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土塄上的故事(小说)
五
部队说是休整两天,可在第二天清晨就接到命令,继续向前开进了。又一次离开娘的时候,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家乡的黄土圪塄,家乡的一草一木,还有爹那孤零零的坟头,仿佛都在向我召唤。我没敢回头,我不能回头,因为我怕见到娘,怕看到娘那沮丧伤感的表情。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好像有下雨的意思。果然在部队刚刚离开了我的家乡,天上就下起雨来。老天一下雨,部队开始了急行军。由于一晚上没能合眼,我走得很累。
就这么走来走去,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十几个,最后又返回原路过了黄河。我不明白上级的意图,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日本人侵略了中国,红军撤回黄河是和国民党合作,将红军改编成八路军,要奔赴山西前线和日本人交战。
我所在红军部队改编成八路军后没几天,我便被提升为班长。我知道我能当上班长的直接因素是在每次战斗中都表现十分出色。像我这么年轻的战士能当班长,在我们部队还没几个。那年,我刚满17岁。
东渡黄河,开拨到山西的一些丘陵山区,便和日本人面对面交了火,日本人很凶残,尽管八路军在平型关一带狠狠地敲了他们,可他们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报复中国人。他们见到中国人就杀,有时捉住我们的战士,竟然用最凶残的手段将我们的战士杀害。我目睹了日本人的行为,从骨子里迸发出了强烈的仇恨。心想:你小日本就别让老子逮着。在一次对日本人伏击战中,我活捉回一个日本小队长。当我把这个日本小队长捉回来捆绑在一棵大树上的时候,这家伙不但不服软,反而吼叫连天,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骂着什么。我没理他,反正也听不懂。可这家伙骂得人很烦,我顺势拨出刺刀让一个战士撬开他的嘴,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我揩了揩刺刀上的血,也骂了一句:“日你祖宗的,老子叫你骂!”谁知这家伙竟然将一口血水吐到我的身上。我一时起了火,端起枪把刺刀插在上面,冲着那日本人凶狠地连扎了十几下。直到把那个日本人扎死了,我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件事过后,连长批评了我,连长说,八路军优待俘虏。我不服:他们杀了咱那么多中国人,咱为甚还要优待他呢?连长说这是政策。我说,对待这些禽兽还讲甚政策!
和日本人干了八年仗,日本人终于投降了。在这八年中,我也由班长、排长,升至连长的职位。
我有了马骑,有了通讯员,我的身上挎上了手枪。
日本人投降后的一段日子,好像没什么仗再打了。部队在休整时,回家探亲的探亲,访友的访友,学习的学习,训练的训练。闲下来的时候,我看到连里有几个战士请假回家了,也想起了娘,娘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否还在受气?是否想我?
我向团首长请了假,说要回家看看我娘,团首长批准了。那天回家时,我只带了两个战士。
在连部选了三匹上好的马,便打马出发了。一路上,我们马不停蹄奔跑了一天,黄昏时分,我终于望见我们村前那道最显眼的土圪塄。
那道土塄仍旧是灰塌塌的,塄上添了几座新坟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我站在土塄上朝下望去,刘财主的那座深宅大院仍旧是威风凛凛矗立在村子中央,周围全是低矮的平房。这时在那些低矮的平房上空,飘散着袅袅的白烟,我闻到了饭熟后的香味。
我刚想下塄去找我娘,突然想起了爹。我觉得应该先去告诉他我回来了,如今在部队当了官,我回来看他来了。
我牵着马找到爹的坟头,爹的坟头长满了茂密的茅草,若不仔细寻找,还真找不到。我从一个战士腰间拔下刺刀,把茅草砍了个精光,然后掏出我在路上买好的香火供品,插在坟前的土里,点燃了香,毕躬毕敬地给爹磕了三个头。磕完头,又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命令两个战士和我一道,朝天放了三排枪。
枪声惊动了正在吃晚饭的人们。不一会儿,便有大人的吼叫声和孩子的哭声,锅碗的碰撞声传了过来。我笑了一下,心想惊动惊动你们也好,我留娃子,一个小放羊的,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
我盼望着乡亲们看到我后羡慕的表情。
我祈盼着母子重逢的欣喜。
马蹄声在村子巷道里叭嗒叭嗒地响。村子里家家都关着门,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拉条门缝,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我看到了一个童年时的伙伴,于是就叫了一声:“虎子,是我,我是留娃。”
是留娃回来了,是留娃回来了。那个叫虎子的人拉开门跑了出来,在村巷里呐喊起来。
家家的门开了,乡亲们把我围个水泄不通。
“瞧咱留娃当官了。”
“瞧咱留娃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
“瞧咱留娃有出息了。”
“留娃当了什么官?有多大?”
“留娃,听说你打仗很勇敢,杀了多少日本人?”
友好的乡亲们问长问短,我竟然一时激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走了将近十年,我已经由一个毛头后生长成了嘴上蓄满胡子的大男人了。我知道在这十年中,容貌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胡子外,再就是个头长高了一点,肩膀宽了一点,身上多了几处伤疤而已。这几处伤疤是打仗留下来的,幸好藏在衣服里面,大伙儿看不到。假如他们看到我的伤疤,止不住又会问这问那的。其实,我看到乡亲们惊讶的神态时,过多的还是在想娘,娘现在怎么样了呢?
七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颤微微地走到我眼前:“留娃,咱先回家。”
我望着七叔,刚才在拥挤在人群当中,我却没看到他。许多年不见,七叔也老了。
“七叔,我娘呢?”
七叔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悲哀的表情,我顿时就感觉出一丝不妙。
我继续追问:“我娘呢?”
旁边一个和七叔年龄相仿的老人说话了:“留娃,你娘她不在人世了。”
我一急,抓住那位老人衣襟问:“我娘咋了?”
“她不在人世了。”
“她咋不在人世的?”
“我,我也不太清楚。”
围着我的乡亲们立刻鸦雀无声了。我也不再去问他们,飞身上马向那座深宅大院奔去。
我跑到刘财主大门口,跳下马来,猛烈地敲着大门上的门环。
过了好长时间,门才开了,给我开门的是刘财主的儿子。他这个儿子我认识,就是我爹舍身救下的那个混账小子。
我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手抓住他的衣服,一手拔出了手枪,把他拖到院里。
“我娘呢?”我横眉冷对,就像在战场上杀红了眼一样。
刘财主的儿子吓得浑身直哆嗦:“你,你娘去世了。”
“我娘是咋死的?”我问。
刘财主的儿子不吭声了。
“我娘是咋死的?是不是被你爹害死的?”我把枪抵在他的脑门上。
刘财主的儿子看了我一眼,表情反而倒不那么害怕了。他推开我手中的枪,冷冷地说:“我爹咋能害你娘呢?”
“那我娘是咋死的,他又是甚时候死的,你必须给我说个明白,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我凶神恶煞似的冲着刘财主的儿子吼。
“你娘死了快三年了。”
“他埋在甚地方?”
“埋在我家的祖坟里。”
“甚?你说甚?她咋能埋在你家祖坟里?”
“当时你不在,又没人操办她的后事,我只好把她和我爹埋在一起了。”
“你爹也死了?”我松开了手。
“死了。三年前,有一队日本兵来到咱村,他们一进村就挨门挨户抢劫财物,有两个日本兵来到我家后,见了你娘,就要糟蹋你娘,是我爹奋不顾身去保护她,才让日本兵用刺刀扎死的。后来,你娘还是让日本兵糟蹋了。日本兵走后,你娘觉得见不得人,就上了吊。”
我一听娘是这样死的,胸腔里就像憋了一团东西:“我操你日本人的祖宗!”我歇斯底里地叫着。
这时候,那所深宅大院里已经站满了人,有随我进来的一些乡亲们,有刘财主家雇佣的长工和佣人。
我把枪收了起来,心里不由地也赞叹起了刘财主的所作所为。这个老家伙,倒还算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为了娘,性命也丢了,这样的男人我还没见过。我过去把他恨得咬牙切齿,拿凳子砸过他,拿枪刺过他。按理说,他应该和我有刻骨仇恨,和我有了仇恨,就和我娘也有了仇恨,因为我是娘的儿子,我这么对待他,他就应该用同样的手段去对待我娘。可他没有那么去做,看来他爱娘是真心的,为了爱,会不顾一切,豁出性命,刘财主是个真正的男人!我敬佩的就是这样的男人。看来他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坏,他虽然有钱有势,虽然也雇佣长工剥削受苦人,虽然也是土改对象,可他的所作所为却令人赞叹。想到刘财主时,我也想起了爹。爹活着的时候,爱娘不也爱得疯狂吗?爹不让娘下地干活,不让娘干家务,每天从地里回来,爹总是给娘做一些好东西吃。有时候,爹出去卖草药,用换来的钱总要给娘买回一些好吃的或扯一块花布之类的东西。爹知道一个女人生得漂亮,把他打扮起来,就更漂亮了。爹把娘打扮成了一朵花,每天供他回来欣赏,爹就常乐着嘴笑。就因为这,娘对爹不满。娘爱出去串门,娘爱把她的美展示给众人看。爹不让,爹怕招惹是非。因此,他们常常争吵,吵得面红耳赤。有时候,爹性子一急,还伸手打过娘。可在他们争吵之后,爹总要给娘赔不是,有一次我半夜睡醒的时候,看见爹在娘跟前跪着给娘赔礼,我就感到很可笑,爹能给娘下跪,何必要和娘争吵呢?爹的行为让我琢磨不透,我也不懂。娘呢?也就让爹给宠坏了,呆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也不出门,最多在院里晒晒太阳或倚在门槛上看看外面的世界。爹有使不完力气,爹把娘伺候得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就在娘生了我以后,娘的肤色、娘的身材依然没有改变,怪不得刘财主一见娘就像丢了魂似的;怪不得刘财主肯为娘送命。娘和刘财主埋在一起,刘财主满意了,可爹呢?难道能让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里吗?下步该咋办?是把娘弄出来和爹埋在一起?这样做,也难免有点不符合情理。刘财主对娘那么好,他宁为自己心爱的人去送命,我这么做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吗?
就在我刚刚对刘财主产生出一点好感时,院子里有一个女人说话了。
“我男人也不知咋地就遇上了这么个骚狐狸,自她进门后,我家就没有安宁过。”
我定睛一瞧,是刘财主的大老婆。这个臭婆娘,她竟然敢对着我骂我娘骚狐狸,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刚刚熄灭的火又被她激了起来,我一步跨到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像拖死猪一样拖了出来。我用枪抵在她脑门上:“你再骂一句?”
刘财主的大老婆也不甘示弱,身子一挺:“你开枪呀!你开呀!”
这时候,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身材非常秀气的姑娘。只见这位姑娘跑到刘财主的大老婆眼前,一把推开了我:“不许欺负我娘。”
她是刘财主的女儿?我咋没有见过她呢?听说她在小的时候,就送到太原她舅舅家读书去了。这位姑娘的出现,让我心里突然发虚,我愣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水莲,你走开,反正娘也活够了,你别管!我看他能把娘咋地?”
我能把她咋地?我也不知道。手中的枪却咋也抬不起来了。我盯着水莲看,脸不由得红了一下。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因为一个姑娘脸红过,这是第一次。以前也有许多人为我说过媒,包括我的首长和连里的一些同志们。可我一见到那些姑娘,总觉得不顺眼。今天,刘财主的女儿一出现,我咋就六神无主了呢?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吗?
“你开枪呀!你开枪呀!你这个婊子养的。”刘财主的大老婆歇斯底里地骂着。
她敢骂我是婊子养的!我的火气又顶向脑门。
“娘,你这是咋啦,少说两句不行吗?人家来找他娘,难道不对吗?”
“是他娘害了你爹。”
“可他爹也救过我哥呀!”水莲好像在替换了我说话。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刘财主的大老婆冲着女儿骂道。
骂归骂,可刘财主的女儿并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的说:“娘,什么叫吃里扒外,我只想平息事态的发展!”水莲说完,走到我眼前:“你娘已经死了,你说咋办吧?”
面对着姑娘的问话,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水莲又说:“你想要你娘,你就拿去吧,我们家绝对不会阻拦你。”
“这咋行呢?都已经入土了。”刘财主的儿子说道。
“有甚不行的,入了土再弄出来不就行了吗?”水莲说。
“不行,这绝对不行!人们不是常说,入土为安,你再动土让爹咋安宁呢?”刘财主的儿子坚持入土为安。
水莲摇了摇头:“真是没文化,满脑子旧思想。”
我一听,这个办法很好,把娘取出来和爹合葬,爹就不孤单了。我感激地朝水莲望了一眼,带着士兵就走。
刘财主的儿子问:“你要去那。”
我说:“去挖出我娘和我爹合葬。”
刘财主的儿子说:“都已经三年了,挖出来不太合适。”
我说:“不用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了,我也要把我娘弄出来;”
“那是你一相情愿的事,我是刘家唯一的后人,我是决不允许外人挖我家的祖坟,否则,我将对不住我的列祖列宗!”刘财主的儿子拦住了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