、松阳四县,治永宁,建郡城于瓯江南岸。
永嘉,水长且美。永是水长,有象形的意思,嘉是美好,是会意,这样的语寓,契合了这带地方的地理特点,无论是永宁江(瓯江)、安固江(飞云江),还是礁曲的海岸线,都婉转契入此地的皮骨里,眼波中。亦长亦美,若兮似兮。
之于这样一个被赋予美好名字,新的郡城自然也就开建了。久远的时空漫卷中,许多真相会在流转中不断剥蚀,且以传奇的色彩口耳重构,白鹿城就这般在此方土地上呼之而出。说郡城建造之时,有见白鹿衔花而至,祥兆天旨,故而名之。
而郭璞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这位文学与学术皆名躁当时的奇才,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堪舆研究上的成就传奇。风水祖师爷,就是后世对他共同的尊号。但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亦一直在这个时代的边缘行走,从河东闻喜老家出发,到河南洛阳,又到江左建康,经历了晋王朝衰败南迁,一路上他也努力试着向王朝中心靠近,也曾与中心人物核心事件有过瓜葛牵连,谋得一官半职,却始终只在王谢等士族豪门的阴影下,以方士的身份献策谋事。之所以来到永嘉,据说是为了避乱求存,恰逢郡城开造,于是有人推荐了他。他也没有推辞,选址设计用心戮力,山形应七星,市井合五行,把一座城打造得妥妥当当的,服贴了千余年的时光。
这一年,郭璞四十八岁,正是人生识见储用最饱满时期,于他而言,白鹿城大概是一次偶遇的才华乍露,但对此地来说,便是标志生成世代相承的耀眼长存。郭公山上的风雨千年,冲刷不了郭璞登临选址的足迹,更因时光流转,愈发清晰显明。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以后,郭璞行走的脚步便嘎然而止了。史载东晋丞相王敦欲起兵举事,让郭璞卜筮吉凶,“无成”的卦象解读让骄横的权臣大怒勃然,于是斩首南岗,成了他生命最终的绝注。
精于卜筮,死于卜筮。宿命无常,权力的荒诞让人间置于危卵,甚至有着超强预感的智者,也难摆脱其中。而千百年后,亦不知风雨沧桑几度,那座城却依旧记住了郭璞,把一座山命名为郭公山,以山之不朽念其不朽。眼光掠影,山下广场的石塑雕像挽髻拂须,持经掐指,仙风道骨,便是这里的生民把一腔念想凭吊,放在他的身上,放在自己的心里。
是的,从历史长贯的眼光来看,郭璞的行脚并没有止步南岗,至少在一座叫白鹿城的地方,是与此间历代生民同频共进的。从过去,直到未来。时代都是有着局限性的,但这里的人,不会因为其局限而否定,扬承其精神的内核,丰满着自己的日子。
三
之后,公元347年,离新郡建立二十余年,又一位太守来此历任。
可以说,其间更不止一位太守经历永嘉,但多被历史风尘蒙垢,而他之所以被印记深刻,是因为他叫王羲之,后世称之为书圣。
也正是这身份传奇,让书圣的脚印深烙其里,哪怕是历经千余年的时光磨损,反而更加埕亮耀人。墨池坊,据说就是当年书圣磨墨练字之所,现如今,是实实在在的地名,一条老街巷,穿越在城市的繁华中,还能看到不少时空向后的零碎片段。
又有说法,王羲之任永嘉郡太守期间,“出乘五马,老幼仰慕,为立五马坊”。至清代,改坊为街巷,便有了五马街的称谓。而如今,五马街已成了标志性的城市商业街,人流熙攘,热闹非常。
从会稽到永嘉,在那个时代走来,确实要费些时日,却也非遥远难及。只是,与郭璞一样,王羲之于此间的脚步行迹,多是源于口耳传奇的沿谈,并没有明确的信史记载,但不管如何,这里的人们一直笃信,书圣的脚步一定是来过这里的,他提笔挥毫的墨色,也一定与这里的山色有过感应交流,泼散写意,潜云入地,为这座城留下了文墨渗深的风物底里。
而谢灵运以永嘉郡太守身份的到来,确是有信史记载的。那是公元422年,建郡近百年后,这位中国山水诗的鼻祖来到了永嘉,作为政治失意的“流放者”,谢灵运在郡守任内,常常是“遂肆意傲游,遍历诸县,动辄旬朔(十天半个月),理人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致其意”。不理政事,自然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合格地方官员,不过在此期间写下颇多数量的山水诗,却为永嘉的“水长且美”,作了最好的艺术诠释。
谢灵运的脚步是匆忙的,既无心于此,那只能留恋山水间的忘情暂时。但有意思的是,于一个地方而言,官员的政绩也是暂时的。倒是有吟诵此处诗赋文章流传,方为人间美事,千古颂念。以某种意义来说,在更长的时空尺度上,于历史价值评价,实用主义常常会让位给虚夸的文化渗透,一个文人官员的到来,他禀赋的文化价值,往往是这个地方往后承传的最大财富,文化传承,胜过一些实物的流传。也或某种意义上说,于皇权体制下,对当地百姓而言,有时官员的无为,反而是最大的作为。
确实,谢灵运那匆忙的脚步,以及短短一年的任期,甚至是后来悲摧的人生结局,并没妨碍这里的生民对他的念想,谢池坊、池上楼,古迹犹存。他留下的诗歌,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类妙言精句,更是被刻录诵读念念不忘。
一时王谢堂前燕,相继飞入此中来。可以说,自晋王朝南迁以来,东瓯这块后来被称之为永嘉的土地上,便因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地缘靠近,变得相对闹热起来。自然一些文化脉流也随着当时中心人物的足迹承载而来,特别是像王谢这样影响顶峰的文人临光,于其中文化浸润,便成了“水长且美”最初原胚上的花釉,千百年来,风雨无蚀,也无法碰掉青瓷上的花纹。
有意思的是,也是在晋王朝,此前永嘉曾作为晋怀帝的年号存在,而“永嘉之乱”(311年),直接导致了晋王朝的光景没落,南迁半壁的种子亦是由此种下。间隔十余年的时光,此永嘉与彼永嘉并无瓜葛显明,只是其中因缘,又似冥冥难灭。水流不息,长久美好,愿景如斯,愿乎如此?
而于永嘉这方水土,若要视觉更原初的胎胚底色,则不妨暂停向前,先让脚步回溯至更久远的过去,迈向那个被视作蛮荒的野旷,寻找起始的云涌风动。永嘉之前,瓯居海中。
四
瓯之所解,一说是“瓯”字古音通“区”,区为山林河流险阻之地,意指山高水远蛮荒处。又一说是“瓯”意为陶制的小盆,乃此地擅产。久远考据,种种揣延,仁智各见。
而东瓯者,乃东海沿域,瓯地东也。东瓯王,顾名思义,便是东瓯这片土地上的王。据说,是为此地越跨蛮荒的拓启者。
公元前192年,汉惠帝三年,越王勾践后裔驺摇因佐汉没秦破楚之功,被封为东海王,都东瓯,世称东瓯王。
驺摇虽说是勾践的后裔,但距卧薪尝胆的祖先,已隔了十三世之久,亦可谓远也。而越国自越王无疆败亡后(前306年),宗室各立,东瓯王,即瓯越王,则是其中主要一脉。延续近百年后,始皇一统,设闽中郡,废王为君长,并赐姓驺、骆(意为驯服的良驹),于是作为王的继承人之一,原本的欧阳摇也便成了驺摇。秦末之际,诸侯纷起,驺摇也度时乘势,率众起事。良驹确实是良驹,驯服却是始皇一厢情愿的美好,由于选择站队汉刘邦一方,先是受封海阳侯,称为闽君,后又因“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终得以“东海王”的封赐荣耀。
可以说,驺摇被封为东瓯王,是一次王国复兴。之前,东瓯王柞延续,已经六代,东瓯虽有王国之谓,但地处蛮荒,部落盛行,至秦后被降君长,王国已是崩颓。驺摇受封后,则可名正言顺,自是不辞心力,励精图治。可以想象,当驺摇以侯王的身份在他的领地里涉行时,他的脚步是无可阻挡的,哪怕是丛林与滩涂的诸多险阻,披斩荆棘,跃马横渡,皆是一往直前。至于其间面对“断发文身”,以蛇蛙鱼哈为食的部落生民,或需征服与或与教化,更是不容置喙。从社会原始的自由生态,到王权构建的等级秩序,是社会进化的必然。于此地生民而言,幸或不幸,其实也很难说得清楚。不过,因此带来的社会体制迁变,生产方式改进,以及此后人文渐次渗透,东瓯的蛮荒也就慢慢融入大汉风气之中。
也因为如此,驺摇被奉为东瓯的人文始祖。东瓯王柞绵延,上下经历九代之多,唯独驺摇被作为神佛来膜拜信仰。华盖山下的东瓯王庙,祭祀的就是驺摇的功绩往事,至于今日,人们还把此地的香火缠绵人间祈求纳入其中,袅袅氤氲,生生不息。
驺摇之后,东瓯王得以袭承。由于与同为越王之后的闽越王之间存有端隙,并引发战争,同宗相残,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请求汉王朝支持,汉兵至,闽越兵退,汉兵退,闽越兵复扰,驺摇之孙东瓯王欧望不堪折腾,请汉王朝求纳迁移,汉武帝准许,欧望率部众4万余人北上,被安置在庐江郡(今安徽舒城地区),欧望也被降封为“广武侯”。时为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自驺摇后,东瓯王又历经55年,归于历史终结。而东瓯之地,亦划归于会稽郡。
偏隅的王国,蛮荒的边缘,亦非桃源世外。在战火熏燎中,迁徙的脚步成了最终的选择,故土难离的艰涩只能在一路霜风尘土中掩着泪迹不停擦拭,只是也会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在时光掠影中不断繁衍与外来纳入后,又重新把荒凉处描绘铺陈,与旧日的底色一起沿流而下。
耐苦任劳,又不乏循势机变,且敢于走出去,是这里人们赋传的秉性基因。可以说,从蛮荒开始,一路走来,部族离合,王国兴复,历经迁变,但东瓯的底色,也就此打下了。
有意思的是,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大明开国功臣汤和病逝,朱元璋追封其为“东瓯王”。汤和生前就被封为信国公,曾被委以抗倭重任,他的脚步穿行在昔日东瓯王荣光披及的土地上,眼光打量,细思防御战备,于是疏浚新河,两边渐成街市,成了后来的信河街。
此时,离曾经最后的东瓯王也有千余年的时光,此地又已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温州。
温州,如今的温州,仔细考证,可见很多传承,还是带着历史的基因的,可能这就是是一种地域的风骨,不可拆解,亦不可轻易折断变更。
五
从永嘉到温州,其实不是两个地方间的行走,而是在几乎相同的空间固定,时间向前走了一路的沧海桑田。
公元675年,唐高宗上元二年,从栝州析置温州,辖永嘉、安固两县。温州作为一个行政域名,首次出现在中国历史的行政域名中。而之所以称温州,据说是因为此处天气温暖,“虽隆冬而恒燠”的缘故。
唐高宗应该是一个很重情感的皇帝,也正是他对一个女人宠到骨子里的信任,成就了中国王朝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武则天。此时,已是高宗执政后期,因风眩症身体欠佳,由武后武则天代为行政,大唐形成了天皇、天后并称“二圣”的独特政治格局。这一年,高宗的病情也更加严重了,又遇上太子李弘病死,武则天摄政,基本做到了事实上的皇权独揽。也不知道是天皇于深宫里需要点温暖,还是天后感觉到位高处有点高冷,温州就这么出现了。没有证据说明这其中有某种因缘关系,却总有那么一种感觉渗透出来,一个行政新域名的出现,冥冥中总似乎契合着什么。
而于我希望的是,在历史冰冷的权斗纵贯之中,能有一丝情爱的温暖偶然乍现,哪怕是一个念头勾起,一个地名刻意。譬如温州被圈定的现身,除了天气的温暖,或许还有强大者心底脆弱不堪的召唤。
温州来了,就是这么来的。而在温州出现之前,永嘉亦已经历了曲折几番。此前,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永宁、安固、横阳、乐成四县合并为永嘉县,归属处州。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改括州为永嘉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又改永嘉郡为括州。一年后,析括州之永嘉县置东嘉州。贞观元年(627年),废东嘉州重隶于括州。直至从括州析置温州…可以说,从永嘉这个行政地名的出现,日日月月年年,经历朝代更替,郡县反复,这一路走来,至于温州出现,又是3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