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投奔大地(散文)
离开故乡,是为了理想的诗和远方;投奔大地,是为了永远的远方和诗。
——题记
一
今年小暑过后的第三日,我回到了故乡。父亲生前的堂兄加知好玉堂叔走了,我特地从城里赶到舟浦为他送行。将老人家送上山后,发小豺狗说,住下吧,狗亮,不要老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我说,老屋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住的呢。他说,住我家呀,明朝我带你到山上转转。我说,山还是那些山,有什么好转的。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他喃喃道。突然,他拍着大腿说,对了,你不是喜欢菌吗,明朝我就带你捉菌去。他的话像吸石,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晚饭后,我和豺狗坐在路廊槛的美人靠上抽烟闲聊。
远远地,就看见暮色苍茫的五龙桥上过来了两团影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大的走在前面,不疾不徐,颤颤悠悠,一起一伏,是牛吗?
过了一会儿,便闻“卜哒卜哒”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影子就在昏黄的路灯下露出了真身:圆肚如鼓,V字型的脸,头低着,可见毛发稀疏的脊背,角如弯月,腿壮似柱,眼珠暗蓝,隐在茸密的睫毛下,一眨,光芒就闪露了出来——还真是一头牛,一头水牛,目前舟浦硕果仅存的一头大水牛。
牛从眼前闷不吭声地过去了,尾巴仍在视线里晃荡。赶牛的人,也在晃荡。他叫牧牛娒,也是我的发小。八一年,家里盖房,他到岩山扛做门梁的石条,下山的时候脚下被柴头根绊了一跤,粗糙的石条砸在左腿,废了,从此他走路就老是一头高一头低地摇摆着,失去了平衡。其实,他今年六十有四,早已过了“娒”的年龄,应该叫“牧牛佬”了,但我们还是叫他牧牛娒。当然,他叫我还是狗亮,叫豺狗还是豺狗,发小就是这样的土。我很喜欢和珍惜这种土,视其若长在乡愁里的一种弥久的诗意和浪漫。牧牛娒看到我,停下,说,狗亮,咋没回去?我说,牧牛娒,不回了,明朝跟豺狗去捉菌。他说,想菌吃了,好呀。继而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竹篓:等会儿到我家,我请你们吃油麻菌,下午刚捉来的。什么叫发小?这就是发小,发小就得像牧牛娒一样,捉个菌,也忘不了发小,这样的发小,才是真正的发小。
牧牛娒的家,住在养牛店。
沉在记忆深处的养牛店,一点也不像店。两间两层的黑瓦房,四周砌着高高的鹅卵石的墙,是碉堡顶上盖瓦片的造型。右侧是那一条清幽的石头路,人好过,牛经过便显窄,打个喷嚏,肚皮便会触到两边的墙,仿佛一鼓气,就会把墙挤塌了似的。屋檐下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炊烟一缕缕飘出,好比从墙洞里面爬出来的一条条青蛇,升到空中扭来扭去,开成一朵朵灰色的花,遇风便谢,谢了又开。门前的风光无限好。门槛外,是青石板路,路下便是柳溪的溪滩和流水了。溪的上面,横跨着一座单孔的石拱桥。桥几多岁?与大清朝的乾隆皇帝同龄,桥缝上的野藤杂草长得比和珅的马屁辫子还要长,风一吹,就得瑟得摇头晃脑的。
继续介绍养牛店。此店虽非店,却比真正的店还要繁琐。靠向养牛店的桥头,斜立着一棵大枫树,三百多岁了,树上长有柚子似的绿薜荔,六月做成凉腐,添一滴薄荷油,透心的凉。桥那头的溪坎上,有垂柳、白梨、红桃,还有一棵在南方罕见的枣树。柳荫下是座庞然老屋,叫水碓院,住着五六户人家,院内有池塘,有水碓,有榨坊,木轮铁轴的大水车,经年“咿咿呀呀”地转个不停。牛呢?养在屋后的茅草棚里,也叫牛栏,牛多时,清一色住牛,牛少了,居无定所的羊群便趁虚而入。大枫树下,是溪滩,小小的一块,两领竹簟般大,养牛店的牛,不管是公的母的,大的小的,每天都会聚在那里喝水。那地方,既用来赏牛、卖牛,也用来杀牛,既是牛市,又是牛的刑场,直接的刽子手,是村里的屠夫曹操胡,而帮凶,则是它们的主人。
现在,水还是柳溪水,树还是那些树,桥还是古老的桥,只是青石板路不见了,改成了水泥路。与记忆不相符的,还有养牛店的房子,石头墙变成了砖墙,泥地铺了花岗岩,房子从二层长到了三层,一长溜的牛棚只剩下了一斗油毛毡,其余的都成了菜地,一年四季,菜花烂漫,蜂飞蝶舞。此外,就是养牛店的主人更新换代了,从原来的“老水牛”变成了现在的牧牛娒。
养牛店,是组成故乡树的一片小叶子,也是舟浦的一个缩影。来到养牛店,就相当于来到江南的乡村,置身于乡村的江南。
二
牧牛娒变得越来越不实诚了,说是只吃油麻菌的,结果摆了一大桌。油麻菌当然是有的,青菜瓜果也是必须的,其他的,就令人意外得吐舌头了。一只兔子,汤是用牛奶株煮的,喝了黄苔尽消,祛风利湿,很香,温润,是纯正的故乡味道。两碟西班牙火腿片和意大利的萨拉米,便显得多余了,仿佛是一个蓑笠翁穿了双锃亮锃亮的尖头高跟鞋,格格不入。酒是葡萄酒,牧牛娒只晓得这酒是他女儿仙芝从国外捎回来的,不识货。但我认得牌子,是意大利的玛嘎雅,价格不菲,一瓶就得五百块钱。我说,喝什么葡萄酒呀?牧牛娒问,那喝啥呢?豺狗说,狗亮就喜欢喝咱们自酿的缸面清,你给他烫一壶,我就喝这个玛什么雅了。
刚开喝,雨就来了,打在门窗上,哗哗作响,炒豆一样。蒸腾的暑气,立马被湿风浇得不留一丝火星。我问自己,为什么就下雨了呢?牧牛娒说,怕你热呗。豺狗朝他“嗤”了一声:为你省电呗。
大笑。哈哈大笑。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说的全是牛话。从前,舟浦多牛,全村不下三十头。现在就剩下了一头,少得不能再少,减得不能再减。牧牛娒说,够了,一头牛足够了,现在还有几个人去种田呢。从前,舟浦是一个庞大的古村落,人丁逾千,炊烟缭绕,如飘荡在大森林上空的淡雾浓云。现在,人烟逐年减少,只剩下一百多个白发神仙了。牧牛娒说,舟浦的人,就像村庄里的牛,过去,牛多,人也多;过去,牛有老牛、壮牛和小牛犊,人有老人、后生和娒儿鸟,现在,牛只剩下了一头老牛,人也只剩下一些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了。我说,至少还有一条老豺狗。豺狗说,另外,还有一条时常会回家看看的流浪狗。
大笑。哈哈大笑。
牧牛娒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牧了一辈子的牛,最多时,一人牧过八头,三头黄的,五头青的,五头大的,三头小的。他的父亲,也就是养牛店的老主人王大元,是个标本式农民。他肩宽背厚,力大无穷,擅长贩牛,人称老水牛。大元公膝下六子一女,比养牛店鼎盛时期的牛仅少一头,与大宋天波府的杨家兄妹并起并坐。舟浦人称孩子为娒儿,大元公给娒儿取名字不愿伤脑筋,干脆就逐次呼之为大娒、二娒、三娒……老七是个囡儿家种,绿叶丛中一点红,特别亮眼,遂予以特别的爱,取了个乳名儿叫小凤。牧牛娒排行老六,原来叫六娒,相当于杨家将的杨六郎。他生性木讷,不善言辞,是个闷葫芦,到九岁了,还懒在家里死活就是不去读书,偏偏喜欢牧牛。大元公求之不得,遂因势利导,说,你很有可能是牛郎转世,既然与牛有缘,就去牧牛吧。六娒接过竹簛、草刀、蓑衣、箬笠、牛绳,从此天天去牧牛,与牛一起浪迹山林,牛在哪里,人就在哪里。唯一的区别是,牛走过的路,要比他走过的路长,一到山上,牛去吃草了,他或躺在树下做梦,或坐在岩坦上望着天空发呆,至于牛们向往的芒草诗和花远方,那是牛的事,让牛自己去寻觅。
长到十七岁,他把牛群流放到山坳里,任它们吃白雾喝露水,自个爬上高高的水云峰顶睡觉去。说睡觉是假的,眯着的眼睛暗开一条缝,尚能看得见头顶上的白云,和远天灿烂的霞。他是牛郎,开始想织女了。他寻思着,勤劳的织女一定就住在彩霞的里面,而那些一缕缕斑斓的云霞,就是她美丽的衣裳,他很想用悠长的目光扯下一缕来,捎回家当枕头垫,好做梦。
这一年,养牛店相继发生了一系列大事。先是在福建做篾的二哥,突然领回了一个貌似天仙的嫂子。一家人,就二哥上过小学,长得也最英俊,被父母视为顶梁柱。但是,一满十八岁,他就跟着村里的篾匠王大巧到福建做篾去了。说是去赚钱,实际是出去赚媳妇了。养牛店虽然养得了牛,却养不起人,牛可以到山上吃草,人不可以,要吃粮。养牛店太穷了,穷得像水泡做的灯光壳,风一吹就只见灯蕊不见灯油的,只有脑瘫的女子才愿意嫁给养牛店。二哥是个聪明人,明白“诗和远方”是相伴相依的,为了“诗”,他只能到远方去了。果然,他在遥远的武夷山找到了自己的诗意伴侣。五年后,那个女人跟着一个富家子弟私奔了,二哥梦游了一场,又重新回到荒凉之地。他找到的,仅是诗的外壳,不是一颗芬芳的诗心,真正的诗花,即使是开放在寂寞的山谷里,也是永不凋谢的。当然,这是后话,当时谁能想到呢。
紧接着,便是三娒、四娒、五娒的不辞而别,擅自离家。他们也许是受到了二哥的启发,他们也有自己的诗和远方,他们不甘就一辈子留在家里种田、砍柴,打着光棍与大地为伍,遂毅然路迢迢,水长长,过了一村又一村地走四方去了。到了盛夏,大娒居然也失踪了。大娒有手艺,会编火笼、谷斗、簸箕,却患有严重的肺病。他喘起气来像铁匠拉风箱似的,“唏呼唏呼”,上气不接下气,终日耷着白纸脸,弓着虾公腰,眨着绿豆眼,一副随时要赴奈何桥下喝九泉的样子。他三十好几了,仍然单着,像一只病蜂,受不了鲜花的剌激,便置死地而后生,可能也到远方寻“诗”去了。
牧牛娒受到感染,不想再去牧牛,就对母亲北山婆说,妈,我也要去学做篾。北山婆大惊,说,我的娒啊,算妈求求你了,你要是再出去,家里咋办呢,这样吧,阿妈过几日就带你相亲去。牧牛娒说,哪的,谁呀?北山婆说,你外婆家的,叫山香,比你大三岁,相貌很生好的。十日后,牧牛娒和北山婆上了北山,同行的还有媒婆田三嫂和他的妹妹小凤。此时他才知道,他与山香是对亲——山香有一个哥哥,比小凤大十三岁,尚未婚娶,山香家同意把山香许配给牧牛娒,前提是小凤必须要嫁给山香的大哥,两家相互换亲。
两年后,山香成了牧牛娒的媳妇。那一年,我刚初中毕业。我读高二的时候,牧牛娒当爸了,生了一个囡儿,叫我取名字。我琢磨了一下,说,就叫王仙芝吧。牧牛娒说,咋有个香呢,她妈就叫山香呀。我说,此仙非彼香,是仙草的仙。他说,仙草好,好养牛。我说,你就只晓得养牛。他说,除了养牛,我还能干啥?我说,你就知足了吧,齐天大圣孙悟空不也就是只会养马嘛。他笑了,说,好在我养的是牛,如果是养猪,我岂不成了猪八戒。
三
早晨,有雾,白里掺着灰色,淡淡的,像羊群一样,在山上缓缓游荡。豺狗、牧牛娒和我,踏着雾的羊毛,人手一篓,到山上捉菌。
这是一片让我留恋而又心酸的山野。峰峦叠嶂,一层层,一圈圈地环绕在盆地的四周,如波浪绵延。放眼望去,没有一座山是兀自独立的,它们紧密相连,长得体硕腰壮,葱郁丰满,横看成岭侧成峰,惟顶部崔嵬凸起,嶙峋峻拔,千姿百态,难以名状,仿佛是被凝固了的史前巨兽在日夜窃窃私语。舟浦的山,色青,林密,狂犷而不粗野,天生大气,秀气,灵气。这些山林,是大地奉献给舟浦的永恒春色,也是永远生长在游子心头的思乡林。我的足迹曾在林间开过花,汗水曾在树上结过果,是童谣从梦境里消失的地方,又是梦境里遗失童话屡屡回归的绿荫之地。我离开它们已经四十多年了,如今,我携着追求了大半辈子的诗和远方,扑倒在它清新的怀抱里。
山路弯弯,迤逦而行,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死人塆。
死人塆是一个幽深的山塆。它的名字不一般,其实很一般,就一条窄窄的流水,两爿密密的松树林而已。它处在盆地北面边缘两座山峦的凹陷里,僻远,寂寥。据说,早年那里老是死人,饿死的,病死的,也有屈死的,所以才落了一个如此瘆人的恶名。而在我的记忆里,死人塆并非是恐怖之地,倒是儿时的快乐天堂。那里,溪流淙淙,青草萋萋,山花烂漫,松涛滚滚,还有一片迷人的桑树林。小时候,我们时常往那里钻,春日有桑枣可摘,夏季有野菌可采,秋天有溪蟹可诱,就连大雪天也有青草可割,胜似仙苑。
从小到大,死人的事只遇到过一次。那年我十岁,夏天的时候,沉寂的死人塆突然流出了一段顺口溜:青蓬蓬,蓬蓬青,死人塆出了个白妖精。就这么两句,没有下文,让人听了如坠云雾,大人听了嗤之一笑,却把村里的娒儿吓得半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枫叶一飘落就有了答案。白妖精原来是水尾的碧婶。在舟浦,碧婶不是凡人,是仙女。她梨园出身,演小花旦的,身段曼妙,声音娇柔,长得水灵,皮肤晒不黑,特白,比雪还白,白得隐约可见血液在毛丝血管里汩汩地流。她男人王木匠,长年累月在外地做木工。村里有个绰号叫秧地鸭的闲人,欲吃天鹅肉,三番五次图谋不轨。某日,秧地鸭暗中跟踪她到死人塆,竟发现她在草丛里与村里的头面人物老威头撕扯一团,秧地鸭妒火烧赤了眼,顺口溜便破口而出。老威头的婆娘辣椒婶听到流言,便无休无止地跟碧婶撒泼闹腾,碧婶一气之下,在一个寒星颤栗的夜晚跑到死人塆,用一根草绳了结了自己的人生。
本文语言简洁,岚亮老师用自己的语言用自己的叙述方式,完美地诠释了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文景观、故乡的风土人情。文章内容充实,言之有物,人情世故描述得生动活泼,同时让我钦佩的是岚亮老师在文中把母亲比作大地的语句,我认为非常贴切。
拜读学习岚亮老师的宏篇大作,向岚亮老师问好,远握,祝冬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