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土塄上的故事(小说)
一
1936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村外的土塄上放羊。那些日子里,天气十分晴好,温暖的阳婆毫无拘束地把它那热辣辣的光泽流泻下来,使人们领略到了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
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沮丧的情绪一直围绕了我一个春夏秋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产生出这种情绪的,反正从早上起来,我从村里那个最有钱的刘财主家往出赶羊的时候,这种情绪在我的脑海里就愈演愈烈。因为我看见了娘;因为我一直在想着爹死时的惨状。
羊儿迈着细小的碎步往村外走,我散漫地挥舞着羊鞭吆喝着羊儿。
走到村外,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见娘站在我家那个破烂不堪的阶门前向我张望。我记得娘从来没有这样张望过我,于是,便停住脚步很认真地看着娘。只见娘今天的表情很不自然,满脸的忧伤,看我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我也没在意娘此刻的心情,心想娘自从我爹去年从土圪塄上摔下来摔死后,一直就是这样,每天哭,我也不知道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爹活着的时候,娘和爹的感情并不怎么好,每天见他们吵架。可在爹死后,娘却十分想念爹。
爹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在我们村方圆十几里都享有盛名。爹敢作敢为,性格耿直,脾气倔强,他的名气来自于有一年大旱。爹硬是领着人在火毒的阳婆底下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把火炉一样的阳婆跪得羞了脸。爹的行为,好像感动了老天爷,霎那间,清朗的天空没有了,换之而来的是乌云密布和铜钱大的雨点子。从那时起爹的名声就传遍了十里八村,娘就是在那个时候嫁给爹的。娘爱英雄,娘看上了爹魁梧的身材和浓眉大眼,爹是娘眼中的英雄。娘长得很美很秀气,娘和爹一样出名,是我们村方圆十几里以内出了名的美人。自古道:美女爱英雄。可娘不知道爹是一个火爆的脾气,心里装不下事,爹稍微遇上些事,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六亲不认。小的时候,我见他们一吵起来就会双方都控制不住自己。可吵完之后,用不了一顿饭工夫,俩人又和好如初,爱意绵绵。
可爹死了,他命短。他从土塄上摔下来是为了救刘财主的儿子。那时候,刘财主的儿子站在土塄边上想摘酸枣吃,爹正在土塄边上修理地堰,当他看到刘财主的儿子脚一滑,马上就意识到会有危险发生。爹三步并做两步跨过去一把拉住了刘财主儿子的衣服把他拽了回来。可爹由于用力过猛,没有站稳身子,才从土塄上摔了下去。十几米高的土塄,摔下去还能有救吗?听人们说,爹的身体就像一块巨石一样,摔到塄底,发出了一种沉闷的声响,就没见爹再爬起来。爹死了,刘财主的儿子得救了,刘财主为了感谢爹救子之恩,特意让我去给他家放羊,而且还答应给我丰厚的报酬。我恨刘财主,我恨刘财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爹的死与他有直接的关系。再就是,他也是个人,可为甚就那么有钱呢?而我们村的许多人却要去给他家干活。爹不愿意去给他家干活,爹有志气,爹常说:人穷不能志短。爹要靠自己的双手为我,为娘创造一个有吃有穿的家庭。爹去刨荒地,爹要不是去刨荒地,也不会上那道最荒凉的土塄的,爹也就不会死。这些个因素,让我一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可恨归恨,爹一死,这个家庭就得由我来撑。为了家,为了娘,我只好把恨埋在心里。爹死的那年,我当时还不满16岁,可我的骨子里存着爹的遗传,凭娘一个妇道人家,她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我十分了解娘的性格。娘生得美,让许多男人眼馋。也就是因为娘生得美,平时让爹给宠坏了,爹不让她出门,爹宁愿让她闷在家里,什么也不让她干。爹说,你别出去,出去会招惹是非。娘就说,那是你没本事,连自己的老婆也不放心。娘对爹说这话,不止一两次,经常见他们吵起来,娘就说这样的话。娘和我一样,非常嫉妒刘财主。她说刘财主的老婆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就连人家的女儿还送到省城上学。可我们家呢?每天吃着粗茶淡饭,儿子活了这么大,连书也念不起。每每这个时候,爹就会说,一个受苦人,念书顶甚用!那个时候,我并没发现娘有什么不轨行为。我只记得刘财主在我爹活着的时候,刘财主并没有来过我们家,只在爹死后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给了娘十块大洋,说是补偿费;第二次来提着一袋白面,顺便说了让我给他家放羊的事。刘财主说,你来我家放羊,管吃管喝,每年还给你二十块大洋。这么丰厚的报酬,娘自然就答应了,而且娘在那天很殷勤地给刘财主泡了红糖水。
刘财主走后,娘就一直在我面前说刘财主真是个大善人,为咱家考虑得这么周到。
我可没有那个感觉,在我的心里只有个恨字。我恨不得也把他从土塄上推下去摔死!娘的夸赞,我也没去细想里面的因素,以为娘是为了我才这么说的。
我答应了娘。我要给娘挣钱,我要娘生活得好一点。为了娘,我委屈一下又有什么呢?
我给刘财主家放了羊后,看到村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男孩都用一双贪婪的眼睛看着我,却没有发现村里许多女人那种怪异的眼神。
隐隐地,我听到有些女人说,刘财主想和我娘好。可我始终不相信,刘财主是我家的仇人,娘是不会和他好的。
二
羊儿在土塄上散乱地吃草。我拿起放羊铲铲了一点土,向离羊群最远的那只羊扔了过去,那头羊乖乖地和羊群聚拢到了一起。我坐了下来,抬头望了望洁净如洗的天空。天是那么蓝,四周那么静,除了羊的吃草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了。我仰面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清新与美好。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了呐喊声。我睁开眼,竖起耳朵听了一下,那个声音似乎在叫我。我坐了起来,顺着声音望去,见我本家的一个叔朝我坐的方向跑来。
本家叔边跑边喊,我立马站起来也喊了一句:“七叔,我在这儿。”
七叔跑到我眼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留娃,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娘要走了。”
我惊疑地望着七叔:“我娘要去哪?”
七叔说:“你娘要嫁人了。”
我说:“她要嫁谁?我咋不知道。”
七叔说:“傻娃子,你娘要嫁给咱村的刘财主。”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七叔说的是真的。娘咋会嫁给刘财主呢?我爹是为了他儿子才死的,就算没有深仇大恨,也有点夺父之痛吧。就算他在我爹死了后,对我和娘很好,可娘也不该嫁给他呀!再说,他现在已经有一个老婆了,为甚还要再娶我娘呢?
一连串的疑问,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大人们之间的事。
七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其实,刘财主早就对你娘有意思了,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你爹偏偏又因为他儿子死了,他也就名正言顺地给你家送这送那。他的目的,就是想娶你娘呢!”
我听明白了七叔的话,原来对刘财主的那点好感也顿时消失了,换之而来的只是一种愤怒。娘啊娘,你怎么会嫁给刘财主呢?这个刘财主怪不得对我家这么好呢?原来他居心不良啊!可我恨归恨,竟一时拿不定主意。我问七叔:“那我该咋办?”
七叔说:“你回去看看吧。”
我说:“羊儿该咋办?”
七叔说:“我先给你看着。”
我把羊铲和羊鞭送给七叔,就往村里跑。
娘真的嫁给刘财主了。当我跑回村里时,娘已经让一顶小花轿抬进了刘财主的那座深宅大院。
我追了进去。院子里并没有像常人一样有结婚热闹的喜气,冷冷清清的,多少让人感到一种凄凉。刘财主见我进来,很客气地招呼我坐下,又给我拿来了我从没吃过的一种叫水果糖之类的东西。
我扫了刘财主一眼。刘财主穿着长袍大褂,一顶瓜壳帽扣在他那张干瘦的头上,显得刘财主更加精明。这个老杂种,年龄这么大了还要娶小老婆!我心里骂了一句。
刘财主满脸透着喜气:“留娃,你来得正好,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我娘呢?”
我一脸的怒气,刘财主不但没恼反而笑着说:“留娃,你从今往后就是咱家的人了,你应该叫我爹才对。”
我没搭理刘财主的话,继续问:“我娘呢?”
刘财主仍然一脸的笑:“留娃,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我的眼睛里喷着两轮火,怒视着这个刘财主。刘财主和我爹相比,哪一样如我爹呢?论身材干瘦干瘦的;论年龄,比我娘大了整整一轮。可我娘就是嫁给了这么一个人。是因为他有钱有势吗?绝不是。娘是不会看上这么个人的,一定是刘财主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把娘给抢去了。越想越气,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顺手抓起一个凳子朝刘财主砸去。幸亏刘财主躲闪了一下,凳子还是砸在了他的胳膊上。只听到刘财主“哎哟”了一声,抱住胳膊坐在了椅子上。我也就势冲到院里,大声喊了起来:“娘,娘。”
娘从西屋里出来了,见是我,就跑了过来:“留娃,你咋回来了。”
我问:“娘,是不是他把你抢来的?”
娘瞪了我一眼:“你咋能说这样的话,甚叫抢?”
我拽住娘的胳膊:“娘,咱回家,我能养活你。”
娘挣脱开我:“留娃,你想干甚?”
我说:“甚也不干,我要你回家。”
娘说:“凭甚我跟你回去?”
我愣住了。
这时,刘财主抱着胳膊出来,娘看到刘财主一副痛苦的样子,就问:“是不是留娃惹你了?”
刘财主说:“没甚,没甚,娃子还小。”
娘转过身来,抬手扇了我一巴掌:“你个混蛋小子,竟敢打人?”
我怔怔地看着娘,娘为甚要打我?我记得娘从来没打过我,娘是爱我的。早上起来,我还见她流着泪看我赶着羊儿出去呢。
我发现娘并没有嫁给刘财主后痛苦的神色,反而一直在数落我的不是。
娘说:“你给他赔罪。”
我死犟着:“不,我就不。”
娘说:“你这娃儿真愣,一点也不明白娘的心思。娘嫁给他心甘情愿,娘是为了你好哩。留娃,你也不小了,应该懂事了。你也不想想,咱今后有了这个靠山,不愁吃不愁喝,有甚不好?”
我没理娘的话茬,而是问道:“那我爹呢?我爹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娘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爹的死又不能怪他。”
“不怪他怪谁?”我冲娘吼了一声。我咋也想不通,娘为甚在爹刚死了一年就嫁了人,而且嫁给让我爹送了命的那家人!
刘财主走过来,不但没数落我,反而劝起了娘:“留娃一时想不通,就让他慢慢想吧。反正你已经嫁给了我,我也成了留娃的后爹,你说我能生他的气吗?”
娘叹了口气说:“唉!这娃子,和他爹一个德性,甚时候能懂事?”
我难道不懂事吗?我已经16岁了,我懂得养家的责任,懂得不让娘受罪!娘,你懂我吗?
这事看来已经成了铁板钉钉,无法改变,娘看来也并没有嫁给刘财主的不开心,我再呆在这里又能干什么呢?我没有回天之力劝说娘,我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娘在后面叫了我几声,我都没有回头。
我跑到土塄上,找到了七叔问:“七叔,我该咋办?”
七叔说:“留娃,这也许是命,你娘不愿意受苦,寻了这么一条路,你也就凑合着过吧。”
我摇摇头:“不,我坚决不去他家!我爹是因为他儿子才死的,我不和他过!从今后,我再也不给他放羊了,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他!”
七叔说:“那你该咋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七叔,你给我拿个主意。”
七叔摸出烟袋,装了烟抽了一会才说:“留娃,你年龄还小,满打满算,今年刚刚16岁,让你一个人过,你又不会料理家务。我看这样吧,你干脆去当兵好了。”
“当兵?去哪里当兵?人家能要我吗?”
七叔说:“试试吧。我听说过了黄河就有咱穷人的队伍。去年的时候,那支队伍还来过咱这地方哩。”
“那好找吗?”我问。
“好找,一过黄河,问问人就能找见。咱村的二娃子,愣子去年就走了。”七叔很有把握地说。
我没有吭声,而是望着那蓝蓝的天空静静地想着心事。在走与留的问题上我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仇恨占据了上风,我选择了走。
三
我离开了七叔,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块贫瘠的土地,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家。我背了一个布包,装了七叔为我准备的干粮就上了路。
走时,我没去和我娘告别,一个人悄悄地往黄河岸边走去。
我们村离黄河不远,记得小时候随着父亲来过一次黄河边。那次是父亲领我去黄河边上一个叫渍口的地方卖他从山上挖来的药材。我问父亲这些草根为甚要拿来这地方卖?父亲说,渍口是一个大镇,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来这里能卖个好价钱。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河,就感到黄河实在太伟大了。水面波涛汹涌,那流势,就像一头发了怒的羊犬,吼声连天,震耳欲聋。以前,我也见过我们村前的那条河发水时的情景,它的流势虽然也很急,也很冲,但与黄河相比,那简直有天地之差。我拿放羊犬的吼声和黄河的吼声相比,也着实可笑。因为我年幼,见过的东西太少,我只知道刘财主家那条放羊犬一吼起来,喊声高得惊人,样子可怕凶猛,我想我所见到过的凶猛也只如此。那次从黄河边回来,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很留恋黄河。我长大以后,能变得与黄河那样威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