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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京从县城回来的时候，院里拴在铁粮仓底的大黄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但不是遇到陌生人的嚎，而是夹杂着一丝献媚和惊喜。曹荆正在往沸腾着汤水的锅里压饸烙面，小指头长的饸烙条通过筛挂上一个个圆形的眼儿纷纷落下，仿佛一场春天的细雨。曹荆双手扬着面子迎出风门，罗京的嘉陵摩托排气筒还袅着一缕黑乎乎的烟气，他手里拎着大包小裹，脸上出乎寻常地堆着笑意，曹荆知道罗京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求她或者交代一下。
　　 经过厨房，罗京吸了吸鼻子，瞅瞅锅里扑腾的饸烙面，赞美了一句，嗯，真香。曹荆，你太懂我了，我正想着吃一碗热乎乎的饸烙面去去寒。二九的天，嘎嘎冷了，得亏今儿没有风。罗京将拎回来的花花绿绿的包儿，放在炕上，一一地向曹荆做着介绍，爸妈和晓明的过年新衣裤鞋袜，还有曹荆父母的，算罗京这个女婿有良心，每年春节在给老人买年货的事情上，能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曹荆不仅心暖了一下，糖果、干果、猕猴桃、葡萄、大樱桃等等，该置办的货品基本办齐，烟花爆竹和对联什么的，要等腊月二十六那趟镇里大集再买也不迟。最后，罗京的手落在一只长方形的纸盒上，盒面写着英文字母，印着紫色薰衣草的图案，看起来很美，罗京嘿嘿笑着，曹荆，这个没经过你同意，擅自做主买的。
　　 曹荆说，买的啥，神神秘秘的？
　　 罗京伸手掏了一把曹荆的胸脯，嘘！别叫爸妈听见，这是治疗男人时间短的药。不贵，才六百八。
　　 曹荆被六百八这个数字电击了一下，罗京是个力工，在工地做苦力的，一年到头背井离乡，各个城市飘。年末回来从裤衩兜里翻出一叠子血汗钱给曹荆，曹荆仔细，还要计算着花。公婆一天比一天老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有个病灾的，去一回医院没个万八千的哪能成事？病来如山倒，对曹荆和罗京一个农民家庭来说，一旦住院就掉进了无底洞，合作医疗报销的比例，还不一样。假设在指定的医院住院治病，能报销一部分，除了他们圈定的范围，一分不报。曹荆记得罗京的大伯前年得了肝癌，他想在本地区医院做手术，罗京的大堂哥蹦高不乐意，当地的医院医疗设施和医术不敢恭维，哪有去沈阳医科大来得有保障？毕竟是省城大医院，而且是国内有名的医院。大伯拗不过大堂哥这头犟驴，带大伯在医科大做了手术，结果是一毛钱的报销费没有，回来不到三个月人也驾鹤西游了。人有时候不信命不好使，大伯家开了土窑，砖瓦在当地很畅销，也流进城市一些，生意不错，大伯攒下了家底，罗京的堂哥们也跟着沾光。二堂哥读过高中，有文化，口才也好，去县城闯荡通过招聘进了缫丝厂做了工人，好嘴养活几口家，二堂哥从一个小工人混到车间主任的位子，人敬有，狗咬丑的，二堂哥是主任了，身份不一样，素日远离他的男女职工上杆子找他搭讪。二堂嫂也是在这个档口出现的，两个人都在一个厂子，只是二堂嫂是仓库管理员，不常来车间，仅仅是停留在认识层面上。二堂哥升任后，换了一套咖啡色西服，在美发店做了头发，扎着领带，很有派头。二堂嫂是管仓库的，他们之间就有了交集，听二堂哥说自己还单着，她来二堂哥办公室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二堂嫂不俊，一对龅牙，皮肤发黑，二堂哥没看好她。有一次，二堂嫂来办公室找他，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紫皮花生米，就走了。以后每天早晨，二堂哥七点上班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发现室内的卫生被打扫，窗台上的几盆君子兰花也浇过水，更重要的是壶里沏好了热乎乎的龙井茶，他的最爱。一把紫皮花生米，二堂哥喜欢已久的食物。二堂哥打小因为消化不良，落下胃病，镇上的郎中叮嘱他一年四季吃紫皮花生米，慢慢就把胃养好了。二堂哥纳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如何了解得这么彻底？二堂哥被感化了，很快带二堂嫂回乡下看家。大伯大娘准备了两万彩礼，在当时的乡村是很高了，二堂嫂精明，接过彩礼钱，转手递给大娘一万，说留给家里贴补家用。二堂哥很感动，二堂嫂的举止行为，堪称农村新媳妇的典范。不久大伯摆了二十桌酒席，他们结婚了。二堂嫂会来事，哄得大伯大娘乱转，婚后，二堂嫂怂恿二堂哥在单位附近的都市丽人小区贷款买了两室两厅的楼，大伯唯恐惹得大堂哥堂嫂不满，偷偷给了二堂哥六万，交了首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堂哥堂嫂就听到风声了，大堂哥不好意思质问父母，大堂嫂去了老三家，问大伯大娘本是同根生，干嘛不一样看待？大伯大娘矢口否认给二堂哥二口子钱。大堂嫂一气之下，不登老头老太家的门。三堂哥老实巴交，一百扁担拍不出一个响屁，三堂嫂遗传基因的关系，略带点耳聋，不是灵巧人。他家的日子仗着大伯大娘撑起来的，之前烧过瓦，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发展，乡野大地逐渐用上了彩钢瓦，彩钢房。大伯有经济头脑，立马改做彩钢瓦彩钢活动板房，三堂哥的家境就很殷实了。大伯一病，树倒猢狲散。多少年积攒的福祉和运气，也付诸东流了。大伯也没逃过死神的魔掌。大伯的丧事，曹荆和罗京全家都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罗京就自己，他千方百计和大伯的三兄弟处理好关系，不然，在村子里没个照应。大伯走了后，大娘在三儿子那，曹荆和罗京逢年过节带上精致一点的糕点糖果去探望大娘，临了塞给她二百元钱，那是头几年的钱数。最近两年，二堂哥过年开车拉着老婆闺女回老家呆几日，走亲访友，礼尚往来就到曹荆家做客，看看他二叔二婶，拿着瓶装酒，也不是什么名酒，价格就在百十来元，曹荆炒一桌子菜，杀一只土鸡，招待二堂哥二堂嫂和丫头丹丹。二堂哥牛掰哄哄谈论他在单位怎么怎么风光，二堂嫂挤眉弄眼他也不理会，喝得五迷三道，上车前，曹荆还要给丹丹一百压岁钱，二嫂倒是见过世面的人，撕撕扒扒不让孩子接。曹荆索性给扔进车里。二堂哥后来在他母亲那放出话儿，曹荆给大娘二百元有些少，打发小孩子。罗京要脸，对着曹荆吹了几宿枕头风，把给大娘的红包一路飙升，升到五百，并买来一只红艳艳的纸包盛在里边，既雅观又时尚，不丢架子。城市的楼房几乎饱和，农民工的日子不好过，工资拖欠不说，活也不好找了，时不时断顿，罗京给曹荆父母的红包就少了，由五百降到三百，再由三百缩到二百。曹荆很心疼父母，平时提点廉价的烟酒回家看看，母亲做一桌子菜曹荆吃，吃不了兜着走，曹荆家也有鸡鸭鹅猪，也住石棉瓦房，也喝井里的水，也杀猪宰羊过年节，父母就是一分为二看问题，曹荆吃不到，他们就难受，说什么也留一份给曹荆。有时，曹荆忙稻田里的农活，母亲打电话让回去取蒸好的馒头包子饺子，海鱼或者鸡肉，曹荆倒不出时间，母亲居然顶着烈日冒着严寒，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六里地送过来。
　　 晓明断奶时，放在母亲家一周，婆婆挑理了，认为曹荆不相信她，曹荆说，一个屋檐下住着，隔着一道墙壁，晓明在婆婆屋哭闹，当妈的能不着急？婆婆想想也是，也就没吱声。晓明读一年级后，罗京全国各地打工，曹荆就把一直睡在婆婆那炕的儿子叫过来陪自己。曹荆不漂亮，却耐看。单眼皮，月牙眉，身段苗条，一走路马尾辫杨柳似的摆动，下地干活，别的女人遭得衣裳鞋子满是泥巴，污渍。曹荆身上一尘不染，让男人们惦记的不单是曹荆的好身材，她做得一手好菜。她用屋檐下的雨水，烧菜，煨得红薯青苞米原滋原味不焦糊。冬天挖雪化水炖酸菜猪棒骨，煲山野菜土豆丝汤，白菜爆炒猪肚，瓦罐内烧土鸡，木桶里焖稻米；酿高粱酒，晒海鱼干不生蛆。到曹荆家帮衬过的人牢牢记住她的厨艺，回去就怼自家婆娘，烧得乱七八糟，没有滋味的菜。气得村里的女人恨曹荆恨得牙根痒痒，骂男人曹荆好去睡曹荆，我做的饭菜甭吃！下黑不许靠近，裹被子不理当家的。
　　 曹荆就成了村里一棵孤独的树，女人不愿理她，男人被女人看着不准到曹荆家，走在路上碰头也不兴说话。曹荆端着脸盆去河套洗衣服，都在下游，上游被那些女人们占领了，她们见曹荆在河边洗衣服，指桑骂槐，说曹荆长了一双狐狸眼，专门勾搭男人的。曹荆也不接茬，埋头洗自己的衣服，也洗婆婆公公的衣服。曹荆被村里人欺负，大堂哥上山捡柴禾遇上了，大堂哥放下肩上的一捆柴禾，叉着腰问河边的老娘们，你们想干什么？曹荆抱你家孩子下枯井了？大堂哥膀大腰圆，常年累月做体力活，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三五个人不是他对手，何况几个女人合起来，不够他一胳膊抡，解铃还须系铃人，带头的是村长菊磕巴的老婆白素英，她站起来唾沫星子横飞说，呦呵，罗老大啊，你莫非想大伯哥背弟媳妇过河吧？敢情罗京你弟不在，你担心荒了弟媳妇的地，要给犁一犁？！
　　 哈哈哈……有白素英撑腰，女人们有恃无恐，造呗，反正有村长埋单，这个村儿容不下另类。
　　 大堂哥从口袋里摸出红塔山烟，点燃，滋滋吸了一口，吐出淡蓝色的烟雾，白素英啊，有句老话别忘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你家大哥干了好几年村长了，这又到换届的时候了，你嘴巴积点德不吃亏，罗姓家族虽然在德胜村不是大户，枝枝蔓蔓的也有二十来户，白素英炒豆般的嘴突然就哑巴了，想想罗晋的话，再想想菊磕巴这些年仗着干村长，没少捞油水，上边的，村里的捞得盆满钵圆，冬天老百姓家杀年猪，谁个不提前来请菊磕巴？菊磕巴一张厚实的大嘴油光锃亮，吃完了还得给菊磕巴一块猪棒骨肉，一根粗血肠带回去孝敬白素英和孩子们。第二场雪后，只要听到村子上空有猪叫，菊磕巴早饭就少吃甚至不吃，留着肚子到杀猪人家造，好烟好酒好肉伺候，不行差一丝一毫。县官不如现管的，村长头衔不大，管着德胜村上千口人呢。量地，分山林，你得罪了他，别想捞着好地块，全是薄地和光秃秃的山场。菊磕巴人长得磕碜，架不住他是村长，上任头几年裤腰带勒得紧，对大闺女小媳妇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不敢动真格的，干着干着，菊磕巴摸出了门道，明白如何利用手里这个权利，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腿越伸越多，晚上和白素英在一起，不是借口累了，就是赶明个再斗地主，菊磕巴与白素英害怕两孙女知道他们裤腰以下的事儿，有了一个暗号叫“斗地主”哪天搁饭桌上，菊磕巴晕了小酒，打着酒嗝那根植物蠢蠢欲动时，就给白素英发出暗号，一会斗地主啊？白素英心领神会，把大孙女二孙女分别送回两个儿子家。菊磕巴骑在白素英身上，推磨时却狗一样哼哼唧唧喊着小梅小花的名字，白素英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掐下去，菊磕巴立即疲软，植物就像挨了一场霜，耷拉着脑壳了。白素英说，磕巴子，你那玩意四处哧溜可以，别让我逮着，逮着就咔嚓！白素英拿起剪子将一根香蕉剪断，咬牙切齿的瘆人，菊磕巴说，卧槽，你不要了，我哧溜谁也不用掏一分钱，相反她们还要给我钱啊！你老娘们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这棒槌也用不坏，大伙用呗。白素英说，那我去找光棍三赖子你让不？菊磕巴翻了翻死鱼眼，这可不行，我的女人咋埋汰咋丑是我菊磕巴的，旁人动了我是要他命的，有你吃的花的，少管闲事。菊磕巴每次和别的女人斗地主，为了弥补对白素英的亏欠，必到杀猪的刘老四家秤二斤精排，两个猪腰子。白素英嘴馋，有肉吃就像苍鹰叮上血，山崩地裂也别碍着她吃肉。
　　 曹荆上门求过菊磕巴，罗京不在家，秋后菊磕巴夹着一只油渍渍的公文包，逐家逐户收税，那节骨眼上，农业税土地税还没免去，大堂哥他们痛痛快快缴了税，有底子，大伯死了后，罗家在德胜村的土窑也不景气了，尽管三堂哥开始做彩钢瓦，附近的村落也建起好几家彩钢瓦生产车间，生意难做了。大堂哥罗晋就响应上级号召，发展庭院经济，在责任田扣了两座蔬菜草莓大棚，国家给一部分补助，干得劲劲的，缴税也麻溜。菊磕巴给上边要的补助，大棚也交了保险。菊磕巴做了件利民的事儿。大堂哥对他工作也没理由不支持。曹荆的果园苹果还没摘，圈里的猪计划冬天再出栏，那时价钱能高一点。菊磕巴要她缴税，拿不出那一撅子钱，公婆也没啥来钱道，菊磕巴限她三天时间缴税。曹荆在家像头困驴不住地转圈，罗京也没开工资，思前想后硬着头皮上大堂哥家，往大堂嫂借了五百元，说罗京开饷就还，大堂哥说，不急不急，没钱就吱一声。大堂嫂踩了他脚跟一下，曹荆看见了，曹荆出了大堂哥家，眼泪就掉下来了，要是罗京搁家多好，这种事也不用她抛头露面，过了年穷死饿死也不让罗京出去了，学罗晋大哥扣大棚也挣钱！擦了擦脸，整了整衣襟，进了菊磕巴家，菊磕巴穿着半截短裤，在炕上滋巴小酒，就着一盘麻辣豆腐，一盘花生米，见到曹荆一高跳地上，热情地拉着曹荆的手，来来来，稀客稀客，你说话算数啊，说哪天就哪天。菊磕巴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水，气得白素英眼珠子喷火，曹荆不傻，缴了税钱，菊磕巴记录好，立身就走。白素英那个妒忌，菊磕巴使劲揍了一口酒，心里暗暗发誓，早晚吃了你这块豆腐。白素英就看不上曹荆，联合女人们对付曹荆，孤立曹荆。下河边洗衣服，遭到她们围攻，罗晋的一席话惊醒了白素英，她清楚罗晋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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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饸烙面热气腾腾的一盆，摆在炕桌中间，曹荆给公婆和罗京一人盛了一碗，自己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喝饸烙面，公公吸溜了一会儿，出了汗，喝得畅快了，爷俩子又抿了一杯米酒，公公打开话匣子，罗京啊，来年就别走，你看罗晋你大哥在家管理两座大棚一年也好几万，如今个，农业税土地税也不收，国家还倒给咱老百姓钱，鼓励咱种地摆弄经济作物，你说你走一年，撇家舍业的，老婆孩子跟着遭罪，我和你妈身子骨也硬朗，多少也能帮衬你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