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她的灵魂已脱离了她细弱的躯体，把名子填在了阎王的户籍簿上。而她美如白玉的躯体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太平间那张冰凉凉的床上。
　　 我也看见地狱的大门了，黑魆魆的耸立在白骨丛中，周围放着点点荧光，两旁站立着面目狰狞的小鬼，呲牙咧嘴的……然我并不害怕，我明白，我和璟璟的归宿正在那儿，她比我早一步的去了，——在我跨进地狱大门之前，她要收拾好我们的洞房。
　　 这一段可以望尽的通向地狱之路叫我走得好吃力呀！双脚是那么沉重，累得我一身身出汗。人生就要结束了，儿子，我已无力教养，人生的许多理想成了幻影……我多么想去成全妻子“天伦之乐”的愿望，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称职的父亲，合格的丈夫，能干的职员，安份的公民……可地狱之门，已经朝我开启了，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向前挪动步履，在这告别人生之际，一眼一眼地回望我走了四十四载春秋的人生旅途……
　　
　　 一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都尽情地歌颂爱情，用各种方式去表现爱情的“甜”，偶而也有谈“苦”的，然“苦汁”总是被“甜液”给盖了过去，是情人终成眷属……可我和璟璟的爱情竟成了埋葬我们的坟墓，那片刻间忘乎所以的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幸福”总是被严峻的现实所吞没，使我回味起来，如吞生粟一般难咽……
　　 公元一九八三年秋
　　 一切都是无巧不成书。我没有想到我离开这座小山城到省城读了四年大学之后，会被重新安排在这个小山城的一个小镇的中学供职，而她却象早就知道我要来这儿一般，在这小镇的税务所里静候了我整整三个春秋。
　　 为此，我感到恐慌不安。
　　 我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父辈们同在山城银行供职，我们一前一后降生在同一个院落，幼童时期，两小无猜，“哥哥”“妹妹”地“过家家”，“文革”中，我虽离开了山城，被母亲带到乡下，可“文革”刚一结束，在母亲复职以后，我们又在山城中学里共度了五载寒窗，青春的热力，促使我们萌生爱情，可父辈们的恩怨，又使我不能放纵情感，我决心掐断这爱的火苗，于是在我离开这座山城去省城读书时，没有与她告别，在父亲生前的老同学，现在银行副行长高叔叔及其一家的关照下，悄然离去。
　　 现在，我和她又谋生于同一个小镇了，生活在同一个天地里，我担心爱的火苗复燃起来。几年来，我虽竭力忘却她，可她却顽强地停留在我的脑迹中，叫我痛苦，可现在……她的倩影在我的脑海中活跃了起来，使我不得不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望她几眼——这恐怕就是爱的序曲吧？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是一个酷暑的天下午，天气很热，我独自来到湖边，坐在一个大青石上任感情的波浪冲击我胀澎澎的脑袋。湖水碧蓝碧绿的荡起一层层的波纹，每圈水波中都映出一张姑娘调皮的脸来，使我恨不能用双手把她从水波中掬起来……
　　 “兵兵”那水波中的姑娘在轻轻唤我的乳名了，她笑盈盈的在水波中看着我，红红的连衣裙在水中招展，我对她苦笑以下，表示无可奈何。
　　 “兵兵、大学生！”
　　 啊，怎么当真是她在唤我？这声音里分明带着几份责备。
　　 我的心猛抽了以下，抬起头时，惊诧地见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笑盈盈的。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我吃惊地问她：
　　 “啊，璟璟，是你！你怎么会来？”
　　 “怎么，只许大学生游湖赏水，就不兴咱孙山之后纳凉散步了？”
　　 “这……你好辣哟！”
　　 看来，这似乎是巧合了。可这巧合确实有意思。若大个湖畔，竟成了我们的天地。我们沿着湖边散步，脚印伸进了一片苇草丛中，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谈到了天黑。真没想到这丫头经过四年的风吹雨打，仍然保持着学生时代那种调皮、好斗嘴斗舌的性格，对文学仍旧那么痴爱。她告诉我，她喜欢铁凝所塑造的“安然”的形象，她爱读《沙菲女士》的日记,《花园街五号》她读了两遍,她同情吕沙的遭遇……
　　 我们也谈到了当前的形势，谈及我们两家的近况。当涉及她父亲目前的处境时，她痛楚地说，她爱她的父亲，虽然人们憎恨他，虽然他正在接受审查，她还是觉得她的父亲值得她去爱，她同情父亲的遭遇，她恨“文化大革命”那个发疯年代，也恨眼前这秋后算帐的年月！是罪恶的年代造成她的父亲在那个时代做了有罪于这个时代的事情，她的父亲是个替罪羊，是个牺牲品……她说得深沉低哀，虽在为她父亲在文革中的罪恶做辩解，但我觉得她的话却也有几份情理，感到她颇具思想，心里暗自佩服。
　　 天色晚了，我要她先回，她却笑我封建，主张同我一块回小填。当我们并排走过那半里长的街道时，那些乘凉的人们所投来的善意的询问的眼光，使得我心慌意乱……
　　
　　 爱情的潮水是关不住的，任何人为的河堤，只能提高水位，使她积蓄愈来愈大的能量，而不能使她消失。河堤一旦冲决，就会汹涌向前，不可抗拒。自从和璟璟湖畔邂逅相遇后，我便不能控制住我的双腿了，一周两次、三次地去她那儿，一有空闲，我总是站在校门口，把目光投向西边，希望看到她的倩影。
　　 初冬的一天晚上，我去替她绕电热褥，绕完之后，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算是报酬。
　　 就在我吃得正香时，她突然问我：“唉，大学生，我问你有对象了吗？”
　　 我一怔：“有也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
　　 “怎么这么说呢？象你这样的‘时代娇子’，她总不会挑剔吧？恐怕是你三心二意，要真是这样，老同学，你的态度可就不够严肃了，既折磨了人家的感情，浪费青春，也有损你们男子汉果敢有为的美称呀！”
　　 我苦笑了一下沉默着。
　　 “唉，要不，你把她领来，我帮你参谋参谋如何？看在你打小没少欺负我的份上，帮你把把关？”她笑着逼我回答，我的心里却五味俱翻，没有了主调。
　　 “你先别操心我，我倒问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比你大半岁吧？就算哥哥关心妹妹吧！”我嘻笑着说，也想试试她的态度。
　　 “同年还分大小啊？美得你，尽想着占便宜！我的事很难办，有的人看上咱，咱却对人家没感觉，而咱觉得可以的，却不知道人家心里是否装着咱，所以吗，摆着啦！”
　　 摆，到底摆到什么时候呢？五年过去啦，我难道还不晓得一个少女纯洁的心思么？如果我不自欺的话，我会承认我的确爱她，爱我眼前这个美丽动人的姑娘！我为什么要这纯洁的爱情遭受折磨呢？
　　 母亲不是在为我的婚事而唠叨了么？那高叔叔的女儿总象骄傲的公主一样，我是不会喜欢的，我将眼前的这位深沉大方，又婷婷玉立的，象电影“五·四”时期的知识女郎一般的姑娘领回家去，准会了却母亲的一桩心病，保不准，还会消除从前的恩怨——母亲是会计科长，又是人大代表，也算知识女性，知书达理，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
　　 想到此，我鼓足勇气，站起来一把拉起她细纤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抚摸，说道：“璟璟，我……咱们俩……唉，星期天，请你到我们家来玩，吃……吃……”
　　 不等我说完，她便使劲地点头，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浮起了一层红晕，两眼盯着我，眼眶中涌出了泪花。
　　 很快，她把手抽了回去，侧转过身子，将脸埋在两肘之间，做了个“犹抱琵琶半庶面”的样子，对我说：“傻瓜，要真叫你哥哥，你会答应一辈子吗？……看你，把人家弄得多不好意思……”
　　 我的前额渗出一层汗珠，无限感慨涌进心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
　　 中午一放学，我便率先回家，璟璟明天要来做客，我得先准备准备。
　　 刚踏进家门，就见高叔叔家的那位“傲公主”架着二郎腿斜躺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个杂志，埋着头，似乎在阅读。也许是听见我回来了吧，没有抬头，冲我打了个习惯性的招呼：
　　 “晓锋哥，回来啦？”又专心翻她的杂志。
　　 “哦，是婷。下班了？我妈呢？”
　　 “姨姨刚出去，一会儿就来。我们刚下班，我爸我妈都不在家，剩我一个人，正愁饭难做，姨姨叫我，我就跟来了，混上一顿，你不会不欢迎吧,啊？”
　　 说着冲我一笑，又去看她的书。我没有理会她，赶去洗脸，她见我擦脸就站起来，替我冲了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将杂志卷成筒，若无其事地、笑盈盈地看着我放下毛巾，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端起了牛奶。
　　 “好喝吗？甜不甜？”
　　 “嗯，就是糖似乎放多了点。”
　　 “哼！那下次就不放糖，看还弹嫌什么！”
　　 “好啊，叫我喝白开水吗？”
　　 正斗着嘴，妈妈回来啦，手中的篮子中，有几样鲜菜，还有西红柿等，看见了我，异常高兴，吩咐我去洗菜，帮她造饭。
　　 婷也不看书了，赶来帮我拣菜，边拣边谈一些银行里的新鲜事，还偷着议论妈妈在办公室的严肃程度和干事们如何敬畏妈妈，妈妈如何教训小青年等等，滔滔不绝，不时发出清脆的调皮的笑声，还偷眼观看妈妈的动静，惹得妈妈忍不住问我们在一起叽咕什么的话来，我心里有事，一边应酬着婷，一边勿勿拣菜，吩咐妈妈快些造饭，偏偏妈妈说是周末了，要做些仔细的饭过周末，我焦急也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吃过饭，我扔下碗就提着菜篮，走到菜市场，买了红鱼、水果、鸡蛋等，再到副食门市要了瓶“中国红葡萄酒”就赶回家，见婷还在同妈妈谈天，似乎是关于我的什么事。
　　 看见我回来，提了这么些东西，妈妈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道：“今天怎么记起买东西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妈！明天有客人来，要招待呢！”
　　 “有客人来？”妈妈又一惊，“是谁呀？叫你这么忙乱？”
　　 “来了你就知道了，妈！”我笑着答到。
　　 “莫不是‘红鱼引娇’吧！”一直没言语的婷，笑着抛出这句话后就起身告辞，我骂她一句“烂嘴”，送她出了家门。
　　 送走了婷，妈妈疑惑地问我：
　　 “是谁要来，兵儿？”
　　 “是我的一位同学，叫璟璟，妈！”
　　 “是女的？”老太婆更激动，“在哪单位？”
　　 “我们镇上税务所的会计。”
　　 说完，我就跑了出去，怕她再问下去。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到妈妈喊我吃饭时才起来,妈妈很高兴，又很忧虑，问这问那，了解璟璟的情况，我只好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耍牛脾气——不声不吭，邹着眉头。在这个家里，母子相依为命，我给妈妈耍孩子气是常事，谁让她只有我这一个宝贝儿子呢？况且现时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璟璟的“社会背景”，我想，无论如何，在她未见璟璟之前,不能知道我的女朋友是当年逼死我父亲的武威的女儿。
　　 吃过饭，我收拾好房间，看看表，快到我们相约的时间了，便冲她一笑，到街上赴约，领璟璟到我们家来。
　　 当我领着璟璟跨入家门时，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沉思，看得出她已度日如年了，我心里有些好笑，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多少年来，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也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这圣洁的母爱，曾给蒙受委屈和欺辱的我以安慰，给处逆境中的我以勇气和毅力，才使我怀抱一颗为母亲争气，为自己争前途的心，拼搏挣扎，考入省城，然而，她也曾给我偶添痛苦。小时候，正值“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的年代，母亲硬哄着我穿了件新卡叽布衫，结果失去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叫我难过了好几天，但母亲却得到了安慰，哄我不要那张纸。长大以后，每当我想起她饱经人世忧患的半生，往往会流下热泪，发誓要满足她的心愿，让她在舒坦、满足中度过晚年，以愈合她心灵的创伤,也使九泉下的父亲得到慰藉。可是这一次……璟璟她能给母亲带来那种有了儿媳时才能产生的欢欣么？
　　 “伯母，您在。”璟璟笑容可掬地向母亲问喉，母亲先是一怔，便殷勤招待，我赶紧向母亲做介绍：
　　 “妈，这就是璟璟……”
　　 “知道！知道！快坐，坐！”母亲边说边向璟璟递糖，同时用眼睛示意我沏茶，拿瓜籽。待璟璟坐静后，便拉起她的手端详一会，问喉了几句，又起身到厨房忙乎去了，看得出她很高兴，也格外激动。
　　 璟璟大大方方地微笑着，用眼睛叫我去帮母亲的忙，我便朝她笑笑，来到厨房。
　　 很快，菜便端了上来，“席”一开始，母亲便问起长短来：“姑娘多大啦？”
　　 “二十四啦，属虎的，伯母。”
　　 “哦，和兵兵一个相属呀！姊妹几个？”
　　 “是独生女，伯母。”
　　 “也是一个夜明珠。你父母亲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爸爸现在商业局工作，我妈妈在红旗旅社。”
　　 “那你父亲是不是叫武威，你母亲叫李常英？”妈妈神色异常地问到。
　　 “嗯，是呀，伯母，您是认识我父母的。”璟璟也沉沉地说到。
　　 “是的，我们是认识的，而且相当熟。真快呀，一晃就是十多年。”母亲轻轻地说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璟璟也沉默了下来。
　　 我赶紧插话，调节气氛：“妈,您快些吃呀,干吗问这问那的，查户口呀？”
　　 “噢，噢……唉！我把你倒底给惯成了！”妈妈象猛醒似的笑骂了我一句，又把一块鱼肉挟给璟璟，这一桌饭，总算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