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后妈
妈妈偶尔过来,晚上和卫星睡一头,爸爸换到与王叔叔那头睡。清早,妈妈将卫星和爸爸的衣服洗干净,晾晒到外面,然后,拧着拖把进屋,把水泥地拖得亮堂堂的。王叔叔看着地面不冷不热地说:“这么光滑,有点修正主义味道了。”妈妈觉得话里有根刺,扎得人浑身不舒服,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咕隆几下,咕隆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收拾东西便走了。
园艺场的果树不仅有苹果,还有梨子、橘子和桃子等,一年四季,水果飘香。到了收获季节,全场职工都忙着采摘,一筐一筐地装好,放在手扶拖拉机上,运到县城。那些诱人的水果,卫星是享受不到的,都说属于公家的,谁想吃得掏钱买。卫星央请李叔叔家两个男孩带他去偷摘几个尝尝,他们死活不肯,说是让他爸爸知道了,肯定被打得皮开肉绽。有一天,一位阿姨悄悄塞给卫星一个桃子。那桃子扁扁的,圆圆的,像个盘子,卫星从来没有见过,放到鼻尖嗅了好几遍,口水咽的咕咕响,于是撒开小腿没命地跑,一直跑到房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没想到,刚咬上两口,王叔叔回来瞧见了,硬说卫星是偷来的,还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爸爸赶来脸色全白了,狠狠地给了卫星一巴掌,卫星感到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眼前金花四溅,含在嘴里的桃瓣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幸亏那位阿姨及时跑了过来,说她掏钱买的,才算了事。
当天,卫星抓来一条大青虫,偷偷塞在那个姓王的坏蛋枕头下面。卫星本以为会发生有趣的事情,谁料到,那坏蛋的头挨上枕头一会儿,便呼噜呼噜起来,把卫星也带着睡着了。平静地度过一夜后,卫星的心像猫爪似的,他又偷偷地揭开枕头看,那条大青虫被压成了一副干瘪的皮囊,满腹的浆汁浸透了枕套一大块。卫星不甘心,又将那副干瘪的皮囊装进枕套里面——让它陪着坏蛋一起腐烂发臭,永世不得翻身。
妈妈有天过来,不知爸爸悄悄地对她说了什么,妈妈顿时眼泪汪汪,二话没说,拉着卫星的手,黯然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去过爸爸那里。后来卫星知道,那个姓王的坏蛋告了爸爸一状,污蔑爸爸与妈妈内外勾结。
7
爸爸扇了卫星一耳光,卫星没有对妈妈说,因为卫星的挨打是坏蛋陷害的,爸爸受了一饱气,卫星不想再让爸爸挨骂。妈妈绝对不容许爸爸打卫星的脑袋瓜子。有一次,卫星打翻了墨水瓶,墨水把爸爸写的材料吞噬了大半,爸爸气得扇了卫星一耳光,卫星捂着脸,大呼小叫起来,妈妈正在外面洗衣裳,带着满手的肥皂沫,几步撵到爸爸面前,不依不饶地骂:“一个破材料,重写一下就行了,如果把孩子脑袋瓜子打坏了,你要后悔一生!”
卫星从来没看到妈妈打哥哥,卫星挨打时,哥哥溜得比兔子快,仿佛一切与他没有丁点儿瓜葛。风平浪静后,哥哥回来了,卫星眼泪汪汪地勾了哥哥一眼,哥哥一点不觉得疼,嬉皮笑脸地说:“呵呵,小地主受苦了。”
卫东一直称卫星是小地主,说卫星吃的比他好,穿的比他好。卫星告了哥哥一状,原以为妈妈会骂哥哥,可是妈妈笑着对卫东说:“弟弟小,对他溺爱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转眼已到深秋。空闲的时候,妈妈时常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那些葱绿茂密的画面不见了,枝桠上的叶子一片片焦黄,随风而去,留下一幅光秃秃的景象。妈妈说她最近老是觉得心怦怦的跳得厉害,晚上经常梦见卫东,成天跟着一群孩子瞎混。妈妈说这些话时,卫星察觉到,妈妈的目光并不是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而是很远的方向。望了几天后,妈妈决计要去看看究竟,让心踏实一些。于是带着卫星乘车去学校找卫东。
又是一路搜肠刮肚的折腾,刚下汽车,妈妈倚着路旁的树干直喘气,身子顺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稍息片刻,妈妈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卫星身上的灰尘,接着在自己的头发上拂了几下,卫星心中一动,赶忙绕到妈妈的背后,在妈妈的背上拍打起来,一下又一下地腾起褐黄色的雾。过了一会儿,妈妈感觉好了一点,站起来牵着卫星去学校。还未到校门口,迎面碰到校长,哭丧着脸对妈妈说:“你在公社挨斗,你家卫东却在学校批斗我,把我整的够呛!”
原来,学生们成立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卫东被封为副司令。卫星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哥哥如此了得,当了这么大的官。然而,妈妈的脸上迅速板结起来,像干裂的板柴,大大小小的纹路中寻不出一丝表情。
好不容易找到卫东,卫东的手臂上也戴上了红袖章。卫星认得红袖章上面两个字,一个红字,一个兵字,中间那个字笔画很多,卫星不认得。卫星指着那字问哥哥:“这是什么字?”卫东瞅了妈妈一下,目光撞在板柴上,眼睛被撞得生疼。慌忙低头小声答:“卫。”卫星觉得奇怪,红卫兵三个字他认识呀。“这个卫字写错了。”卫星认真地说。
卫东抬头白了卫星一眼,脸上似哭似笑的样儿,嘴里咕噜地骂了卫星一句:“你懂个屁呀!繁体字。”
卫星想再问繁体字是个什么东西,话在嘴里含了半天,又咽了下去。妈妈一直不答理他们,忙着收拾卫东的行李。卫东看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问:“您……这是干嘛?”
“呵呵,忘记对你说,马上开始征兵了。你不是很想当兵吗?”妈妈收拾好行李,直起腰,脸上柔和了许多。
“真的啊?”卫东兴奋起来,说他做梦都想穿上绿军装。“可是……我还差几个月到十八岁啊!”一说到年龄,卫东的眼神开始暗淡,兴奋劲也在慢慢退潮。他疑惑地看着妈妈,呆呆地想心思。
“怎么,不想当兵?”妈妈问。“当然啦,如果你不想当兵,到时我把名额让给其他人。”
妈妈说完,转身拉着卫星的手走出了寝室。卫星的腿在一步步跟着妈妈走,目光仍然使劲地拽着哥哥不放,可是哥哥的身子怎也拽不动,依旧站在寝室门口看着他们。
到了上车的时候,卫东扛着行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晚上,爸爸赶到了公社,得知卫东在学校情况后,不由分说,狠狠地扇了卫东一耳光,骂道:“兔崽子,长本事了,学会造反啦!”
卫星以为哥哥要哭,可是哥哥一点眼泪也没有,颈子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妈妈赶紧过来摸着卫东的脸,怒气冲冲地朝爸爸吼:“说过多少遍了,叫你别打孩子的头。”这一摸不要紧,把卫东的眼泪摸出来了,卫东边哭边说:“我造反怎么啦?都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妈妈咯咯地笑起来,身子搂着卫东在抖。
“你爸爸出身贫农,为党辛辛苦苦地工作,这些你是知道的,现在也被列为走资派,你说这反造的对吗?”妈妈问。
卫东无语。
不久,卫东参军了。送卫东走那天,一辆军用解放牌汽车停在武装部门口,汽车顶蓬是绿色帆布鞔的,前面和两侧封得严严实实,唯有车厢尾部留着一个半圆形空缺。汽车旁围满了人,全都往车厢尾部挤。妈妈抱着卫星艰难地夹在人群中,像两片叶子在波涛上起伏。卫星被妈妈托得很高,漫过了头顶,妈妈把希望栓在卫星的目光上,让他一遍遍去看那半圆形空缺,可是卫星非常失望——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到了汽车缓缓离开时,卫星急了,大声喊着哥哥。卫东似乎听到了声音,在车厢里面站了起来,缝隙中露出一张脸和一只摆动的手。卫星瞧见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将脸埋在卫星的胸脯上,卫星感觉妈妈也在抽泣,浑身一扯一扯的,把卫星的哭声越扯越大。
卫东走了,好像把妈妈的精气神一并带走了,妈妈常常空落落地坐在那里发呆。嘴里唠叨一句话:“不知孩子现在已经到达哪里了?”爸爸劝她:“你不是想孩子有出息吗?部队是一个锻炼人的大学校呢!”
妈妈说:“话虽这样说,理是理。可叫我一下适应,难啊!”
8
卫星没有去山里看过姐姐卫红,爸爸和妈妈不带卫星去,说是山高路远不方便,好像带上他是个很大的累赘,倒是姐姐来看过卫星几次。
卫星的记忆中,姐姐穿着红底白花的褂子,蓝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扎着细细的辫子,皮肤白白的,高挑的身材,活脱像《红灯记》中李铁梅。姐姐话语不多,妈妈问一句,她答一句,声音像是山泉里漂洗出来的。大多时间,姐姐用那双大眼睛说话,忽闪忽闪的,闪的卫星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盯着姐姐看。姐姐偶尔也会笑一下,脸上像朵花悄然绽放,一颗虎牙恰到好处地露在嘴角边。
妈妈下乡的时候,卫星缠着姐姐讲故事,姐姐拗不过,便讲山里的故事。讲山里有狼,晚上叫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很瘆人的;山里还有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花儿,有许许多多可以吃的野果子......讲的卫星心里直发痒,恨不得拉着姐姐到山里走一遭。卫星发现,姐姐不是不爱说话,她的肚子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整个儿麻袋都装不下。
终于有一天,妈妈把卫红接回来了,这回妈妈铁了心,不再让卫红回去。妈妈说这个决定由不得她,是山里那人家逼她去选择的,她已经想不出第二条路可走,因为那人家在忙着给卫红找婆家。
妈妈是头天下午听到消息的,连夜打着火把进了山。第二天凌晨,领着卫红往回赶,赶到公社时,卫星还在呼呼地睡。
稍息片刻,爸爸风风火火地也来了,进门便把卫红从头看到脚,看得卫红低头揪着辫子。爸爸好半天才缓过神,惊讶道:“老天爷!你是哪阵风吹来的啊?”卫星从未看到过爸爸这样,觉得爸爸已经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了。
“你说是哪阵风?”妈妈白了爸爸一眼,说:“我把孩子都接回来了,你省心啦。”
“那是那是,你的功劳大大的。”爸爸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转身对卫星说:“你妈是少见的女强人,当年接你回来的时候,那人家死活不肯,最后硬是要了五百元钱。天文数字啊!为凑钱,你妈借遍了所有熟悉的单位,至今想来,我还心惊肉跳的。”
“如果像你,孩子白送人家了。”妈妈没好气地说。
“是的,是的。”爸爸嘿嘿地笑。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含了一会,然后从鼻孔里迸发而出。
过了一段日子,卫红招工进城了,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妈妈说为了卫红招工名额,嘴皮磨破了几层,就差没有给人家下跪。妈妈叫卫红要珍惜,要争气。卫红不吱声,在用脑袋说话——像鸡啄米似的。卫红随后果真干出了样子,当上了车间主任。妈妈便对卫星说:“你看看姐姐,不声不响,埋头苦干,哪有领导不喜欢这样的工人。”言下之意,卫星非常清楚,因为妈妈骂过他嘴尖皮厚腹中空,骂得卫星一头雾水,连说不懂。爸爸拿来一根竹笋,慢慢剥开厚厚一层皮,露出黄嫩嫩的肉,再切开肉,里面便是一节节空壳。卫星恍悟过来,妈妈骂他像竹笋。可是竹笋有什么不好?味道鲜着呢!爸爸气得将竹笋扔到一边,说声对牛弹琴,调转身子就走。
那年除夕夜,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油灯上的玻璃灯罩,被爸爸不断地朝里面哈气,哈出一层湿漉漉的雾,然后用抹布反复地擦,擦得通体透明,显得格外明亮。吃饭时,爸爸对卫星说:“今晚过年,要多说吉利话。”卫星点头说好。心想,不就是厌烦我话多嘛,我少说话就是了。可是吃到开心的时候,卫星的话在肚子里没有了位置,全被好吃的菜肴挤了出来,卫星憋不住了,手指着灯罩说:“那灯罩,像不像妈妈戴的高帽子。”卫星不知道这话吉利不吉利,翻眼朝爸爸看,爸爸的眼神像把剑,刺得卫星心慌意乱,妈妈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爸爸赶紧收住那把剑,也跟着嘿嘿地笑。
有一天,妈妈慌慌张张地领着卫星去医院。妈妈走得飞快,卫星撩起小腿啪嗒啪嗒地跟在后面跑,心很快到了嗓子眼,怎也咽不下。卫星边跑边捡着妈妈丢下的话:“你姐受伤了,听说伤在腿上,不知伤得怎样。”可是妈妈的话像撒芝麻似的,卫星不知道捡那句好,泼泼洒洒的一路都是。
卫红的腿肚子被废铁屑划了一条五寸多长的口子,淌了好多血,医院给缝了十几针。卫红躺在病床上,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卫星和妈妈看不到卫红的伤口,看到的是卫红惨白的脸和腿肚子裹了一圈厚厚的白纱布。
妈妈的眼眶红了,坐在床沿上,用手梳理着卫红的头发,边梳边心疼地说:“唉,你这孩子,也不小心点,受了这大苦,要多少日子才能补上那些血啊!”
这时,卫红的鼻子不住地耸动,发出急促的抽泣声,泪珠子顺着脸颊滚下来,她赶忙将下嘴唇紧紧咬住上嘴唇,咬得整个脸变了形,像个瘪嘴似的。
哄了一会儿卫红,妈妈出去了。很快像变戏法一样,弄来了煤油炉和锅碗瓢勺。妈妈弯腰摆弄着那些东西,叮叮当当的夹杂着一连串话语:“天气冷了,来回送吃不方便,饭菜凉了伤身体。还是当场烧好,吃着热乎。”于是,卫红住院的几天里,病房内弥漫着炖鸡、炖肉的香味。
到了卫红伤口拆线后,妈妈要搀扶着卫红下床走路。卫红不肯,扭扭捏捏的样儿,可是妈妈的手已经把卫红的腿慢慢地搬到了床沿。妈妈说:“别把闺女弄瘸了,我闺女还要找个好婆家呢!”卫红无奈地下了床。刚走一步,嘴咧到一边喊疼。卫星瞥了卫红一眼,没好气地说:“姐姐吃鸡吃多了,养得那么娇滴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