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活】穿越地狱 (小说)
送走了璟璟,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教我坐下:“兵兵呀,你怎么把她领到咱们家来啦?”
“您不喜欢她?她有什么地方不好么?”
“不,那姑娘倒挺不错的。只是,只是她怎么会使武威的女儿呢?”
“妈妈,我知道,您又想起我爸了……可是妈妈,璟璟是无辜的呀!”
“可她爸忘恩负义,逼死了你爸!你若和她做朋友,结亲,你爸怎会同意呢?武威也没有面目和咱们结亲啊!你爸书香门弟,为人清正,岂肯认他这样的人做亲家!我若答应你们,怎么去向你爸交待呢?你也不应该忘记你爸是怎么死的呀!”妈妈有些激动,红了眼圈。
“我知道我爸死得屈,也理解您的心境,”我也痛楚地说,“但是,这归根结缔是那场运动造成的,而且历史也惩罚着武威,况且这是我们下一代的事情,爸爸不会责怪我的。”
“你——!你竟给我来上课了!难道我不晓得这是历史的罪过么?!但是历史偏偏叫你爸去死?偏扁叫他武威逼死他的师傅?!他逼死了我的丈夫,又要他女儿和我儿结姻,这难道也是历史的安排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这件事的!”母亲决然地说。
“可我和璟璟也是难以拆散的!”我不知那里来一股勇气,第一次顶撞了母亲,便立即离开家,赶到学校。
我意识到一场风波将冲击我们这个母子相依的家庭,要使风波平息,得付相当的代价,甚至牺牲。就是这样,我也要坚持下去,我不能使一颗姑娘纯真的心受到伤害,更不能叫纯真的爱去为一场无知的罪恶牺牲,让历史所造成的沟壕继续扩展;我要战胜一切,让爱情之花结出硕果,用以愈合历史的列痕。我坚信,母亲会被我说服的,只是需要时间和毅力。
二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更没有料到当各方面的压力逼向我时,我的肩膀竟是承负不起的!我终于软弱了下来。我的软弱,我的对父辈们的孝心,终于使我背弃了我当初的山盟海誓,背弃了我和璟璟的真诚的爱情,亲手导演了一场裂人肝胆的悲剧。
那天,我离开母亲以后,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星期天和璟璟去游湖玩水,快快乐乐的玩了一整天,回到单位时已力竭腿软了。我想用我们爱的行动来向妈妈宣誓示威:我们是折不散的。妈妈倒利用下乡之便看望过我,不过关于我和璟璟的事只字未提,后来还托人捎给我一些奶粉、挂面之类食品,我暗自兴慰,量她就我这一个“命疙瘩”,我和璟璟爱的力量,必然会使她向我们妥协。
终究,我忍受不了思念的折磨,璟璟也是一样思念她的父母。于是一到周末,我们便勿勿赶回县城。
一回到家,见着母亲,我便孩子般地扑向她的怀抱。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温和的说:“你还是回来啦?”
“我怎么能不回来呢?!妈妈!上星期没有回家是因为,是因为太忙了。”
“那姑娘同你一同下来啦?”
“嗯,她坐我的车子下来的。”
……
“妈妈,您答应我们啦?”
“不,孩子,不是妈妈忍心为难你,而是,妈妈答应了你们,就无法去向你爸爸交待呀!你知道,你爸爸是武威害死的,要不是老天睁眼,你也难活到现在!而今你却和仇人之后相爱,你爸爸九泉之下怎能瞑目?天下姑娘那么多,你为何偏偏迷恋她呢?全不念你爸可怜……”
母亲说得声泪俱下,几乎在哀求我,我的心里也异常难受,想死去的父亲,不觉泪涌眼眶,但我坚信,我和璟璟相爱没有错,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不会责备我,我便又鼓足勇气:
“妈妈,您……我们相爱几年啦,从做学生时就……”
“纵然几十年,有我在,我就不答应!你应该知道我是守寡养你的,你应宽慰你爸爸在天之灵才是!”妈妈坚决地说。
我无力的跌进自己的卧室,一头裁到床上,品尝爱的苦涩。
夜幕下来啦,我想起约好和璟璟去看电影,于是爬起来,向电影院走去。
等不见璟璟来,索性上她家去叫,可刚踏进那四合院,就听到璟璟呜呜的垂泣声和武威的咆哮: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抓养你也不容易!我如今下了架,你就去和那混小子相亲,投那兴了运的臭婆子的伞下做清香人,叫我受人嘲笑,说我屈就有高攀,让人戳我脊梁骨,哼!你想得太美了!我还没到让你来欺负的地步!”
“爸,爸……你……你看你说啥话呢!干吗这样呢,晓锋那个地方不好,那儿得罪过你!我是和晓锋相好,又不是和她妈相好……”
“你……你!狗日的,不害臊!就算他是正人君子,以后也不许他跨进我武家大门!我家的门槛再低,也论不到那狗日的来踩!”
“你就不能轻点声,好好地对孩子讲麻!”璟璟的母亲劝道,“干嘛非这样?让邻居听见多难听!”
“哼!都是你给惯成了!要不,她敢对我落井下石!”武威轻了声骂。
璟璟的母亲吩咐璟璟出去。当她们出了门,看见我在院子里愣着时,璟璟哭着跑进侧屋。
她母亲见了我,动了动嘴,没说话,从脸上弄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我轻唤一声:“阿姨!”便扭身跑出了这个四合院。
夜幕低垂下来了,城外冷寂寂的受着北风的吹拂,眼看着一双一对的情侣迈进了影院,我忍不住热泪滚滚。人生啊,我不理解的是,为何要把爱情放在青春年少,莫非是为了让刚步入生活中的青年品尝艰难尘世的味道?在这样的处境下,我感到孤独难忍。我虽是母亲的宠儿,但母爱,在现时却使我不能有所依托,两个家庭,一个因为死去的亲人,一个却为面子上的浮光,都不允许我们纯真相爱,这恩恩怨怨难消,怎能给我们带来生活的曙光!我隐隐地感觉到,我周围的某个角落里跳动着一颗不祥的火星,使得我不知去向。
璟璟那笑意丰满的眼睛和那张泪渍斑斑的脸蛋,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的脚印失去了控制,顺着马路一直走下去,伴随我的是放着冷光的月亮。
这一夜,我回去的很晚,到家时屋里一团黑,我摸进自己的房间,没有拉灯,和衣裁倒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隔壁母亲还没有睡着,在一声一声的叹息,一次一次的翻身。
我迷迷糊糊听不见母亲的动静了,又看见璟璟来啦,坐在我的床边,给我讲故事,给我读小说。忽然间,一只魔爪从窗口伸了进来,直向着我们逼近。我下意识的抱住璟璟,生怕这魔爪伤害她。
果然,它落在了璟璟的身上,象抓小鸡似的,把她提走了,不理睬璟璟声嘶力竭的挣扎、呼叫……
我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魔爪抓走了我的璟璟。
我猛醒过来,意识到我应该救我的璟璟,去跟那魔爪搏斗,把我的爱人夺回我的身边来,于是大叫着跨出了房门。
谁知门口是无底的深谷,我一脚跨出去便掉进这无底洞,耳边风呼呼地直响,又听见两壁小鬼的讪笑……
我狂呼着向下跌,希望有一根草茎,哪怕是极细的也好,只要能拯救我的性命,可两壁光秃秃的,只是青石崖。
“兵兵!兵兵!”有人在呼唤我了,我顿生希望,努力地用两脚去攀蹬青石。
“兵兵!醒醒,是妈,妈在这!”哦,是母亲在唤我!于是我用力地睁开了双眼,见天已蒙蒙亮了,母亲坐在我的身边,手在我头上抚摸。
我疑视着母亲,看见这位慈祥老妇人花白的头发和记载着酸甜苦辣的皱纹,心头阵阵发酸,猛地坐起来,扑进她的怀抱。
“妈妈,答应我吧,我和璟璟断不了!”
“吃饭吧,啊?吃了饭陪妈上街去。”
“不,妈,你答应我,答应了,我陪您上街,以后和璟璟一同孝敬您,妈妈!”
“我不需要她来孝敬我!我宁可没有人孝敬!你要执意和她结婚,我就算白养了个儿子!”母亲沉沉重重地说,眼中又滚下泪珠:“你爸爸临死时,眼睁睁望着你,叮咛我带好你,给他争气,也给他出气!可而今,你翅膀硬了,要飞啦,不顾荣和恨,……你……你,没想到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人都说,寡妇养儿没下场,我真的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母亲哭骂了起来,我还是流着眼泪说:
“妈妈!您……我没有给我爸丢人啊!这确实是感情问题!”
“放屁!感情问题?我受艰受难把你拉扯大,你怎么不念我的可怜?!你怎么不念你亲生父死的屈怨?!难道我们对你就没有感情?就没有功劳?!你这个败家子,损门风的东西,是被那鬼精子迷了心窍!你,你硬要那鬼精子,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别再回来!”
母亲说完,就走了,我想了想,便收拾了以下东西,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我不想离开的家。
我离开了母亲,来到学校,躺在床上,不思茶饭,只想闭上眼睛在梦境中神游。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觉得有人坐在床边,睁开眼睛,见是璟璟,两眼红肿,静静地看着我,满脸委曲。我鼻子一酸,轻唤一声“璟,你——!”便用手去摸她的放在我床边的手。她顺势倒在我的身上,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抽泣,我紧紧地抱着她,没有言语。
好一会,我才放松她,她把我扶起来,问:“你说怎么办?我爸爸他……”
“我妈也还固执着,为这,我和她吵了,心里……”
“怎么,你也和你妈吵了?她恐怕……”
“父辈们之间的恩怨太大了。”
于是,我给她讲起了父亲的死因——
历史啊……当它成病态发展的时候,社会公民的意识被一伙阴谋家操纵而互相残杀,那些本来在人的意识中不敢有片刻逗留的杂念和欲望会应运而成为人们思想中的一股浊流,鼓舞着人们去当野心家,去残害同志、亲友、师长,靠出卖良心而平步青云。于是乎,狂热和愚昧,成为“革命”,使“善良、正直”成为“专政对象”,于是,健全的社会,千孔百疮,给后代留下千万条绳索,千万种病根……
也许武威当年就打定主意不会和我父亲结亲的吧,文革一开始就跳出来向他的师傅、银行会计权威进攻了,为的是,让这个新中国第一界银行学校的高材生,交出总会计师的印章。结果,母亲把我带到了乡下,父亲蹲进了牛棚,武威当上了革委会主任,总揽银行大权。但,也许是老天不允许父亲赋闲吧,没过多久,他又从牛棚出来了,操起了旧业。虽说是“臭老九”,但总有一批人尾随,虽说“位居”主任之下,但却对“主任”不屑一顾,一副清高之相,整日似乎“不闻朝政”,只好玩弄算盘珠,却使他这个主任日趋架空。
于是,彻底铲除这个“老九”的念头在主任的心中形成了,他就象一头疯了的困犬一样,四处“收集”“整理”父亲的材料,终于,他“调查”到父亲是国民党三青团“中队副”,父亲曾向他的舅父“国民党某县保安队队长提供过学生中的中共地下党员名单”,故此,定为“历史反革命”,遭到红卫兵“先锋战斗队”的拷打,皮开肉绽。使这位只知“书中之理”的书生,丧人了做人的勇气,吞下煤油,连病带气,离开了这个浊流横溢的世间。人们抢救过他,但他没有享受到药物的滋味,只望着母亲、望着我,说了一个“气!”就合上了年轻的眼睛……
于是,母亲带着我,回到父亲的家乡,爱尽苦酸,风浪中将我养大……
听完我含泪的诉说,璟璟无力地说:“你,你不会抛弃我吧?”
“不,不会的!这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对你,对我,都是无辜的!这历史的罪恶,不应当以牺牲我们的纯洁感情而得到报复啊,璟璟,我是真心的爱你呀!”
我坚决地回答了她。
我们又一次拥抱在了一起,我第一次吻了她滚热的嘴唇,好长时间不肯离去。
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两月来,我强忍着痛苦,强装出一副安然欢快的情态在同事们同学们面前,告诉人们,我和璟璟是幸福的一对,正在享受“热恋”的甘甜。璟璟由于准备考成人高校,需要我辅导她,所以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来,而且时常在我这吃午饭,常常给我带些鸡蛋、水果。可近三天她却没来,不知道为什么。到午饭时还不见她,我于是更着急,便匆匆吃过饭,带上门去看她。
来到璟璟的门口,见门开着,屋里不见璟璟,却见她的母亲,坐在床边,左手托着发胖的脸,胳膊支在床头书桌上,右手按在左胳膊肘间,眼望着门口,无精打采,若有所思。
我一怔,不知如何是好,恰她发觉了我,便热情招呼我:“啊,是兵兵呀,进来呀,快进来呀!”
“您上来啦,姨姨。”我小心地问她。
“你妈好吗?”
“嗯。”
“真快呀,我和你妈在一起时,你才四、五岁,整天和我们璟璟打架,判不清你们俩的官司。唉,一晃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老啰……”
“兵兵呀,有对象吗?”
我只笑了笑没作声,她也不等我回答,便说:“现在对象真难找,年轻人心思大,挑拣也大。我们院子老王家的儿子,谈了几个都吹啦,现在更难找,急得他爸他妈干着急。听姨话,你还是早考虑吧,现在姑娘苗苗多,还好找,要再过一阵,年龄大了,苗苗可就稀啰……”
“我们家璟璟也是的,犟头!都这般大了,还说自己小,小!前几天,她二姨给她又介绍了个,在工业局工作,是交大毕业的,这回她倒挺满意的。其实,他们也是同学,而且是你武叔叔的一个朋友的儿子,人挺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