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七月,备下过年的肉(散文)
一
还不算太穷的年关,母亲扭着小脚去公社的屠宰门市部,能买下一斤肥肉。了不得!母亲说不认识割肉的人,但母亲有一张笑脸,割肉的人刀下就肥了。
我亲眼看到,母亲要把那个穿在肉里的麻拉绳子抽出来,放在煮菜的锅里,趁着滚热,把粘上去的那点油榨取到菜锅里。一股肉香袭来,出声地深嗅一口,算是对母亲这种行为的赞同。母亲也拿这点香味逗我:“馋猫子,等不得了?”一点点香味,都是母亲快乐的资本啊。
母亲是一个思虑极远的人,马上停止了开玩笑,面露难色,说道:“不能想天天吃肉,孩子。”她懂得孩子想天天吃肉,会看相。
但不能抹杀了孩子想吃肉的希望,又说:“要是能有替换肉的东西就好了……”是啊,母亲掌管着家庭的经济大权,但这个权力可能至多10块钱,也还是在欠下的一堆饥荒上面勉强握在手心里的,柴米油盐酱醋,不能包括茶,样样都需要从她手中撕下那张钱,掰成两半花算好的,恨不得撕成几百瓣,瓣瓣再开成花,再生出钱。
替换?母亲找到了那根穿肉的麻拉。我也想去找。
麻拉,就是一种蒲草,我老家的东河里就有。我说,妈妈,等秋收放工了,我再去割一抱给你……
说这话,母亲没有应声,也不抬眼。光顾得自己忙着做饭。她无法回答,害怕我出去把这样的情节演绎成故事。
我的同学说过一句话——吃蘑菇就像吃肉。这是课前我们的悄悄话。馋得我那节课没有心思上,眼前出现了好几碗鲜肉一般的蘑菇。这话也启发了我。于是,我就行动起来,在七月,就忙着准备过年的肉。这“肉”就是山蘑菇。
二
这是我们的教室搬到村学堂的时候,有了这个想法,且得到母亲的支持。母亲是缠着脚的女人,走起来像踩高跷,摇晃着,她巴不得我能登山上树。
直到现在我还怀念学堂后面那座无名的山,我们叫“北山”,山右是苹果树园,山左,松树橡树长得很茂密,中间一条深壑,但并不妨碍苹果园把蘑菇赶到山左。
那时,我们学了《狼来了》课文,我很怕,觉得有山就有狼。本来课文是告诉我们从小就要说诚实的话,我却想歪了。母亲说,狼夜间出没,而且“嗷嗷”地嚎。跟母亲说课文的主题,她不懂,还是说她都没有看到过什么狼。
是啊,口味是诚实的,肚子是诚实的,日子是诚实的,“狼来了”又怎样?忠于生活,一直是我母亲的品德。日子再难,也没抱怨过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厌倦从不属于她。所以,我每当回忆自己38年一直从事教书工作,从未生出换一种活法的念头,可能是母亲基因使然。我常常想,母亲并未谆谆教诲我们,哪怕是那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是孩子成长的源泉力量。
那时赶上文革,同学们也都把时间用在了批斗上,我觉得不实惠,过年没有肉吃,更难过。但不能说这样的小心思,生怕被批“觉悟不高”。我那时个子不高,荫蔽地逃出队伍,不会引起注意。
曾经,我们上课也管束不紧,说一声准备写大字报,就是一个旷课的理由,这是“革命行为”,自然得到支持。我曾和福子哥假借这个名义,趁着细雨去看北山的蘑菇。
福子哥是邻居六母家的儿子,我们的屋是连着的,六母家男女9个孩子,吃饭要挤上去,实在不容易。福子哥也抱怨过。过年的时候,就到我家蹭饭。我与他一起抢着吃,很来劲,母亲也高兴。六母知道了,还从家舀了几瓢面,算是还这份人情。我们很“铁”,但要避开福子哥的姐姐“英姐”,她在村小当老师,她经常跟我母亲说起我,属于母亲的联络员。
三
雨季来了。尤其是麦收后,乱雨不分早晚,淅淅沥沥的,好像没完没了地下。北山的植被很茂密,橡树成丛,四五月时,橡树叶子都落下了,铺着山坡,很快就腐烂成肥,这是蘑菇滋生的条件。橡树下面最喜欢长野蘑菇,东北人叫“榛蘑”,我们不加前缀,统统称蘑菇。
不过,蘑菇分好的和坏的,就像看电影,我们要分出好人坏人,主题马上清晰了。有一种蘑菇,呈油纸伞状,伞盖一层薄薄的皮儿,伞下就像伞骨,排列有序,好看极了,这种蘑菇,总是红着脸,就像害羞的样子,很让我可怜。那时,我把这种蘑菇跟村戏台演出的节目里的花旦联系起来,总觉得在剧情里,都没有得到公正待遇,看到高潮,会偷偷摸一把泪。橡树下的那些蘑菇,我就叫“红粉蘑菇”,后来福子哥说,凡是伪装的,都是坏的。穿着鲜艳华丽的外衣,骨子里藏着毒气,这是我们的批判语言。既然是坏的,特别恨,爱憎分明啊,马上用脚碾碎。记得那时老师给我们写学期评语,就用到“爱憎分明”的词。福子哥说,碾碎了,生得更多,毒的东西最容易扩散。那时听到最多的是“毒草”这个词,《燕山夜话》是,《海瑞罢官》是,《野火春风》也是。“毒蘑”是毒草的一类。我马上避而远之。
我们只采一种蘑菇,大人叫“松乳蘑”,生于松树橡树下,我们叫“香蘑”“香菇”。雨后天晴,香蘑在太阳照射下就窜出,如果不敢快去捡拾,蘑菇就会长腿,其实,跑不了,福子哥的意思是有人捷足先登拾去了。
手持一根棍,用来拨开橡树枝条,惊走藏在其间的蜥蜴和山蛇。我们早就做了防备,裤脚用草绳扎起来,全副武装。
松乳蘑顶着一个不规则的伞盖,肉墩墩的,呈黄褐色,就像没有睡醒的样子,又好像刚刚做完钻草垛的游戏,蘑菇头上还沾着草叶松针,不加修饰,觉得很可爱,有点像我们的样子。那些蘑菇,仿佛就是来自地下的神秘杀手,它们顶着伞状的头,在草丛荫蔽着,顽皮的我们,何惧杀手,我们要较量一番的。遇到蘑菇扎堆的时候,我们会惊叫,很多蘑菇,好像一张绒绒的大毯上镶嵌着的无数个星星,璀璨着,眨着眼,又是那么腼腆,我们会认为它们是一群小女孩,它们在玩耍,在比美,袅娜地开出了花,它们是在等着我们跟它们玩一场游戏。好不容易有一阵风吹来,蘑菇摇动着裙幅,翩翩起舞起来。看见蘑菇就讨厌其瘦来,觉得肥肥的,胖胖的,就是最美的样子,可现实里的女孩都那么消瘦,便认为它们没有吃蘑菇才那样。一日我和妻子说起旧时人们的胖瘦,她说,曾经追求过胖。我说,吃蘑菇能发胖。
她还说,那时我们吃的不是蘑菇里的氨基酸,而是心酸。
那时,我们没有作业,放假和星期天,可以毫无忧虑地采蘑菇。北山是很长的山岭,走出几里地也不觉累。回头再采,蘑菇就像和我们捉迷藏,还是被我们发现。
但我们不敢把采蘑菇的事写进我们的作文里,生怕被老师发现,我们写的是暑假上山拾麦穗,拔野草,牵牛入栏,捡拾街上的鸡粪,帮助大人拉车送肥到地头。劳动丰富了我们的童年,蘑菇是藏在我们的私心里,就是“斗私批修”也不能说出。
那时,老师检查学业的手段就是听写字词,或者是造句,经常出错,老师就说,真是“蘑菇脑子”。蘑菇?我马上警觉起来,原来英姐跟我们的老师反映过的。后来母亲提醒我,我判断是英姐泄密的。
记得老师把我留下,要用“敝帚自珍”造句,造了几遍,都不对,老师气急了说,用“蘑菇”造句就会了是不是?我哑口无言,不敢辩解。笤帚跟蘑菇,这是哪跟哪啊。不开窍如我,老师看着我都发笑。我觉得,老师没有明确点破,可能也知我家条件苦,也会想到我们过年吃不上肉,所以就舍不得把心思用在捡蘑菇的事拿出来批。
我心中的老师,不必有什么高深的知识,但一定是让我懂得的,老师也懂得我。有时候觉得这可能是一厢情愿,但我还是喜欢自作多情。
四
捡回的蘑菇,倒在干净的棉布上,要盘腿坐下,把蘑菇穿成串,母亲扯下一卷纺花的线,成串的蘑菇,就像一串串珍珠,挂在屋檐下,成一排,就像一串风铃,只是不作响,但我们可以吹着口哨,替蘑菇发出声音。就像一个风帘,摇摆在风中。我甚至突发异想,用一串串蘑菇做门帘,代替用皮筋做的门帘。夏秋一过,再吃也不耽搁。
母亲是不舍得她纺下的那些花线的,她准备给一家人织布做新衣。我看出母亲的为难。便把从河套割来的麻拉晒半干,趁着柔软,撕成小细条,把蘑菇的根系在绳上,希望麻拉的肉味喂饱蘑菇,我总觉得麻拉上有肉的味道。多么可笑啊。真的是馋疯了!
好几个过年的时节,我们家就是把蘑菇当成了肉。白菜清炖蘑菇,萝卜条里也加进蘑菇,就像秋晒的萝卜缨子里也加上,虽无肉的醇香,但不失一份如吃肉的口感,咬着绵而艮,蘑菇的清香一点也不逊色于肉。
过年的时候,应该说最吉利的话,升官,发财,添丁,这些好的词绝不属于我们家。我想起父亲那年讲的一个笑话。
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欠债主的钱,到年关也不还,债主想看看欠钱人是不是真没钱,就在茅屋外听他们说话。
“过年了,孩们,我们猛搓一顿,你们是爱吃肥肉还是瘦肉?”欠钱人说。
债主在屋外气得发疯,怎么能这样,没有钱还挑肥拣瘦!不再忍耐,推门而入。欠钱的人说,过年了,也不能不说个吉利话,白萝卜是肥肉,红薯就是瘦肉。债主说,钱就算了吧,过年我应该带点礼物,却走得仓促……
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但时光流转,在我们家,讲起来还合适。不过,我吃的是蘑菇肉。在贫穷面前,我们常常希望别人体恤,但最大的慰藉,是来自内心的接受和满足。无论穷到什么程度,无论富足到拥有多少,他们都有过自己的艰难,怎么度过的,我们未必都能理解,他们心中都存放着一个闯关的故事,这也是生活的动力。
那个贫穷的父亲多么好啊,他就是在艰难里,也要让孩子吃上肉。生命的宴席,并非是饕餮大餐才让我们感激,往往是在艰难里,还要打起精神,不泄气,不放弃,才是我们应该记住的。
后来,我们家的日子因为我高中毕业而好转了,但吃蘑菇肉的习惯还是保留项目。洪应明写过《菜根谭》,我们家有“蘑菇谭”,能说出一堆有意思的故事。
我考学走出家乡,家里的生活又进入艰难。1978年,我的第一个寒假,母亲那年还是恢复了往年过年的饮食,做了一顿蘑菇肉。
母亲说,这是你福子哥去北山捡的野蘑菇。
七月,多么丰满的月份,七月真好,始终给我们准备着过年的肉。
我问福子哥来不来吃蘑菇肉?
母亲说,给你的那几封信,都是你福子哥给写的。他在信里,和你说起吃蘑菇肉了吗?
我还是希望福子哥来我家和我一起抢蘑菇肉吃。
2024年7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