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卫星一点儿不知道。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身边睡的哥哥不知去向，盖的被单像一团皱巴巴的纸，扔在床角处。屋里很安静，阳光透过那扇木制的窗户，悄无声息地铺在床前的地上，如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窗户的格子，还有窗外摇曳的树枝。卫星翻身下地，踩过那面镜子，镜子安然无恙，依旧明晃晃的。隔壁是爸爸的住房，卫星隐约听到爸爸的咳嗽声，于是推开房门探进脑袋，鼻子里立即有了呛人的香烟味。
　　 爸爸夹着香烟在看报纸，报纸上的字大都和卫星不熟悉，个个板着漆黑的面孔。卫星认识那张照片上穿着绿军装、挥手致意的人——毛主席。
　　 “昨天我去看了闺女。”爸爸将眼皮慢慢从报纸上抬上来，顺势抽了一口香烟说。话音随着烟雾升腾、弥散开来。
　　 妈妈正在忙着给卫星洗脸，爸爸的话里有一根柔软的线，瞬间把妈妈的目光牵了过去：“闺女还好吧？我买的衣服穿了吗？”卫星看到妈妈问这话时，眼里闪着光泽，比河水的波光还要清澈、柔和。
　　 “还是那样，放学后帮那家人干活。新衣服没舍得穿，说是留着过节穿。”爸爸说完，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使劲咳了两声，怎么也咳不出来，涨得满脸通红。
　　 “把闺女接回来吧！”妈妈替卫星洗完脸，晾着毛巾恳切地说。
　　 爸爸摇摇头：“难啊！想到闺女走后，撇下那个七十多岁的奶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心不忍呀！等等再说吧！”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也变得沉重许多，压得人直喘粗气。卫星的目光不停地扫在爸爸和妈妈的脸上，似乎触到了冰凉的岩石，一点表情都没有。
　　
　　 3
　　 汽车又是一路颠簸，把卫星和妈妈载回到公社所在地车站。那搓衣板似的石子路，已经将妈妈搜肠刮肚地搓洗了一遍，浑身的骨头散了架，瘫在车站里的椅子上，脸上寻不出一丝血色。
　　 车站的阿姨递来一杯茶水，妈妈喝了一口，仰起头，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几下，又吐了出来，把地上的泥土弄湿一大块。接着，一口气将茶水全部喝干了。阿姨赶紧又添上一杯水。妈妈似乎缓过气来，说道：“谢谢！”
　　 这时，阿姨像是才发现站在妈妈身边的卫星，眼神带着耙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卫星身上掏着，掏得卫星心里发慌，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卫星慌忙闪到妈妈的背后。
　　 “这孩子，有七岁了吧？”阿姨掏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卫星觉得这句话有点儿明知故问的味道，等于没说。
　　 “是的。”妈妈将茶杯放下来，身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脸上有了光彩。“你记忆力真好！”妈妈夸奖了阿姨一句。
　　 阿姨兴奋起来，立即顺着妈妈的夸奖一步步往上爬：“怎么不记得呢，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刚好两岁，正扯着你的奶头喝奶呢！”
　　 “哪有奶水啊！把我的奶头吮得生疼，后来都吮出血来。”妈妈咯咯地笑了起来，椅子也在吱呀吱呀地响，好像淌血的奶头一点儿也不痛似的。
　　 “前年，开妇女代表大会时，这孩子还是女孩打扮，扎着一根冲天炮的辫子，穿着印花的连衣裙，脸蛋抹着胭脂，许多带小孩的人都弄糊涂了，叫小孩喊他姐姐，他忙掏出小鸡鸡给人家看，认真地纠正道：‘我是哥哥，不是姐姐’。哈哈，真有意思。”阿姨如数家珍地说，跟着妈妈笑得前仰后合，嘴里那颗半黑半黄的虎牙，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卫星横看竖看不舒服。
　　 “不想生一个？”阿姨忽然抿住嘴，收藏了那把匕首，俯身贴近妈妈的耳朵，压低嗓子问。抬头时，眼睛飞快地瞥了卫星一眼，躲躲闪闪的，像做贼似的。不过，卫星还是逮住了话音，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卫星在肚子里狠狠地骂了阿姨一句。
　　 “都三个孩子了，还嫌少啊？再说，我这大年纪生了个小孩，岂不成了怪物，人家会怎样看我呀？”妈妈低头深深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卫星窃喜，迅速踩着那块石头，从冰窟窿里爬了出来。
　　 “那……实在遗憾。不过，这孩子一岁多被你养大的，和亲生的儿子差不多。”阿姨说完这话，走到卫星身边，摸着卫星的脑袋说：“长大了，好好孝顺你妈。”
　　 卫星不说话，很爽快地点点头。自从得知眼前的妈妈是后妈后，卫星的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很大的疙瘩，欲吐不出，欲咽不下。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疙瘩，竟然在不经意的言谈中，被阿姨抖露了出来，而且是那样的干净利索，妈妈一点儿也不恼怒。
　　 公社在车站下面两百米左右的地方，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紧靠公路边，一大半屋面灰蒙蒙的，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全都渗入到了尘埃中，寻不见一点儿神采。
　　 拖着长长的身影，卫星和妈妈走进公社大门。正对面，一幅毛主席的半身油画像立在那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油彩味。卫星记得，离开公社那天，画像还没有完成，毛主席穿的灰色中山服，刚好画到领子。画像是一位中年男人画的，卫星一开始就跟在后面看，见他先是涂层淡淡的奶油底色，然后，用铅笔画上许多方格子，照着一张很小的毛主席画像，一笔一笔的放大出来。卫星很惊叹，眼珠子几乎掉进了那五颜六色的油彩里。卫星喊了无数遍叔叔，那个中年男人才答应教他画画的，现在已不见踪影，卫星好沮丧。
　　 “您知道画画的那位叔叔去哪儿了？”卫星看着油画问妈妈。
　　 “问他干什么？他是右派。”妈妈阴沉着脸说。匆忙拉着卫星的手，穿过走廊，径直走入了房间。卫星的身子跟着妈妈走，心却迷迷糊糊地落在后面。他不知道右派是什么东西，难道右派就能画毛主席的像吗？
　　 晚饭时，卫星在公社食堂里洋洋得意地喊：“我要当右派，画毛主席的像。”话音刚落，屁股被妈妈狠狠地扇了几下，啪啪几声脆响，顿时火辣辣的痛，一下子把卫星打蒙了，眼泪汩汩地涌出来。那些在食堂吃饭的叔叔阿姨们，全都用怪异的眼神瞥着他，脸上一抽一抽的，抽出来的不是笑，而是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儿。
　　 晚上，妈妈替卫星洗澡，卫星刚坐进澡盆里，哎哟一声，痛得跳起来，小手不停地抚摸屁股，感到屁股上伏着几条像蚯蚓一样的东西——那是妈妈的手指印。妈妈拿来花露水，均匀地涂在卫星的屁股上，卫星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使劲叫着，小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水，水溅了一地，把妈妈的裤子都弄湿了。妈妈俯下身子，嘴巴贴近卫星的屁股，不断地吹着凉气。
　　 洗完澡，卫星穿好衣服，坐在床沿，眼睛在地上寻找鞋子，妈妈托起他的下颚，轻轻地扯着他的脸蛋说：“下次再说要当右派，我撕了你的嘴。”
　　 卫星吓得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看见窗户边悬挂的那个鸡毛掸，被风吹得也是一摆一摆的。一看见鸡毛掸，卫星更加心惊肉跳。
　　 4
　　 妈妈开完会回来，卫星已经睡了一觉。是妈妈咣当咣当弄水的声音，把卫星弄醒了。卫星没吱声，睁着惺忪的眼睛看妈妈。微弱的油灯下，妈妈坐在小木椅上，一只脚泡在水盆里，一只脚架在大腿上，手里拿着小剪刀，全神贯注地在修脚。卫星一直很奇怪，妈妈剪下脚上的皮肉时，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副开心的样儿，怎么不觉得痛呢？
　　 “我长大了，也要修脚吗？”卫星终于忍不住地问。声音像一颗很小的石子，猛地投进寂静的水里，溅起的声响不大，却很突然，妈妈吓了一跳，手中的剪刀停止了嚓嚓声。
　　 妈妈抬头用眼神勾了卫星一下，卫星一阵慌乱，赶紧闭上眼。这时，妈妈的话音飘了过来：“净瞎说，妈妈的脚是旧社会造成的。”旧社会？卫星觉得这句话很深奥，默默地在脑子里转了许多圈，搅拌成了一团浆糊。他壮着胆子睁开眼，将这个疑问投向妈妈。
　　 妈妈说：“旧社会就是解放前，那时女人没地位，一双脚都要受束缚。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外婆拿来长长的白老布，一层层地将我的脚裹起来，裹成了粽子似的，走起路来钻心地疼。我常常趁外婆不在便把裹脚布拆下扔掉。天长日久，外婆拿我没办法，骂我这样长大很难嫁人，我偏不信这个邪！后来，我的脚虽然没成那粽子样，拇指关节却变了形。时常长茧子，穿上鞋硌得生疼。”妈妈说完这些，见卫星怔怔地盯住了自己架在大腿上的那只脚，不由咯咯笑起来，将脚扬到卫星眼前晃了几下，脚拇指旁那个圆圆的包，像个光亮圆滑的玻璃弹子崁在上面，卫星吃了一惊——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那天，卫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脚被妈妈一层层地裹了起来，他使劲挣扎着，双脚乱蹬，惊醒时，天已大亮，身上盖的被单委屈地卷缩在地上，如一顶扯歪了的大草帽。
　　 卫星忽地爬起来，撩起被单死劲往床上拽，把床沿竹席的边缘扯得像拉锯一般响。这时，妈妈大汗淋漓地拿着新书包走进屋里，人未到卫星面前，声音抢先过来：“赶快洗脸吃饭，到学校报名去。”
　　 于是，卫星穿上新衣服，背上新书包，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去上学。
　　 学校离公社有一华里路程，两排平房，中间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外面是操场，操场上摆放着两个水泥做的乒乓球台，砖块隔成了球网。学校设一至五年级，每个年级一大间教室，学生大都是农村孩子，周身散发着浓厚的泥土味。当卫星跟随妈妈在学校走一圈时，感觉四周全是滚烫的目光，卫星的脸上、身上起了无数的燎泡。
　　 卫星的班主任姓葛，中等偏瘦的身材，脸庞长得像陀螺似的。葛老师教语文，每念一段课文，嘴巴习惯地撅几下，卫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想起鸡屁股来，咧着嘴笑，笑得全班同学都看他。罚了一次站后，他不敢笑了。不过，葛老师待卫星很好，每当妈妈下乡时，葛老师便把卫星领到自己的房间，在食堂买最好的菜给卫星吃，晚上还留着卫星睡觉。卫星估摸是妈妈拜托了这些，不然葛老师怎会知道妈妈下乡了呢？
　　 放学后，葛老师教卫星打乒乓球，卫星拿着球拍很别扭，那球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牵着卫星的眼神四处乱跑，把卫星的想法撇到了一边。葛老师耐心地教，像教卫星识字一样。等到卫星的眼神和想法慢慢凑到一块时，妈妈买了一只球拍给他，于是，卫星满脑子都是乒乓球跳来跳去的。
　　 学校前面有个卫生院，那里有一副木制的乒乓球台，深蓝色的台面，四周镶着白边。卫星很早就见过那副球台，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现在那球台一下子有了地位，像一大块磁铁，无时不在地吸引着他。有天下午，学校的上课铃响了，声音穿过窗户上那块残缺的玻璃，一遍又一遍地在卫星的耳朵里挠着，直挠得很不耐烦地离去，卫星一点感觉都没有，整个身子依然跟着腿在球台前欢快地跑来跑去。
　　 卫星逃学了。这个意识是在回家的路上才冒出来的，冒出来后，卫星觉察到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心开始忐忑不安，身上已经被风舔干的汗又渗了出来。他在外面徘徊了好长时间，想着如何面对妈妈的责问，兜了许多圈后，脑袋瓜子都要炸开了，就是蹦不出合理的理由。直到日头跌进了山坳，溅起一天血色，才胆怯地走进公社大门。进入房间后，卫星忽然为之一振——妈妈下乡去了。乡下离学校有很远的路程，那些山，那些树，那些房子，会帮着卫星遮遮掩掩的，妈妈不会看到卫星在干什么，就像卫星不知道妈妈在干什么一样。卫星不停地宽慰自己。
　　 夜色渐浓的时候，妈妈回来了。一看见妈妈杀气腾腾的样子，卫星的心中咯噔一下，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整个身子簌簌发抖，抖得像寒风中颤栗的小树。妈妈厉声吼：“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啊！”卫星不敢看妈妈，低头语无伦次地答，声音像一根打了许多结的细线。目光笔直地刺向地面，地面很板结，怎也插不下去，弄得昏头转向，满眼金花。还没缓过神，只听一声：“撒谎！”卫星的屁股上顿时火烧火燎地痛——这是鸡毛掸的威力。他大叫着躲闪，刚刚迈出一步，又听一声：“逃学！”屁股上再受一击。卫星使劲哭着、叫着，声音把夜暮撕开一个大口子，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天，卫星的球拍也被妈妈摔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摔完球拍后，妈妈坐在椅子上，抖动着身子，一把一把地摔着鼻涕和眼泪。
　　
　　 5
　　 从看到大字报那刻起，卫星知道妈妈犯错误了，一个比他撒谎、逃学还要大的错误——妈妈的名字被打上一个大大的红X。
　　 大字报贴在卫星家门口的墙壁上，像无数的黑蚂蚁，密密麻麻的爬满了两张大白纸，散发着墨汁和浆糊搅合的味道。卫星断断续续地认得上面许多字了，“叛徒、内奸、反革命”，这几个字非常扎眼，他朦朦胧胧地体味到它们的含义，知道每个字足够把妈妈压得抬不起头来。
　　 卫星觉得肚子里有团火，呼呼地向上窜，把脸蛋烤得滚烫滚烫的。他伸手去撕大字报，刚掀开一个角，再也撕不动了——一只大手按在卫星的手背上，那手有些抖，却很有力。卫星吃了一惊，眼神飞快地转过去，见是对门的汪叔叔，都喊他汪书记。那张古铜色的脸绷得像陈旧的鼓皮，鼓是拨浪鼓，朝卫星一个劲地摇，却没摇出声，眼睛里流露着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卫星松开手，汪叔叔又将掀起的那个角仔细地粘在壁子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这时，卫星发现，汪叔叔的门口也贴了大字报，写满四张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