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不知从何年月起，我们吵不起了——当冷漠替代了争吵时，日子终于就象死水般地宁静了起来：每日三餐，我们大都依赖各自的机关食堂；晚上回家，一台电脑、一台电视，各占一方，互不干涉；三室二厅的宽敞住房，解决了一家三口各占一室的奢望；为儿子诸如上学读书之类事情必须交谈几句的情形，随着儿子的日渐长大也悄然消失了，家，在很大意义上，渐渐变成了我们寄宿的场所，而夫妻间生活留给我总的记忆是冷战多于言欢。岁月将婷从活泼天真的姑娘练就成了一位寡言少语、孤傲冷漠，对谁都漠不关心却又好动动肝火、喜怒无常的中年妇女，也将我一头乌黑蓬松的秀发变成了一片银丝，我只好靠每月一次的染发来遮掩我未老先衰的境况。
　　 和璟璟虽同处一城，却极少碰面。有关她的消息，除了流言，别无所得。我只知道，她似乎在我之后，也经历过几次恋爱，甚至还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但至今却依然是孑然一人独居。小小的山城，关于她的传闻似乎断断续续，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是由最初桃色绯闻，逐渐演变成关于她的猜测，进而是同情多于非议。有人说她因失恋心理发生了变态，不肯再与男人接触；有人说她为跳出山城去傍大款被欺骗，失去了纯真；还有说她是“石女”不能生育，也有人说她身患怪病无人敢娶等等，总而言之，在这二十年连续不断的关于她的种种演义中，似乎总夹杂着关于我的故事，这使我常常不安。我总是极力地排斥着有关她的传闻，却又极力地想通过关于她的传闻，了解些许关于她的生活与近况。
　　
　　 公元2004年初夏的一天，婷突然用有些怪异的口气喃喃地告诉我璟璟患肺癌的消息，并对我说，璟璟已到晚期，单位用车已将她由省城医院接回住进了山城医院，她的同学、同事都已去医院看望了她，单位和家里已安排她的后事了，她也去看望了她……
　　 我的脑子立时出现了空白。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当我怀着酸楚楚的心来到璟璟的病房时，见她躺在病床上，挂着吊液。她的衰老的母亲守护着她，看见我来，揉揉红肿的眼睛，对我哀叹一声出去了。病房内空荡荡的，只有璟璟一个人躺在那儿，静得出奇，我仿佛能听到“哒！哒！”的，不知是我的脉搏还是吊液的声响……
　　 我轻轻走到她的床边，坐下来，看见她脸色苍白，白的叫人心寒；似乎昏睡着，嘴唇一张一合，象是在说着梦语，我用心才听清她是在唤我：
　　 “兵……兵……兵……哥，哥哥……”
　　 泪水似流水般一下子沿过我的脸颊，滴到她的胸脯上，我想唤她醒来，叫她瞧瞧我，叫她晓得是我来看望她。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怕她睁开无神的眼睛，射出绝望的目光，穿透我的肝肺，只好望着她掉泪，勾着头泪涌，把无尽的愤满和悔恨，化作泪水，屏住呼吸，咬着嘴唇。
　　 “兵兵……啊，兵兵！我……我叫你呢，哥哥……你怎么不肯声啊……别……别这样，我挺……好好的……呀……啊”
　　 哦，她醒着，挪动着胳膊，想替我拭泪，我握住她的手，不敢正视她，但还是抬起了头，看见她微微睁开了眼睛，歪着头，用她满含情爱的目光,抚摸我。
　　 “璟璟，你……我……”
　　 “别，别说……我挺好的，她也来看过我了，都老了，你要好……好……好好……待她……”
　　 “好，好，我会的，你要保重啊……”
　　 她点了点头，要我给她喂水，我便端来一杯水，用胳膊扶起她的头，她喝了两口，就顺势倒在我的怀中，闭上眼睛，说：
　　 “你儿子都成小伙子了，挺英俊的，象你，他该叫我姑姑吧？……他出世时，我还给他准备了礼物……，你看……”
　　 她说着，极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红盒子交给了我，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对小小的银手镯……
　　 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她，亲着她苍白的脸，吻干她眼睛上的泪水，哭着说：
　　 “璟璟，你骂我吧，我没有良心……”
　　 这时，武威进来啦，这位当年的汉子，在饱经苍桑之后，已变成一位衰老的，略略驼背的老人，看见我，竟然显得六神无主，愣在了门口，这倒使我竟有些胆怯了起来。璟璟轻轻对我说：
　　 “别，别怕……别怕……”便挣扎着从我的胳膊窝中回到枕头上，但手依旧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下次带你儿子来看看我……”
　　 我答应着。
　　 武威站了一会就出去了，不大一会，护士便将我也送出了病房。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没几天，当我从儿子寄读的学校接回他，准备带他去看望他这位苦命的姑姑时，却传来她气绝人世的的消息，我便不顾一切的冲进医院，拔开人群，扑到在她的床前，揭去蒙在她面上的素纱，看见她灰白发紫的脸，看见她微闭着的眼睛还带着忧伤的神情，我的心都要快炸了，人们阻挡不了我的举动，我抱起了璟璟的头声嘶力竭地喊：
　　 “璟璟，璟璟！你难道真的要这么走了么？你走了，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忽地发现，璟璟其实没有死，她安祥幸福地躺在我的怀中，做着甜美的梦，等着听我读我写的小说，等着我给她揭去她红艳艳的盖头……
　　 然而，人们都说她死了，有的说要给她换衣服，叫我松手放开她，有人劝我“人死了不能再复生”叫我认命，还有人骂我，骂我是“伪君子”“陈世美”……我挺生气，又不可理解，大概周围这些人都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吧！要不，他们为什么要给一个做着美梦的挺好的姑娘准备那些玩意呢？我想。
　　 有人来硬要我放下璟璟，还有人大声喊：“快，快喊医生来，他不行了！”婷也来了，带着我们的儿子，哭着搬我的双肩双臂，要我回家，大家都来啦，我哪年逾古稀的老母也来了，他们硬把我和璟璟分开了，推着我走进另一间房子，将我按倒在床上，我猛地想起，这些人不是什么疯子或傻子，而是……他们要杀我，要害我和璟璟，我想喊“救命”，但没喊出来，一个白衣小姐给我打了一针，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们都说我疯了，挺怪气的，我不明白他们是“心理变态”了呢，还是受了什么刺激而成了神经质？真的，我挺明白的，我知道我没有疯，当然也明白我应该做什么。
　　 叫我生气的是，母亲和婷偏不让我走我该走的道，哭着闹着，叫我：“醒一点，儿啊，清醒呀”“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呀”
　　 “你好没良心啊，我那一点对不住你了，抛下我，连儿子都不要了，你叫我咋活呀……”婷哭哭啼啼地闹着。
　　 呀，烦死人了！
　　 儿子也在呼唤着我——这小子竟然和我年轻时一样的个头，一样的潇洒，可他却怎么就站在了婷的身边，搀扶着婷，把婷一声一个“妈！妈！”的叫着，他的妈妈应该是璟璟啊，却怎么会是婷呢？……难道是婷偷去了我和璟璟的儿子不成？哼，我非要要回我们的儿子不可……！唉，好啦，偷去了，就给她吧，她也怪可怜的，我和璟璟还会有孩子的！
　　 我要追赶璟璟去！
　　
　　 前面就是鬼门关吧？两扇大石门畅开着，周围满是青面燎牙把守着。穿过长长的门道，我看到了彩霞万里的晴空碧天，看见一抬彩桥，正从那彩霞处向着门道缓缓的飘来。璟璟穿着洁白的婚纱，就象一株婷婷玉立的芙蓉站在门道边，回过头焦急地等着我，那彩风燎起她的裙角和飘带，彩霞将她的半边脸映红，也把她的几缕乌黑的头发映得金光灿灿……哦，美人！真是绝世的美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真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芙蓉哟……
　　 我这才明白，我们要去的并不是什么地狱，而是通过地狱去天堂！我于是快步地，毫不犹豫地挣脱了母亲、婷和儿子的阻挡，向着那彩桥飞奔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