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说这话让曹荆感到意外，曹荆没回村猫冬前，屋里屋外的一天见八百次面，公婆也没提及此事，曹荆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面上没表现出来，这点涵养曹荆是有的，母亲说过，在婆家要尊重长辈，凡事谦让着，别叽叽歪歪缺少教养，丟曹家的脸。曹荆记着母亲的教诲，晓明在上初一，没和公婆红过脸。吃的用的可着老人，自己已经有两三年没添置新衣裳了。晓明十六岁，身高一米七六，随曹荆这边的人，白净腼腆，沉稳不张扬，有什么埋在心底，不肯说出来。活脱脱曹荆的翻版，成绩一般，挺懂事的，放假在家，懂得曹荆辛苦，下田给曹荆搭把手，哄鸡撵鸭，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孩子大了，喉结出来，嗓音也变了，曹荆把西间收拾一下，晓明搬进去住，他长成大小伙子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了。晌午吃饭时，晓明骑自行车回来的，曹荆看到儿子，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接过书包，拿来碗筷，晓明在衣杆上拽一条毛巾擦了把脸，婆婆给盛了饸烙面，还有热乎气没凉，晓明扫了眼碗里的饭皱了皱眉，罗京说，要不曹荆你炒盘笨鸡蛋呗。
　　 晓明说，不用，妈。明个周六周日，我回得早一些。坐下吃饭吧。
　　 曹荆没胃口，坐在炕边看着儿子吃饸烙，耳朵竖着听公公和罗京继续讨论事儿，罗京瞅瞅曹荆，将最后一口饸烙掀进肚，爹，这事我再考虑考虑，现在我混成木匠工，和人包活干，一天也有四五百的收入，守家待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倒是好事，白瞎我这些年辛苦学摸到的木工活，眼下城里盖楼的多，木匠是个香饽饽，要是扣大棚，一天到晚手脚不得闲，又搭上你和俺妈的时间，不值当。
　　 公公瞟曹荆一眼，媳妇，你说句话，你希望罗京留在家不？
　　 公公突然把葫芦瓢推给曹荆，那是探听曹荆内心虚实，曹荆咳嗽了一声，爹，罗京说得也有道理，他在不在家发展，就由他做主，我不拦着。都是成年人的世界，没必要玩虚头巴脑的游戏。
　　 曹荆的话噎着公公了，婆婆急忙打圆场，你土埋脖颈的人了，儿子媳妇想干什么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咱少掺和，你该修鞋，就去村里老柳树底一坐，修你的鞋，挣个零花钱得了。公公说，我不是提个建议吗。婆婆说，你是长了一身恨人肉，起身帮曹荆拾掇碗筷，晓明在火炉子旁烤会火，就回自己房里。
　　 曹荆洗了碗，喂好鸡鸭鹅狗猪，进屋见罗京打开上午从县城买回的药盒，取出两版胶囊之类的药，倒了杯热水，对着嘴吹了吹，服下一粒胶囊，曹荆说，是药都有毒，不能乱吃。罗京诡秘地眨眨眼，不会药死我的，到时候你就享受性福吧。
　　 晓明就在西间，隔着一道门，正是叛逆期，以前从外边回来，呱呱呱像只小鸭子似地围在曹荆左右讲学校里的故事，上中学后，晓明就不怎么说老师和同学的事情，家里有两台二十六英寸的长虹彩电，公婆那屋一台，曹荆这屋一台，为了不影响晓明晚上复习功课，曹荆基本不放电视，晓明没别的爱好，喜欢设计车型，没事就在纸上画车型，家里藏书不多，有关世界各国的名车介绍有好多本，晓明有个梦想，长大后做个车模设计师。曹荆支持儿子的爱好，口挪肚攒省吃俭用，也给晓明买来各种车模，晓明拆了装，装了拆，不厌其烦地做一件事情，乡镇的教学环境可想而知，学校没有关于车模设计的辅导课程，晓明就自己一个人玩。曹荆也没指望晓明将来成为什么师，她就有一个夙愿，只要小明健康阳光地成长，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守在她身边足矣。在曹荆的人生观念中，好男儿志在四方，对她一点不感冒。罗京一年四季飘在外边，自己和晓明相依为命，是金子在何处不发光？
　　 罗京钻进被窝，不多时发出呼噜声，回来猫冬快半个月，原来那股子稀罕劲儿也过了，在工地呆久，憋得慌，他说就用手解决，有的农民工月末老板开了生活费，舍不得喝酒买衣服，去找打炮的，一次三十二十就够了，野花比家花香，出来做这生意的，也不全是岁数大的，还有大学生妹子，不必上旅馆，找个公园的僻静处，站着也能斗一下地主，提上裤子谁也不认识谁。罗京说得眉飞色舞，曹荆有时在想，罗京也不是什么好鸟，否则他怎么知道的这么详尽？身临其境似的。曹荆也没有证据，不好说罗京，再说他一回家，第一件事将一年的工资上缴曹荆，第二件事扳倒曹荆斗地主，积攒了小一年的口粮统统交给曹荆，浓浓地一坨，想想就恶心。而且，撒欢地斗地主，一宿三次四次不喊一声累，如狼似虎的一看就是饿很久的人。今年冬天回来后，罗京一开始势头很高涨，但斗了两次就叫停，人到中年，那个可爱的肾，工作许多年也倦了乏了松动了，出现时间短，不几分钟就滑坡的现象，弄得曹荆不尴不尬难受。罗京不知啥时候看到关于壮阳补肾的广告，去县城留了心买回来了。
　　 曹荆的身体也不像三十岁那阵儿，一个人早晨五点下地收割苞米，吃一块凉馒头就着咸萝卜，连掰，放倒苞米棵到把穗子找大堂哥的三轮车拉回家，一上午干三亩半地没问题，下晚在火炕上烙一夜，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不输男劳力。和罗京斗地主来者不拒，也贪。俩个人在田野干活，歇会儿天当被子，地做床，来一波，那次还被罗京本家玻璃花眼二叔，沿着地梗放牛撞到了，幸亏斗完了，不然玻璃花子肯定给罗京和曹荆要红布辟邪，在山里看见男欢女爱的事儿不吉利，就这玻璃花子还往罗京讨了两盒黄鹤楼烟，十四元一盒，心疼得曹荆左边几颗牙疼好几天，喝水都疼。这两年曹荆就不怎么欢腾，罗京不在家，家里家外活累得腰酸腿疼，躺下后像头死猪，被狼叼走也不知道，斗地主的心劲也小，想得紧，就自己处理。山猫野狗的打她主意，不好使，不上套。
　　 下午没活，眼皮子打架，曹荆脱掉外边的碎花棉袄，钻进被窝，里面热乎乎的，有人暖被窝是一种幸福。罗京睡得酣，鼻尖坠着亮晶晶的汗滴，曹荆伸手拉了拉被子，谁知罗京一条腿压了过来，什么顶住了曹荆的后边。曹荆挣扎一下，唯恐弄出动静被西屋的儿子听到，罗京却不管不顾举着长矛杀来，曹荆咬紧牙，忍着不出声。
　　 那盒带着英文字母的壮阳药真的发挥作用，罗京恢复以前的雄霸，持续斗两次地主，曹荆舒坦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被罗京叫醒，已经是下午二点半，罗京穿着草绿色羽绒服身上顶着一股寒气，曹荆起来吧，把家里的公鸡杀一只，我请了菊磕巴和大堂哥晚上来搓一顿。曹荆揉揉糊着眼屎的眼睛，怎么突然间要请他们吃饭？罗京拿起桌上的棉手套戴上，我想了想，爹说得对，我不能老出去打工，在家扣大棚收入和做木匠活差不多，又可以守着你多斗几次地主，爹娘他们年岁大了，身边缺了人陪着，到时候我怕你抓瞎。
　　 曹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反正硌应，嫁到罗家，家里的大事小情曹荆听母亲的话，全由公婆安排，晓明吃了元旦饭就十七岁，曹荆没一件大事是她做主，自己好歹也是高中文化，写不出华彩文章，算盘珠子扒拉得很流畅。有几回，看着德胜村刚过门的小媳妇不几天另立门灶，搬出去过二人世界，曹荆羡慕得要死，跟罗京提过，罗京总是吞吞吐吐说公婆就他一个孩子，分家岂不让人笑话？每次工资交曹荆手上，曹荆也是热乎一会儿去那屋递给婆婆，婆婆抽出二千塞进曹荆手里，叫打点一下曹荆的父母，一家人添件像样的衣裳。曹荆委屈没处说，回娘家母亲开导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人管着钱，操持家里的事儿，做甩手掌柜多轻松？公婆只罗京一个儿子，也没有兄弟姐妹争夺，老人节俭，都给小辈儿积攒起来了。曹荆的心才平静下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曹荆向来是乖顺的孩子。曹荆想和公婆分开过，不愿葫芦搅茄子，就是搬出去自己搭一间窝棚也行。这个想法在晓明三岁后就有，也同罗京屡次提出，罗京都不答应。罗家在德胜村是大户，罗京的脸蛋能贴金子，分家怕被人戳脊梁骨，曹荆觉得别扭，别的小媳妇或者像她一般大的媳妇子分家另立门灶的很多很多，德胜村只有为数不多的和老人一起过。还有几对小夫妻结婚前搁城里贷款买楼，隔三差五回村里大包一些绿色蔬菜水果带回城，人家很幸福的样子，也不存在孝顺不孝顺的问题。在一起住一日三餐做好了给老人端上桌，为老人洗洗涮涮是孝顺的表现。婆婆刚六十岁，身子骨结实，做点家务不是事，曹荆过来后，家务地里的活儿，几乎不让婆婆插手，农忙那块儿婆婆带带孙子，即便分开，也是一个屋檐下，田间地头的活儿曹荆想好了也抢来干。罗京不吐口，曹荆没招儿。公公一句话比圣旨好使，罗京嘴上说考虑考虑，顾忌一下曹荆的心情，结果一觉睡醒他居然将人请了，曹荆那个气啊！罗京贴着曹荆耳根说，我的姑奶奶，你不希望我在家陪你啊？这药管用不？曹荆捅了他一下，烦人！罗京说，我不厉害点，你该找别人斗地主喽！嘿嘿！晓明，起来帮我抓鸡！
　　 晓明磨磨蹭蹭出来，曹荆给换了套衣裳，父子俩满院子追赶鸡群，一耙杆子按住一只，逮着。曹荆抱来柴草烧水，将晓明的校服鞋子泡在木盆里，洗了晒在院子的衣杆上。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曹荆的身子，交九后难得的好天气！
　　 日头下山后，村子安静下来，鸡鸭鹅狗猪都吃饱喝足，消停了。鸟儿也不咋叫，公公让罗京到门口迎一下菊磕巴和大堂哥。罗京裹了件棉袄出去了，不大会儿，罗晋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斗上坐着菊磕巴来了。他俩怎么弄到一起的？曹荆想了想，大概是罗京和大堂哥商量过，让他接来的菊磕巴。公婆起呼啦出了屋迎他们，曹荆也跟了来，菊磕巴意犹未尽地扫了一眼曹荆，嗨！弟妹，我来蹭饭的。曹荆说，满世界请村长都请不到，你能来是给俺们极大的面子。大堂哥侧着膀子迈进门槛，用深邃的目光打量曹荆一会儿，没说话去了堂屋。
　　 来人待客平素吃饭都在公婆炕上，母亲叮嘱过，老人在世一天，不聋不瞎不糊涂就让他们做主，曹荆有时想都什么年代了，十里八村的有几家婆婆媳妇子在一起过日子？母亲思想保守，图意脸面，也不管曹荆内心如何打算。邻居刘麻子的儿子蒜苔结婚后，就去城里打拼，小两口在一所中学门口支摊干摊煎饼的生意。因为地段好，收入很可观，小媳妇叫莎莎，每次回刘麻子家，都要来看看曹荆，显摆她手上的金戒指，手链，服装，告诉曹荆城市的灯红酒绿，弯下腰就赚老鼻子钱。莎莎回来呆几天，早上睡到日头照屁股，婆婆还得小心翼翼喊她起来吃饭，地里的农活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坐着追剧玩手机，婆婆不敢吱声，伺候老祖宗似的。街坊邻里扎堆问刘麻子老婆，媳妇待他俩好不好？刘麻子老婆说，好好好，真好，又给她买新衣裳又买好吃的，天底下难找的好媳妇，实则大家眼睛雪亮，莎莎九零后这一代媳妇子，和曹荆七零后天壤之别，曹荆汤汤水水一天三顿做给公婆吃，在一块过十年二十年不分家，莎莎这辈儿人才不信那一套，咋舒服咋过，在莎莎的人生观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说曹荆彪乎乎的，想分家就分呗，要是罗京不乐意，就回娘家住上一个月。曹荆摇摇头，那地里的庄稼苗都荒了。莎莎说，嫂子你是死蟹子——不冒沫。没有你，他罗家不吃饭了？这个世界离了谁，地球照旧旋转，村里老李三叔，三婶得病没死，他就把女人领家里来，德胜村的哪个不知道？莎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莎莎一来，婆婆半眼珠子看不上，在院里搓苞米粒喂鸡，指桑骂槐。莎莎诡秘地笑笑，嫂子够你喝一壶的，都是你给惯出来的毛病，搁我非收拾她一顿不可，在我跟前倚老卖老，行不通。曹荆说，再刁蛮也是长辈，莎莎你回去吧，对不起。莎莎就朝外走，经过婆婆身边拉着长腔说，呦呵，他大娘啊！你都土埋脖颈的人，还有力气叫唤？小心别一口气上不来喽。婆婆使劲踢了脚前的铜盆，小倒霉野鸡，咋不得瘟病瘟死你！再来园子里霍霍人我剁断你小狼腿。莎莎撇撇嘴，也就你家曹荆忍让你，老人没个老样！呸！
　　 莎莎走后，婆婆脸色沉郁，不跟曹荆说话，做事捅气冒烟，曹荆怕婆婆气个好歹，住院啥的自己遭罪，钱也遭殃，就低声下气说，以后不和莎莎来往，两个人三观不同，做人做事肯定不同。婆婆也就多云转晴，屋里屋外和曹荆说说笑笑，莎莎很聪明，看到曹荆婆媳谈笑风生在门口河套洗衣服，再回老家，碰见曹荆只是打个招呼，不来串门了。
　　
　　 3
　　 晚饭桌上，公公亲自给菊磕巴和大堂哥斟酒，凤城老窖酒，很贵的。瓶盖一开，酒香肆意，土鸡香夹杂着酒香让整个气氛活跃起来。菊磕巴不客气地捧着鸡大腿就啃，嘴丫子都是黄腻腻的油腥，小酒一端，诸事放宽。公公冲大堂哥使了个眼色，罗晋何等精明之人，先开了口，想把村里靠近荷塘的四亩地租下来扣草莓大棚。菊磕巴滋巴一下小酒，啧啧，罗晋你真识货，这四亩地原来是张泡卵家的责任田，他儿子出息，在北京开了两家实木家具店，叫他两口子到北京带孩子，地就委托给我打理。不瞒你们，好多家盯上这块地，有的出这个数租金，五百？嗨！哄小孩哇，三千一年！还有的出五千一年呢！罗晋呷了口酒，我说村长，我摆弄草莓大棚快二十年，其中的道道我一清二楚，唬我唬不着，你以为扣草莓大棚是养海参鲍鱼啊？这么大利润！？我一年两个棚，掐头去尾，净胜也就六七万，那可是八亩地，外加我们全家人工、精力、物力，一个打工仔，力工一天都二百四了，那是一把一搂，纯赚。扣大棚要担多大风险？就是国家有保险补偿，那也是有数的几个钱。你就给我们捞干的，四亩地租金二千干不干？不干就拉倒，我们罗家二十多户，你村长心里该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