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最后一渡(小说)
一
他在走向渡口码头的路上,才突然意识到这将是自己这辈子的最后一渡。
五点钟未到,天还早得很。小麻其实根本就不必这么赶早,都怨镇政府的大奔头,派活也不定个时间,只是告诉他今天哪里都不要去,要守牢渡口,有人要搭船过湖。过个湖,又不是天大的事,就叫人那样这样的,还得起这么早,至于吗?小麻先是有点不爽,但转念想了想,感到这事又不能怪大奔头——四十多年养成的作息习惯,早已顽固如石,雷打不动了。
一座大山,上下住着两个村。山顶上的大,叫上原;山脚下的小,叫溪口。溪口三面环水,右边竖着大江,前面横着宽溪,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却处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俨如咽喉扼守之势。两岸和上下游的人要往来了,经此冇桥,只能靠船摆渡。渡口就一个,十几级石阶从古道上的娘娘庙旁边斜入水里,缆绳缚在一棵大樟树的裸根上,渡船临水悠荡。渡船除一再无第二条,原木做的,板缝灌抹了桐油,两头尖,肚子大,一次限载十人,如果是娒儿,可多来几个,如果是成年的牛,勉强拖两头。
有人要过渡,站在渡口上,放开嗓子朝庙上喊:要过渡哟——小麻!小麻——过渡嘞!
小麻摘下盖在脸上的破箬笠,戴在头上,从娘娘塑像下面的长板凳上慢腾腾地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打完一个哈欠,然后疾步走下码头。待人坐定了,他解开缆绳,嗖地跃上船头,竹篙奋力一撑,喝了声“走嘞”,渡船便往对岸悠悠漂去。他什么都渡,渡人,渡货物,也渡猪牛羊之类的牲畜。水面不宽,从这岸到那岸,不到六撑篙长,一般来说,渡一船人,三五分钟就完事了。但有一个人若来搭船,小麻的渡船就会走得很慢。当然,如果是仙女来了,他也不会使劲撑的,冇办法,他并非英雄,骨子里却也喜欢美女。
那个能让渡船慢下来的人,名叫水仙。水仙是个女的,皮肤很白,眼睛很亮,屁股很翘,最厚的布料亦罩不住她硕凸的胸脯,颤抖抖的像要蹦出两只大兔子。不是小麻心里有鬼,他的眼睛向来就很不听话,特别是当遇见像水仙这种女子的时候。一看到水仙,他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胸口上扎,如两束激光,一直扎向水仙深深白白的乳沟里,浮想得不能自拔。
共船的熟人便拿水仙取笑:哎呀水仙,赶紧把奶子掏出来吧,你瞧把小麻馋的,如果再不让他吮吮,会渴死的。有人说的更加露骨:水仙,你不能老是把奶水供给老麻子一个人哦,也该挤点给小麻尝尝味道呀。
水仙听了咯咯笑,两只兔子跳得更疯了。
小麻并不傻,顿时红了脸。他郑重回应:别瞎说,我长到这么大,就只看见我爸摸过水仙的屁股和胸膛,可从未见过他吃过水仙的奶水呢。
大家哄然大笑。
水仙的脸终于红了,白着眼睛对小麻说:小麻子,你真傻吗,这话也敢说出口。
小麻眨巴着眼睛大声说:我哪傻了,是我亲眼看见的呀,我爸什么时候吃过你的奶了。
船上的人乐翻了,哪还记得自己要过渡。渡船也乐傻了,在水里晃荡起圈圈来。
以上这些,都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小麻仍然记得。他的记忆力不见得有多好,但只要是他想记住的,就一定不会忘,像忘不了天上除了有个月亮,还有好多星星似的。
小麻的新房子距渡口不远,是一条短短的下坡路,水泥现浇的,两米多宽,九十九级台阶。
确实是九十九级,这点毋需置疑,他不知数过多少回了,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的,离一百都是只差一级,决不会错。如果有人拿此事跟他赌一条三十斤重的包头鱼,他也敢。奶奶的,如果若是多出一级或少了一级,老子马上就跳到湖里抓鱼去,敢跟老子赌的,有吗?
小麻刚走下第一级台阶,就感到今天的心情有点乱。复杂这词他用不来,只能说是有点乱,好像心里头装满了事,又好像是空落落的。他突然想到要问问自己了——这一辈子在这渡口上总共渡了多少次?渡了多少人?是一万次?还是十万人?肯定不止,就当每天渡十趟,每船平均渡三人,整整四十七年了,该是多少呢?他想好好地捋一捋,又不知该如何捋,一片混乱。他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的脑袋骤然大了起来,似乎要炸。
就在此时,他的眼睛又不老实了,碰到了许多司空见惯的东西。
天未大亮,晨曦初露,淡的淡,浓的浓。四月的日子,春风迁来野花,在路边安营扎寨。苦楮树垂下一串串白花,松树梢上松花黄黄,棉菜花在草丛里偷生,山崖上的状豹花红得似火。昨天是清明节,细雨飘了好几阵,今天只有雾,薄如从烟筒头上冒出来的轻烟,丝丝袅袅的,绕着山林在水上游荡。水绿得发亮,像水仙的眼神一样光亮。水很深,比水仙的心思还要深。自从大江变成大湖之后,这里原来的村庄、渡口,包括那座娘娘庙,全部沉入水底了。
二
现在的渡口是新的,才十八岁。这点也可以肯定,小麻到新渡口已经摆渡了十八年,再也冇人比他更清楚的了。渡口再不是那个渡口,水面变宽了,从原来的几十米变成了几百米,但船还是那条船,人还是那个人。渡船很旧了,船板由当年的鲜黄褪成了灰黑,好在小麻精心维护,尚能使用。这船一直是他的伙伴,更是他的骄傲。怎不令他骄傲呢?
小麻生于溪口,长于溪口,一辈子几乎都冇离开过溪口。
他父亲老麻子是乡政府(后改过镇)的民政助理员,在当地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美中不足的是,老麻子的那一张芝麻脸,实在太丑陋了,遭了母亲的嫌。小麻自小就悲催,尚未满月呢,母亲就跟着一个来自海边的鱼贩子私奔了,他是喝着狗奶和羊奶长大的。儿时的小麻,虽然有点淘,倒也聪明伶俐,虎头虎脑的,一切都好。不曾想,九岁那年他忽患怪病,高烧发得比烧白的铁锅还烫人。当他擅自到阎王殿昏昏沉沉地徘徊了三天三夜重返人间时,人们发现,他的脑瓜子被水草塞满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正常说话。更要命的是,可恶的小鬼们居然还在他的脸上烙下了密密麻麻的酒糟丼,与老麻子无异。于是,大家就再也不叫他水生了,称他为小麻。
脑里缺了一条主弦,小麻无法去上学,无法去学手艺,也冇人找他玩,他只好把自己天天泡在水里,与那条渡船为伴,日长月久,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不是吹,若是到了溪江里,附近一带罕有他的对手。他十三岁,一口气就可以潜游百米远了,就敢踏着洪水拿网兜去捕鱼了。一个夏日,大江发大水,汹汹急流中,漂来了一具棺木,站在岸上观看的,无一人敢去捞,惟有小麻站了出来。他像一条飞鱼,迎着滔天洪水,在浪谷里仅沉浮了一根烟工夫,便将棺木拖了回来。也许是天意,当那口棺木刚刚被推到岸边时,里面居然闹鬼般地跳出了一个人来。更巧的是,那人竟就是溪口的村长李大溪,他去朋友家喝醉了酒,竟然躺在空棺木里睡着了。
喝完第三碗姜汤后,死里逃生的李大溪拍着小麻的肩胛骨说:从明天开始,村里的渡船就归你管了。小麻有点吃不准,回家请示老麻子。老麻子说:撑渡船吃的是集体粮,跟你老爸吃皇粮是一样一样的,这等好事,只有傻瓜才不愿意干!就这样,小麻成了一个专业的摆渡人。那一年,他十五岁,今年他六十有二,弹指之间,四十七年便做梦一样过去了。
黎明的渡口静悄悄。风歇在雾里睡得很死,忘了吹号。湖水醒来了,波光粼粼的,像起皱欲裂的玻璃,在湖岸发出一阵阵如老麻子搂着水仙睡觉一样的声音。要过渡的人还早着呢,小麻不能让自己闲着,跟往常一样,他踮起脚尖,把两掌放在嘴角边撑成喇叭口,朝着壁立在隔岸江溪相连处的那面山崖长吼了一声,是长长的“哦”,尾巴足足拖到三里外。很欣慰,这次照旧冇让他失望,他的声音刚落,一只大白鸟便抖着翅膀从崖下的芦苇荡里飞了出来,朝他“嘎嘎”地叫,声音的尾巴也足足拖到三里外。
小麻与这只白鸟不仅熟悉,而且还是心灵相通的。他想它了,每次只要一“哦”,它就必定出现。这是什么缘故呢?他琢磨了很长时间也整不明白,既然如此,他就当那白鸟是娘娘的化身了。小麻作这样的猜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娘娘庙原来就处在那片芦苇荡的下面,因为娘娘是神仙,庙被水淹了,她就变成了白鸟,因为她舍不得庙。
其实,娘娘庙是很小的一间屋,单层,岩头墙,刷白粉,四角竖木柱,庙顶盖乌瓦,与普通人住的房子相比,就是墙上有图画,柱上写有字,檐角格外翘。娘娘是泥塑的,慈眉善目,脸色白里透红,一年四季就穿一身花衣裳,也晓不得换洗,一天到晚就一个表情,从不开口说话。小麻知道,她叫陈十四娘娘,是由观音佛的三滴指头血化生的,他还知道,她的生日是正月十四。
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大胆的判断:不管是什么样的仙和什么样的佛,但凡是泥塑的,就不会吃饭讲话,跟死人一样。有人跟他辩,说佛不是死人。他说死人才成佛。对方说不一样,佛是有人来祭拜的。他说死人也是有人祭拜的。对方语塞,扔下一句“秀才遇到呆子,自己成傻子了”,离去。小麻朝那人的背影呸口浓痰,说:不服气,你今后清明就不用去上坟了。小麻一有闲,就到娘娘庙里睡觉。其实也不是真睡,大多时间都是在闭目遐想,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人说他:你天天都躺在娘娘的身下流着哈喇子尽做美梦,就不怕遭报应?他斥道:放屁!娘娘都冇意见,从来不管我,哪轮得到你放屁。再也无人管他。
夏夜,男人们聚在庙里陪娘娘纳凉。大家叼着烟筒端,略一寒暄话题就直奔女人。甲说:全天下的女子,脸面各自有致,下面概无差别,全是豆腐渣子。乙反驳:那是你见识不够,咋能一样呢?丙嗤嗤道:你见识广,那就说来听听,咋就不一样了。乙吐着烟圈,有声有色地说:她们的奶子不一样,有的是蒲瓜型,有的是茡荠型,有的是布袋型。甲说:屁话,这些谁不知道?我说的是下面。乙说:下面更不一样,有的是—— (此处略去20字)。众人大笑,问乙:你都见识过?乙说:听来的……
小麻听了,如坠云雾,兴趣索然。
人们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上原。丁说:听说上原的女人都很浪荡,个个都有相好呢。乙一拍大腿,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相传那水仙,是个白虎呢。
一听到水仙的名,小麻立马为之一振,就问:白虎是什么?
大家哧哧地笑了,烟雾喷得东斜西弯,对乙说:老筏头,小麻向你取经呢,你得好好给他开导开导。
老筏头望着小麻,问:你真想知道?
小麻点点头。
老筏头把烟筒端递了过去。小麻心领神会,把烟锅里的灰烬敲干净,抓一撮烟丝填上,点燃,递到老筏头手中。老筏头这才开口:小麻呀,其实吧,你若想知道白虎是什么,最好去问你爸,你爸比我还灵清。
小麻说:我都帮你点烟了,你咋这样呢。
老筏头不推了,说:正常的女人,那个地方是会长草的,白虎是全白的,寸草不生。
小麻听了摸不着头麦,问: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大家又笑。老筏头愣了一下,说: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你不必再问,我可告诉你,白虎是会克夫的,今后你千万不要去惹白虎哦。
小麻知道克夫是怎么一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再不问。他的心头被一个巨大的问号揪住了。他在思考:白虎会不会克相好呢?
三
小麻与水仙熟得不能再熟了。水仙的娘家在大江上游的百丈岩,开始先嫁给上原的莫小二,不到三年,比牛还壮的莫小二就突然患病死了。后来,她招了个上门郞,叫莫属。莫属是个木匠,一年之中十有八九都在外地呆着,家里除了水仙,再无他人。
说起来,所有的一切,皆缘自老麻子。老麻子自参加工作以来,一直是上原的驻村干部,几十年始终冇调换过。小麻第一次去上原,是在十二岁那年。那个深秋的天光早,老麻子像抓小鸡一样把他从被窝里拽了起来,说:水生,跟阿爸到上原去。小麻说:去上原干嘛?我又不会收农业税。老麻子说:就你,还收税?天凉了,你帮我把救济被送上去,不会让你白跑的,上原的柿子红了,到时你可捎回一装的。小麻听说有柿子,斜着的腰身立马就挺得像一根笔直的竹,上原的红柿,他吃过,味道好得冇法子讲呐。
喝完一碗饭粥汤,父子俩人便一前一后上了路。
通往上原的路,全是上岭,步步石阶,弯弯曲曲,十余里长,瘦筋筋的,像一条站起来的草花蛇,自水边一直往高高的山顶上绕。小麻扛着一捆棉被,如一只瘦猴驮着一朵乌云,在前头开路。当他翻过第三个山冈时,前面的路陡然就竖起来了,比家里的楼梯还陡。石路凿在一道急急下坠的山脊的中间,山脊很窄,只有三尺多宽,两旁皆是光秃秃的绝壁,像一条从天空垂挂下来的绳索,真他家(妈)的凶险吓人。小麻不由地噜了句:这是天梯吗?老麻子说:这里叫百步岭,也叫戒刀岭,你得小心了,千万别走神,否则……否则下面的话,他冇讲完,但小麻自是明白,聪明人一点就透,没必要啰哩八嗦的,他对此向来自信。
爬上百步岭,小麻已是双腿发颤,大汗淋漓,好在眼前蓦然开阔了许多,上原正趴在桥的那边等着他呢。他放下被子,搭帘眺望。桥是石拱桥,上面铺着青石板,下面是个半圆的洞,洞下流着清水,哗啦啦,哗啦啦,水不大,流得却挺快活。桥头守着两棵树,也是樟树,比溪口的还高大。村庄的后面是低山,低山的后面是一爿又高又长的山崖。上原村比溪口村大多了,小麻目估了一下,好像有十个溪口村那么大。水是从村中央流出来的,溪两岸长满了红柿,红柿的边上是高高低低的房子,有木屋,也有泥墙屋。村子的四周,全是田地,很宽很宽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