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萝卜缨子(散文)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上学时,曾经常到昆明的凤翥街“泡茶馆”,在茶馆的壁上发现一首诗——
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汪曾祺称这是一首“真正的诗”。我也喜欢这首无名氏的诗歌。想起跟随母亲去秋田里捡拾萝卜缨子,也有这番情趣。
弯腰拾绿色,抱得一冬鲜。
一
公社化时期,我们这里的农人一般是不在小园里种萝卜的。因为是过冬的重要蔬菜,队上要在大田里种萝卜。分萝卜后的叶子,要抓堆,各家收起。更有散落在地里的,我母亲每年都要和邻居到大田拾萝卜缨子。
那是冬天来临前的最后一抹绿,我在母亲面前唠叨,感觉丢人现眼,母亲却说,去养养眼。这个理由无可辩驳,母亲眼睛不大好,还有偏头痛的毛病,我觉得绿色可能也治疗这个病,默认吧。
用小推车帮母亲推回家,母亲要忙活三五天。念叨萝卜缨子的好,比地瓜叶大,鲜味浓;比辣椒叶管用,可做菜;比白菜叶两个滋味,别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母亲都喜欢,日子不允许她挑三拣四的。一旦认准,别的菜叶都要在萝卜缨子面前甘拜下风。母亲认准的东西,总要念叨出几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这也是母亲的好,她总能给自己的日子树立起信心。
干晒缨子如嚼草,这是老家的说法。水和阳光,可以让萝卜缨子的品质发生蝶变。萝卜缨子要放进铁锅用滚烫的水煮一遍,绿色更鲜亮些,捞出沥净水。从此,院子就变成了一道风景,原来晒完地瓜干的不落柴枝又挂上了缨子,猪窝盖上铺满了绿色,柿树矮枝叶滴着绿油油的缨子,随风飘,最易干;尤其是屋檐下,拉两三趟铁丝,母亲小脚,也不敢登高,必须唤我帮忙。此前,母亲试过很多办法,她用带杈的木棍往铁丝上挂,失败了。又试着用线绳系,但浪费让母亲不舍了。但她的风景不能就这样夭折,我回家了,就手中擎着萝卜缨子,示意我挂上。我干活麻利,难免粗粗拉拉的。挂上去就行。母亲这样安慰,从不挑剔,但我走后,一定要举着木棍,调整间距,理顺歪斜的,然后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喂着鸡,看着萝卜缨子,满脸都是笑。一冬,地瓜撑起了日子,所有的滋味都在萝卜白菜上,萝卜缨子堪称我们家冬天的半个“当家菜”。
二
收萝卜缨子时,母亲很谨慎,递给我钳子,将一端掐断,并让我将一端弯成钩,母亲早预备了带扣的绳子拴住,母亲拿在手里,就像得到一挂项链,看脸上的笑,开心得不得了。萝卜缨子一旦干了,就成型,一碰就碎,母亲哪里舍得。剪下铁丝,放在院子,母亲在下面用杂草铺好,就像对一件件艺术品一样。我也端详,的确,每一串缨子,都是不一样的,被阳光雕塑成如花的模样,这是萝卜缨子的涅槃和新生,涅槃在一锅沸水里,新生于秋阳下,一院子的烟火气,萝卜缨子如花开在母亲的心上。
母亲储放萝卜缨子和别人不同,她找来米包(稻草编织的),摆放一层,加上一层草,这是她的独特功夫,那些草,有野蒿,有薄荷叶,有山麦,母亲说,要沾沾草的香气。有限的香气,却被萝卜缨子吸纳,真的很神奇。当我吃上一口,就有了百草入香的口感。不知母亲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母亲喜欢琢磨,总说草的好,理由是,看看那些鸡,总喜欢在草里扒食吃。这是一种启发吧。尘世的日子,并非被认真加工了再给我们,只能自己从中找到生活的好。
就连一向自负的邻居六母都佩服母亲的奇思妙想,经常念叨,守着义子媳妇(称我母亲),总看新东西。这不是奉承的假话,六母和我母亲闯荡朝鲜新义州就是邻居。母亲也少不了夸六母,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硬撑着把日子过下来。六母生孩子多,母亲羡慕。我家做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给六母尝尝,母亲就把一包萝卜缨子让六母搬回家。两家人少不了互相接济。所以,在六母92岁时我去探望她,她还是念我母亲手巧心好,说啥时早点去找我母亲做个伴。我都觉得,手里提的点心太轻,六母看不上眼。
其实,六母最懂得我母亲的心思。她偷偷告诉我,叫“缨子”是我母亲喜欢家里最好有个女孩。这突如其来的添丁加口,我一阵茫然。六母说她的大女儿的名字就是我母亲起的,叫“缨子”,后来“缨子”被小朋友称之为“萝卜”,不喜欢,就改了一个字叫“英子”,我叫她英姐。想起,都是满满的有趣的故事啊。
三
母亲做萝卜缨子菜也拿手。母亲去公社割猪肉,都是带着十分的笑意,希望卖肉的一刀下去,就是白肉膘子,心疼买了瘦肉就像日子过得瘦骨嶙峋一样。肥肉拿回家就放在坛子里腌着,每顿饭,切好萝卜缨子,再切下一两片肥肉,恭敬地放在萝卜缨子上,绿色的缨子,白色的肉膘子,色彩搭配,一见就让人垂涎。那时,花生油金贵,滴一滴,都觉得是犯了罪一样,要省着吃。一勺自制的豆瓣面酱,涂在上面,大火蒸熥,出锅了,那个菜香,草香,阳光的香,满溢在屋子里,食欲一下子就提振起来,我都想伸手入盘抓一把,那样才酣畅淋漓。什么是山珍美味?我总觉得无关食材,可能与我的见识浅陋有关,始终觉得农家的菜蔬,就是山珍美味。
萝卜缨子,我们当地叫“绑菜”,我琢磨这个名字可能与晒萝卜缨子有关,一般要绑着晾晒,故名。不带萝卜头的叶子怎样处理?老家人都是用稻草绳夹住,然后挂起来晾晒,所以用这个“绑”字。萝卜缨子也有风光华丽的时刻,那就是包一顿“绑菜包子”。萝卜缨子入温水浸泡,使其绵软,下刀切碎,各种材料用上,再加几粒白肉丁,如果吃不上白肉丁,那就用豆腐块替代,口味被调节,也可得到别样的享受。特别是吃惯了萝卜白菜包子,吃上几顿绑菜包子,就像改善了一次生活。冬季,是枯菜的季节,母亲靠着精打细算,早早贮备了干菜,如萝卜缨子,萝卜丝,地瓜叶,辣椒叶,一冬不犯愁,有菜填报肚子,哪管什么营养,其实,这种生活的营养在于养成热爱生活,不断为生活开源的美德。
难忘一段故事。冬天小伙伴捉迷藏,要在黄昏以后,天色放昏,似见非见时,每个人都手里捧着个包子,我当然吃的是绑菜包子,很多伙伴就要换。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一脸的得意,新国的母亲就专门到我家跟母亲取经。母亲干脆蒸一锅绑菜包子送过去,新国的母亲蒸一锅白菜包子搭人情。新国闹腾,还要吃,他母亲说,把新国送给我母亲。结果真的来我家吃了一顿绑菜包子。后来伙伴议论,说我讨好班长。
几个绑菜包子就讨好了班长,这应该列为古今传奇。孩子们的情感融洽,用不着珍贵的相送,这是那时的人情世故,人情世故,后来可能变得离谱了,讲拿得出手,不能被对方瞧不起,这样的人情世故,味道也变得有些馊味了。烟火夫妻,酒肉朋友,那时的朋友没有酒肉相待,但时代的美食,赛过酒肉,因为淳朴,因为喜欢。没有什么奢华和讲究,有的是生活的本色,有的是可以任性,不必理由。
现在,吃一顿萝卜缨子菜,吃上一顿绑菜包子,简直不可思议,这是吃“忆苦思甜”饭吗?但我对萝卜缨子还是情有独钟,常常想起那滋味。妻子说,萝卜不够你吃的,还要吃萝卜缨子!想法太怪,是啊,哪里能吃上萝卜缨子。
四
有一年,我出差江西九江,朋友约我去九江“都天巷小吃街”。朋友说,吃点特别的吧,于是上了一盘“炸萝卜粑”,萝卜丝被面粉裹着,一油炸外皮酥黄,咬一口,却是萝卜丝的炸香。又上了一道菜,还是与萝卜有关,我一看,就想起萝卜缨子菜,直说萝卜的好,朋友笑得差点嘴里喷饭。原来是一道梅菜扣肉!
原来是梅菜,第一次看见,席间,我了解了梅菜。梅菜,产自梅州、惠州一带,相传为梅仙姑送的菜种,故叫梅菜。梅菜是经过腌制,做菜时脱盐,与肥肉搭配,咸香的味道特别浓厚,是岭南的名菜。古诗这样描写“苎萝西子十里绿,惠州梅菜一枝花”,苎萝是西施的代称,古人的诗句,给了梅菜以名气,而我老家的萝卜却没有这样幸运得到诗句的加持,但我依然喜欢。所以,再吃到梅菜,我都直呼萝卜缨子。
朋友引诗讽刺我是“直把杭州作汴州”,错把梅菜当成萝卜缨子。我还是宁愿把梅菜吃出萝卜缨子的味道。我固执地认为,南方的梅菜和北方的萝卜缨子菜在伯仲之间。白菜多少年没离桌,萝卜也经常吃,却这萝卜缨子一断就是40几年了,真有点想了。遗憾有时无法弥补,没有母亲的萝卜缨子熥菜,没有“绑菜包子”,做得再怎么好,都吃不出曾经的口味。
岳母在世的时候,我曾见过她晾在石头上的萝卜缨子,问岳母,想怎么做来吃?
岳母说,可该昏了,(该昏,胶东方言,意思是了不得)哪有丈母娘给上门女婿做那玩意吃的,远近听了都得说丈母娘不是人呢!
我只好列举萝卜缨子的诸多好处,什么刮油减肥啊,止泻利尿啊,含有丰富的天然维生素啊……岳母笑着说,再多的好处,人家说丈母娘待女婿不好这一条就够了啊。
从三年自然灾害走过来的人们,不是始终怀念曾经的那些食物,而是那些食物刻在脑海里太深刻。是教训还是经验,无法这样判断,只能是一种阅历吧。老一辈人,视物如宝,这种审美观,带着沉重的伤痛,才调制出岁月中的美食。
想起作家汪曾祺和他的老师沈从文一起吃“慈姑”,慈姑我未见,听他们说,其格比土豆高。什么是“格”,是一种东西在作者心中的位置吧,慈姑水生,据说难吃,但曾以此为生,只求果腹,难吃还是要吃,但位置不能从记忆中抹去,我心中的萝卜缨子便是格调很高。
突然就想起了泰戈尔《飞鸟集》里的句子——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萝卜缨子,不是田间的废物,我们常常看错了,觉得萝卜缨子上不了饭桌。格调高低,不在于出身。眼中有萝卜缨子,那也是曾经开在时光里的花。
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文化,是建立在贫穷基础上的,我不同意说我们“没文化”,我们的文化颜色染着尘世的味道最浓,我不排斥崭新的饮食文化,我更爱建立起我的文化观的土壤。
快到种萝卜的时令了,我一下子就想到收萝卜的日子,小雪纷飞时,看地里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叶子,我的思想就开始忙碌了,有谁来捡起那一片葱绿的风景呢。
2024年8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