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狗娃(小说)
一
小北屯在滨江城的城乡结合部,这里是建筑工人住宅区,是由一栋栋红砖红瓦的简易房组成,故事是从50年代的末期开始的。
清明后的小北屯乍暖还寒,地上的灰土和墙脚旮旯的残雪融和在一起,在不太宽的黄土路上形成了无数个大小不等的泥水坑。
傍晚时分,残缺的路灯在暮色之中发出羸弱的光,一阵风刮过,灯罩发出令人难受的吱嘎声。
行人的脚上沾满了黄泥巴,一哧一滑地躲避着水坑,远处不时地传来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和汪汪的犬吠声。
突然,从一个门前长着一棵小榆树苗的院子里,传出一阵女人痛苦的呻吟和喊叫声。
院子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正焦灼地搓着手来回地转圈儿,他不时地停下脚步踮起脚尖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看,身后有几个女人小声嘀咕着什么。
忽然,屋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嘹亮哭声,这哭声冲破了屋顶,扑棱棱地惊飞了房檐下栖息的麻雀。
“生了!生了!”时间静止了几秒钟后,几个女人不约而同的喊道。
房门开了,男人一步跨进屋里,险些撞到开门的人。
“你有福啊,得了个儿子!”开门的人说道。
“是吗?”男人兴奋地回过头,对着外边的人喊起来,“我当爸爸了!我有儿子了!”
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慢慢地消失在夜幕后面,只有门前那棵细小的榆树,记住了这生命降临的那一刻。
床上躺着的女人头上包裹着头巾,身边有一个用蓝底儿白花小棉被包裹着的,大脑壳,头发乌黑,紧闭着双眼,满脸皱褶的婴儿。
男人走过去看了婴儿一眼,随后拿起一块毛巾帮女人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轻轻地问:“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女人略带喘息地应声道。
男人转过身对着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说道:“谢谢,谢谢李婶儿。”男人塞给她五元钱。
李婶儿把钱接过去放在最里面的衣兜里,还不放心的又摸了摸,然后对男人小声地交代着什么,男人不断地点头,小声答应着。
突然,床上的女人发出一声惨叫:“啊,李婶儿!”
李婶侧过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慌忙走过去掀开被子,脸色立刻变得没了血色,她惊慌失色地喊道:“赶快送医院,这我可管不了!”
男人一个箭步上前抱起女人就往外跑,慌乱中差点儿被门槛子绊倒。李婶拿起床上的一条被子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对着门口的一个女人喊道:“那谁,你别去了,在家看着孩子。”那个女人应了一声。
门外的人紧跟在男人的后面,一面跑一面用手帮助男人托着女人,泥水四溅地踉跄着向医院奔去。
好在职工医院离家不远,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路程。
医生掀开被单看了看女人那惨白的脸,赶紧问是怎么回事,李婶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生孩子,流血,止不住了。”说完瘫软在地上。
“胡闹,赶紧送抢救室!”又转头对护士道,“赶紧给产科王大夫打电话。”
男人抱着女人跟在医生后面向抢救室冲去,众人跟在后面。
一会儿,李婶儿缓过劲儿来说了一句:“造孽呀,这会死人的,早知道这样我也不给接生啊,愿菩萨保佑吧!”
抢救室门外,人们都坐在长椅上伸长脖子看着抢救室的门,还有两个人徒劳地扒着门缝往里看,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揪扯着头发呜呜地哭出了声。
“都怨我啊,为了省几个钱就同意她在家生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活呀!”
突然,急救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急促地喊道,“快点,谁是O型血?”
人们面面相觑,护士见状冲大家说,都跟我来验血。
……
男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顺着输液管流进了女人的血管里,女人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潮。
经过一夜紧张地抢救,女人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奇迹般地生还了。
天空湛蓝湛蓝的,大地已经绿色如茵,植物园里的山梨花、杏花和山丁子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都开了。
院门前那棵小榆树嫩绿的枝丫上,一群家雀儿喳喳地叫着蹦来蹦去。
院子里,女人一边往锅里蒸着窝头,一边对着劈柴的男人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男人停下手中的斧子,歪着头看着女人:“我都想了好几天了,就叫狗娃吧,俺老家的说法是名字贱好养活。”
“那大名叫啥,总不能也叫狗娃吧?”
“大名叫郑学文,希望他长大后能好好学习,将来当个一官半职的,别像你似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说完冲女人一龇牙。
“缺德,老拿我比,你也比我强不了多少,要不咋从朝鲜回来没当官儿呢。”
男人看着女人张了张嘴,脸色一下子憋得通红,突然吼道:“我在前线入党了。”
女人赶紧说道:“呸,呸,我说错了,说错了!”
男人扔下斧子,起身进屋了。
女人用沾着苞米面的手,懊悔地拍了一下嘴。
二
已经到了盛夏,太阳像挂在空中的大火球,毫无怜悯地把热浪一股脑地撒向地面。黄土铺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蛐蛐儿和蝈蝈无聊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让人心烦。
操场上,一群不知疲倦的男孩子在酷热的阳光下追逐打闹,火辣辣的太阳好像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哎呀!砰!哗啦!教室的窗玻璃被打碎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个满脸惶恐的男孩子。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有十个年头儿了,这也正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
狗娃妈,一个眉清目秀中等身材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身着蓝色工作服,脚穿一双自己做的带卡扣的蓝布鞋。此时她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赔着笑脸对老师说:“对不起老师,真对不起,这孩子太淘了,我回去一定狠狠地管教,求老师别开除他。”
“你家郑学文有点儿小聪明,就是太淘了,而且能淘出花样来。”老师绷着脸看着狗娃妈,“昨天他给前座的女生后背粘了一张小狗图,女生被气哭了。今天他又打碎了窗户玻璃。这样的孩子我可管不了,你还是给他转学吧。”
“老师,求你了,我会好好教育他的,我……”
“不行,必须转学,我教不了他。”老师抢过话,又给狗娃妈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脸对着墙站着的狗娃。
狗娃妈领会了老师的意思,配合老师一说一答地演起了独幕剧。
也许是老师和狗娃妈演得太投入了,使狗娃渐渐地忘了自己的角色,竟然偷偷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妈给老师鞠躬,不由的一阵怒火拱上脑门,心想:开除就开除,转学就转学。想到这,刚要张嘴说话,没曾想让老师一眼看到了。
老师冲着狗娃一瞪眼:“你还有闲心看热闹,你妈为了你好话都说尽了,你再不好好上学你对得起你妈吗?”
好像兜头一盆水浇下来,狗娃刚才的火气一下子被老师浇灭了,赶紧回过头站好。
“那好吧,今天就不开除他了,以后要是还淘气,就不客气了。”老师冲狗娃妈点点头微微一笑,但语气还是很严肃地说,“回家也别打他,好好地和他讲讲道理,他还是能听的,打碎的玻璃是三毛四,你看是你们给安上啊,还是赔钱?”
“安,回去就让他爸下班后来安上。”
“行,你把他领回去吧,一定要好好教育。”说完冲狗娃一摆手严厉地说,“和你妈回家吧,以后不要淘气了,挺聪明个孩子,不好好学习,整天的淘气,再淘气就开除你!”
脸冲墙低头站着的狗娃,开始听老师说要开除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害怕,后来差一点破罐子破摔,现在听到老师说不开除他让他回家,赶紧转回身来冲老师鞠个躬,伸手要去拉妈妈的手,一看妈妈那充满怒气的脸,又把手缩了回去,蔫蔫儿地跟着妈妈走出老师的办公室。
太阳偏西,热浪还是毫不留情地狠狠冲击着地面,云彩也好像躲到太阳的后面凉快去了,树叶被晒的无力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躲在屋檐下的麻雀和蹲在电线上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噪个不停。
狗娃也像晒蔫儿了的树叶一样没精打采,他怀里抱着圆球一样的书包,耷拉着大脑袋,大气不敢喘地跟在妈妈后面,一身沾满灰尘和黄泥巴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衣兜也像被狗咬了一样撕开了,兜里子翻到外边来。
“活该,让你拿砖头撇我,把玻璃打碎了吧?”瘦皮猴儿一样的同学小宇幸灾乐祸地说道。
“大娘,回去好好地揍他一顿,让他老淘气。”同学小斌也坏笑着加杠儿。
“我饶不了他。”狗娃妈余气未消。
狗娃冲他俩狠狠地瞪了一眼,举起小拳头偷偷地比划着,意思是,你俩等着,看我咋收拾你俩。
他俩冲着狗娃伸舌头做鬼脸。
“郑婶儿,别听他俩的,他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俩说大妹是小豆包把大妹气哭了,郑学文能拿砖头扔他俩吗?”女同学晓娟愤愤地替狗娃鸣不平。
“就是嘛。”狗娃感激地看了看晓娟,小声地嘟囔道。
“是什么?”狗娃妈回过头冲着狗娃厉声喊到。
狗娃赶紧低下头,小宇和小斌也吓得缩缩脖子互相看了看。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白天还晴空万里热死人,到了傍晚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从出生到现在,就好像是转眼间的事情,那个大脑壳,满脸皱褶的狗娃如今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狗娃的确像老师说的那样——有点儿小聪明,但就是太淘,而且能别出心裁地淘出花样来。他把小青蛙放到同学的书桌里,把毛毛虫放到同学的铅笔盒里……老师找他家长是家常便饭,为此他挨家长的教训也是不过夜,经常龇牙咧嘴半拉屁股坐板凳。
从出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儿,在这十年里,狗娃又添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虽然经历了饥饿的年代,但是也许是好动能吃不忌口的原因,狗娃一点也没有耽误长,个头儿明显的比同龄孩子高出大半头;粗壮的身躯,胖乎乎的胳膊,一点儿也不像十岁的孩子;学生式小平头,虎头虎脑的圆脸盘儿,浓重的眉毛又黑又宽,一对眸子像一汪清水般透彻,一颦一笑带着天真的机灵劲儿;鼻梁挺直,大嘴叉,说话的嗓音也比别的孩子浑厚;穿着一身沾着泥土的蓝色带补丁的衣裤,背着本来是黄色的小书包。
从懂事那天起,狗娃就像个男子汉一样的倔强好胜,他像母鸡护雏一样地保护着妹妹和弟弟,不让他们受到欺负,所以和同学打架也时常发生。
三
老虎哭唧唧地一瘸一拐地找到狗娃,瓮声瓮气地说:“你看,就怨你,我说我不去,你非说没事儿,你看我妈把我掐的!”说完脱下裤子,大腿根处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我看看……你妈够狠的,哎,你是后妈吧?”狗娃晃了晃大脑袋撇了撇嘴,“还怨我了,让你去冲冲你不去,好事你咋不找我呢?活该!”说完用手按了一下老虎的大腿,老虎嗷的一声蹦起多高。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说小河沟淹死个人,从这时起,每当天气好的时候,就能传来各种声调的女人的呼喊和骂声:
二子,又去河沟洗澡了是不?小心勾死鬼儿把你抓去。
小斌,你真是没脸,说你多少回了,不能去河沟洗澡你咋不听呢?
老虎,你是不是又找打了!
咳,他大娘你说可咋整,这熊孩子咋说都不听话,一眼照看不到就跑到小河沟去洗澡了。
我家那死孩子也是这样,看都看不住。
这些话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每天都在重复。
离屯子边不远有一条小河沟,每到夏天,大人孩子都到河沟里洗澡游泳。
自从有人说小河沟淹死人后,大人们就不去了,把自家的孩子也看得紧紧的。但狗娃是个不信邪的主,照样找机会偷偷溜去学游泳,但每次洗完后,都到邻居家或是同学家用井水冲洗一下,因为大人用指甲一挠,只要你的胳膊腿上出现白道子,就足以证明你又去小河沟洗澡了,一顿胖揍是躲不过去的。狗娃听别的大孩子说,只要用干净水冲洗一下,就不会挠出白道子了,但是有时就忘了。
“狗娃,你给我过来!”狗娃妈厉声喝道。
“啥事?”狗娃躲躲闪闪,慢慢地蹭过来。
哧的一声,两道白印子清晰地出现在狗娃的胳膊上。
“啪、啪!”两声脆响,狗娃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一下子跳到一旁:“哎哟!干嘛打我,我咋了?”
“小崽子,我还以为你听话,不去小河沟洗澡了呢,原来你是骗我的。”狗娃妈嘴唇哆嗦着又举起了巴掌,“要不是你胡大娘和……”狗娃妈忽然感到自己说走了嘴,愣是生生地把下句话憋了回去。
晚了,狗娃已经把头转向了邻居胡大娘。
“老郑婆子,你说啥呢?”胡大娘愤愤地冲着狗娃妈喊道。
“我没说是你说的,我是说,说……”
老虎妈急忙抢过话头插嘴道:“狗娃妈,你可别乱说啊,你家孩子上没上小河沟洗澡,我们可没跟你说,我只是说我家老虎上河沟子洗澡了。”
狗娃又把眼神转向了老虎妈。
大妹用小手拽了拽狗娃的衣角小声地说:“哥,就是她俩告诉咱妈的,我都听见了。”
“她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狗娃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句成语。
“大妹,你是不是给你哥在河沿看衣服了?”狗娃妈冲着大妹吼道,“你现在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
大妹吓得躲在了哥哥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