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从乡下回来后，呆呆地立在大字报前面，那些扎眼的字没有把卫星的眼睛扎伤，倒是把妈妈的眼睛扎伤了，而且伤到了心里。妈妈的泪水像两条小溪，静静地从脸颊淌下来，在地上画出了大大的冒号，然而，大地沉默无语，慢慢地咽下了这一切。
　　 那天晚上，煎熬而漫长。月光透过窗前的梧桐树，摇曳在屋里的墙壁上，一晃一晃的，像鬼影似的。妈妈坐在椅子上发呆，卫星躺在床上看妈妈，卫星的目光在黑暗中摸索妈妈的目光，他想给妈妈一点安慰，就像拉住妈妈的手，妈妈总是开心地笑。摸来摸去，摸到了妈妈挂在眼睑的泪珠，泪珠里也有月光，闪着清冷的色彩，卫星的心一颤，想说什么，话长了许多枝桠，卡在喉咙里，半天冒不出一个头。两人就这样熬着夜，各自熬着心思。妈妈熬的是一剂苦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把少女纯真的情感，阴差阳错地献给了一位国民党军官，短暂的婚姻，随着蒋家王朝的覆灭而终结，心头上的伤痕却永远无法抹去。现在被人揭开了那层伤疤，朝上面洒了很多盐，令她悲痛欲绝。卫星熬的是一锅粥，越熬越稠，稠的像一锅浆糊，最后迷迷糊糊地跌进了黑甜乡。
　　 一觉醒来，屋里空荡荡。卫星大声喊妈妈，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他吱溜一下从床上滑到地上，光脚板啪啪两声。穿上鞋子后，卫星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失落和恐慌，这感觉前所未有的。他赶紧撒开腿向外面跑，卫星的心比身子还要急，身子跑到走廊里，心已经跑到了大门外。
　　 出了公社大门，卫星怔住了，远远看见公路上妈妈和几个叔叔站在那里，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那个红X比大字报上还要大许多，像两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让人感觉到一股血腥味。
　　 不过，看见了妈妈，卫星的心迅速平静和踏实起来，两只脚一蹭一蹭地过去。妈妈朝他摆了一下手，那手摆得畏畏缩缩的，卫星还是看到了，他在公路边停住脚。公路像条浑浊的河，卫星和妈妈隔河相望。妈妈的眼神虚无缥缈的在卫星身上游动，像雾萦绕；卫星的眼神是一根钢丝，使劲地拽着妈妈胸前那个大牌子，却怎也拽不下来。
　　 连续许多天，妈妈和几个叔叔除了吃饭、睡觉可以摘下大牌子，其他时间都是挂着它站在公路旁，似乎成了他们的工作。卫星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工作的地点——公社大礼堂。那地方妈妈不要卫星去，态度很坚决。越是这样，卫星越感到神秘，觉得有责任去了解妈妈在那里工作状况。有次偷偷过去看，他是从人缝中钻进去的，像条泥鳅一摆一摆滑溜到了前面。他看见汪叔叔挂着大牌子，低着头，站在主席台上，后面一排桌子坐满了人，手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汪叔叔过去都是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现在他可怜兮兮地站着，话筒摆放的位子让给了陌生人。陌生人一说话，整个会场炸开了，全都挥舞着拳头涌向台前，恨不得把汪叔叔揍成肉饼。汪叔叔浑身抖得像筛子似的，虽然没揍成肉饼，臭气熏天的口水足够把他淹得死去活来。然而，那一阵狂热，把卫星挤成肉饼了，龇牙咧嘴的直叫唤，谁也不理会他。卫星赶紧弯腰使劲向外拱，他在人墙里凿开一道道裂痕，好不容易钻出来后，周身的毛发依然竖着，背心湿漉漉的，觉得自己成了一条毛毛虫。
　　 深夜下起了暴雨，狂风大作，轰隆隆的雷声把卫星惊醒，一道闪电划过，卫星的心越绷越紧，越绷越小，像他攥得出汗的拳头，身子也缩成了虾子，手一摸妈妈的枕头——空的。卫星的眼里立即有水在涌动。他想去找妈妈，却又不敢，那闪电比鸡毛掸还厉害。鸡毛掸打在卫星的屁股上，妈妈称伤皮不伤骨，闪电却劈死了一头牛——他在公社食堂里听叔叔们说的。
　　 当雷声渐行渐远，雨点稀稀疏疏的时候，卫星的身子慢慢松软、伸展，像一根失去弹性的皮条，心没有跟着身子走，依然揪得很紧——卫星的心还裹着妈妈。过了又一会，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了，卫星的鼻孔里立即有了熟悉的气息——妈妈回来了！他的心一下子绽放开来，有股暖流传遍全身。
　　 妈妈小心翼翼地挪到小木椅旁坐下来，拧了几下油灯，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屋子里亮堂许多。卫星赶紧眯上眼，眼皮也在缝隙间一跳一跳的，目光从窄缝中若隐若现地透出来，落到妈妈撩起裤腿的膝盖上，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心就急促地蹦了过去——妈妈的膝盖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卫星浑身一颤，恍惚明白了一切，忽地坐起来：“谁打您的？告诉我。”这话是在他咬得咯咯直响的牙齿缝中迸发出来的。
　　 妈妈抬头看着卫星，脸上如一张白纸，写满了痛楚和绝望。卫星没容多想，咚咚两声下地，光着脚啪嗒啪嗒地去找紫药水，抽屉拉得呼呼响。“那边。”妈妈知道卫星在找什么，无力地用手指着。
　　 取来紫药水，妈妈伸手欲接过，卫星扭了一下身子，执意要替妈妈搽药。于是，弯下腰，将药水倒了少许在棉球上，轻轻地擦着后妈膝盖上的伤口，妈妈的嘴不停地扯着，扯出一阵阵咝咝声。
　　 妈妈没有告诉卫星她的膝盖是批斗时跪石子造成的，背上还被人狠狠地踹了两脚。搽完药水，卫星嘬起小嘴，贴近妈妈的膝盖，不断地吹着气，一下，又一下，妈妈猛然搂住卫星，脸埋在他的胸前，抽泣着说：“孩子啊！妈要不是为了你，就不活了。”
　　
　　 6
　　 爸爸是在第二天晚上来看妈妈的。有节奏的轻轻敲门声，带响了鸡的第一遍啼叫，一只鸡叫，周边的鸡跟着叫，把宁静的夜晚炒得沸沸扬扬的。妈妈听到熟悉的暗号，心头一暖，翻身下床，慌乱中，碰倒了小木椅，椅背砸在陶瓷的脸盆上，咣当一声，把卫星也惊醒了。妈妈悄悄开了门，爸爸人还没进来，低低的嗓音就进来了：“轻点啊！”
　　 屋里静下来，黑夜紧紧裹住了爸爸和妈妈，卫星听到妈妈的抽泣声，那声音，把夜幕划开无数条口子，口子里流着血和泪。爸爸在不断地轻拍妈妈的背，试图将口子慢慢地弥合。
　　 过了好一会，屋里有了动静，妈妈在摸索火柴，划了两下，忽地腾起了火苗，借着火苗的光亮，妈妈点燃了油灯，再将灯亮调得很小。屋里凝固的空气，在光亮中开始一点一点的溶化。
　　 “苦了你啦！”爸爸蹲下身子，看着妈妈膝盖上的伤，沉重地说。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妈妈放下裤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转而问爸爸：“你还好吧？”
　　 爸爸脸上扯了几下，扯出一丝笑，说：“揪斗了一次，但跟你情况不同。那天晚上，我特意在脸上用墨汁画了一副眼镜，果不其然，上台后就有人喊，摆什么臭架子，把眼镜摘下来。于是，我故意用手摘了几下，显出无奈地说：‘眼镜摘不下来。’大家靠近一看，哄堂大笑，批判会就此结束。”爸爸说完，妈妈咯咯地笑了，那笑声一大半没有蹦出来，在妈妈的肚子里挣扎着，浑身抖得比往常厉害。笑完后，妈妈用手擂了爸爸一下：“真有你的，亏你想得出来，老奸巨猾。”
　　 卫星眯着眼，忍不住也笑出声。声音像爆竹，噼里啪啦的响，爸爸和妈妈吓了一跳。爸爸赶紧过来捂住卫星的嘴，小声说：“老天爷啊！别让造反派听见了。”
　　 “他们说我是叛徒、内奸、反革命，你相信吗？”妈妈泡了一杯茶，递给爸爸问。
　　 “扯蛋，你那情况参加革命工作时，组织上早就了解清楚了。简直是栽赃陷害。”
　　 “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了。”妈妈拿出手绢，揩了一下眼泪。仿佛一块岩石重重地落到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爸爸拉住妈妈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记住，你是党员，不管发生什么，要坚强面对。”爸爸这些话，卫星在小人书上看到过——那是地下党说的。
　　 爸爸什么时候走的，卫星一点不知道。后来的日子里，爸爸始终像一缕和煦的风，悄无声息地拂来拂去，把妈妈心头的阴霾吹得七零八散。
　　 有一天，爸爸告诉妈妈，他离开了区政府，调到园艺场工作。爸爸说这话时，显得很轻松，仿佛一下子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但是，妈妈在爸爸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脸上瞬间晴转多云，那云又飞快地堆积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卫东呢？”妈妈急切地问。
　　 “留宿在中学读书。”爸爸说完，淡淡一笑：“放心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再说，园艺场离这只有二十几里路，撒一泡尿的距离，早请示晚汇报方便哩。”爸爸朝妈妈挤了一下眼。
　　 妈妈噗嗤一下，按捺不住也笑了，脸上开始多云转晴，瞥了爸爸一眼，说：“尽说好听的，哪个一泡尿有那么长呀。”
　　 过了几天，爸爸骑着自行车来接卫星过去玩。卫星从来没有坐过自行车，也不知道园艺场是个什么样子，身子还没上车，心就上去了。爸爸伸手在卫星胳窝处一提，卫星的身子也跟着坐到了车的横梁上。于是，爸爸推着自行车，脚在地上踏了两下，车身轻轻一晃，爸爸骑上了车。“慢点，慢点。”妈妈的声音跟着自行车跑了好长一段路。
　　 太阳已经升在半天空，照得大地腾起了热浪，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全都耷拉着脑袋。卫星的脑袋没有耷拉，爸爸不停地踩出一阵阵风，车轮碾得石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前面的景致转眼抛到了后面，卫星体验到了从未有的舒坦。行了一段路，车子向右一拐，便上了一条黄土机耕路，机耕路颠得厉害，卫星感到屁股硌得生疼，轻轻挪动一下，车龙头一摆，爸爸忙喊：“别动。”卫星吓了一跳。
　　 穿过一片田地，爬上一截土岭，眼前豁然亮堂起来，路两旁全是成型的果树，一望无际，绿绿葱葱。透过绿叶的缝隙，卫星看见枝丫上挂满了乒乓球状的青果子，禁不住问：“那是什么东西？”爸爸喘着粗气说：“苹果。”卫星觉得好奇，苹果不是那样啊？他想一定是苹果还没有长大。
　　 场部在果林的尽头，三栋青砖绿瓦的平房。前面一汪碧水，方圆约十余亩。阳光投下无数的金币，水面波光粼粼。
　　 爸爸与人同住一间房。两张床并在一起，靠着悬挂的蚊帐隔开。蚊帐是苎麻制成的，淡黄色，很厚重。两床蚊帐门逆向而开，一个朝北，一个朝南。房间很小，两张床挤占后，床前宽约一米左右的空间，属于各自的领地。
　　 与爸爸同房的男人姓王，看到卫星，嘴角扯着一丝笑，摇晃着魁梧的身材朝他走来，脚上那双木板制作的拖鞋，吧嗒吧嗒几声便到了卫星面前，卫星感到一只大手在他的头顶抚摸了一下。抬头一看，两只灯泡眼直勾勾看着他，仿佛要把卫星的五脏六腑拽出来，让卫星浑身胆颤。
　　 晚上，卫星睡在爸爸脚头，与王叔叔睡在一头，中间隔着两层蚊帐，月光微弱，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是侧面向卫星。蚊帐外面有蚊子在嗡嗡叫，爸爸将卫星的脚挪到他腰间，一只手搭在卫星脚上，暖暖的。不一会，卫星便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苹果摆在面前，卫星挑了最大最红的一个，一口咬去，满嘴香甜。
　　 卫星原以为爸爸来园艺场担任领导，没想到，没有一人喊爸爸职务，都喊老孙。很快，卫星便发现对面那排平房姓李的叔叔是场长，他大惑不解。王叔叔没好气地告诉卫星：“你爸爸是走资派，过来没挨斗就算客气了。”走资派是什么东西？卫星想问，看到王叔叔凶煞煞的样儿，赶紧把话吞了下去。
　　 李叔叔是北方人，说起话来，舌头在嘴里卷来卷去的，把话扭成了麻花。布置爸爸工作时，不忘叮嘱职工几声：“老孙刚来，园艺技术要从头学，你们耐心教教。”卫星竖着耳朵听，终于辨出了话的意思，觉得这麻花细嚼起来，有种香喷喷的味道。
　　 爸爸随一大群职工去果园上班后，场部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知了在树梢不停地叫着“热啊！热啊！”声音把卫星来时的兴趣也勾走了。李叔叔见卫星坐在走廊里发呆，朝他招着手，喊卫星到他家玩。卫星犹豫不决，可是心拴不住腿，腿走了过去，把心撇到了一边。李叔叔家两间房，一大间一小间。小房间是李叔叔夫妻俩住，阿姨也是北方人，笑眯眯地带着卫星走向大房间。推门一看，卫星心头一喜，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在地上玩纸牌。阿姨对他们说：“你们带着小弟弟一起玩，不许欺负他。”
　　 卫星磨磨蹭蹭地走进屋，忽然觉得趟进了一条不知深浅的河里。三个孩子全都站在河对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那些目光透着新鲜和好奇，仿佛把卫星当成了外星人，卫星有些别扭和慌乱。进退两难中，那个大男孩走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卫星。”
　　 “会玩牌吗？”大男孩晃着手中的纸牌又问。卫星歪了一眼，那纸牌是香烟盒扎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卫星没见过那纸牌，自然不会。他摇摇头。
　　 “呵呵，不要紧。一学就会。”
　　 于是，大男孩十分慷慨地给了卫星十个纸牌。卫星来了兴趣，边学边玩，很快就领悟了，其实很简单，比1+3等于多少还简单——每人轮流将一个纸牌摆在地上，让别人拿纸牌从最佳角度使劲砸去，如果把纸牌掀翻了，掀翻的纸牌便归自己。
　　 玩来玩去，卫星和那女孩最终弹尽粮绝。两个男孩捧着一叠纸牌，感到再玩下去没多大意思。大男孩很快找来一根竹竿，用柳条弯成圆形，两头插进竹竿顶端孔内，带着大家去寻蜘蛛网。找到蜘蛛网后，将弯成圆形那端朝上面轻轻转几圈，整个蜘蛛网便粘在圆形柳条上。接着，领着大家四处寻找知了。那些知了嗅觉很灵，远远听见在树上使劲地叫，待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全部停止了叫声。大家站在树下，目光飞快地爬上了树梢，在枝丫叶缝间穿梭，发现知了，便拽一下大男孩衣角，大男孩心领神会，顺着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将粘了蜘蛛网的那端贴近过去，知了立即在网中动弹不得，束手就擒。于是，大家将知了的翅膀除掉，装进盒子里。很快，收获颇丰。点燃一堆火，用铁丝穿透知了，放在火上烤，不一会，知了烤得焦黄，香味四溢。看着他们有滋有味地吃着，卫星实在不敢下口。他们很觉奇怪，这么好的美味怎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