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卫星一下，骂他没良心，姐姐把鸡腿子让给小狗吃了？
　　 但是，卫星的话似乎刺中了卫红的神经，卫红的脸上瞬间像一张红纸，再也不吭一声地挪着脚，一步步走，终于走出了病房。
　　 卫星一人撂在病房里，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目光很快从妈妈和卫红消失的背影中折断了，落在了脚上那双白色运动鞋上，鞋帮有点脏，他赶紧拿来湿毛巾，仔细地擦着。污垢渐渐没有了，卫星心中的歉意却越擦越多——那是卫红给他买的鞋。
　　
　　 9
　　 卫红上班后，抽空到公社看妈妈和卫星的次数多了起来，尽管卫红抹了不少雪花膏，卫星还是从那香味中嗅出另一种味道——车间里带来的淡淡的润滑油味。
　　 公社有个团书记，长得白白净净，中等偏上的个头，写得一手好文章，妈妈很喜欢他，夸他精明能干，是棵好苗子。每到卫红离开后，他便黏上了卫星，帮着卫星改作文，使卫星的作文全都上了学校的黑板报，让卫星大出风头，得意忘形。可是天长日久，卫星发现，他的眼睛在看着卫星的作文，嘴巴却在问着卫红的情况，不时地夸卫红长得漂亮。
　　 卫星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妈妈，妈妈咯咯地笑。很快安排卫红和他见了面。没想到，卫红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没聊上几句，便不欢而散。妈妈很失望，气呼呼地对爸爸说：“我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
　　 爸爸一脸的无奈，说卫红心思重，他也猜不透。真是女大不由人。卫星不明白，像妈妈这么厉害的人，竟然被卫红轻而易举地弄得束手无策，一下子没了章法。
　　 可是不久，卫星有了答案。他是在妈妈暴跳如雷的骂声中知道的，卫红和单位一位小伙子好上了。看着妈妈的架势，卫星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卫红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在劫难逃。
　　 “你说，那孩子有什么好？油嘴滑舌的，一副二流子相。”妈妈在质问爸爸，好像卫红找那男朋友是爸爸应允了似的。
　　 爸爸坐在小木椅上，不声不响地抽着烟，任凭妈妈的暴风骤雨，巍然不动。他把一肚子的火气，全都发泄在一支接一支的香烟上。
　　 卫星清楚，就是给了爸爸一百个胆子，爸爸也不会违背妈妈意愿的。家里许多事，都是妈妈唱主角，爸爸唱配角，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可是这次他们唱不下去了，纵使妈妈唱得声泪俱下，高潮跌宕，卫红的心没有带回家，站在妈妈面前的卫红，仿佛是一块毫无表情的青石条。
　　 于是，卫红和爸爸、妈妈展开了持久的拉锯战，无数次攻防转换中，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卫红只剩下一身撑不起来的皮囊。卫星担心哪阵风刮来，会把姐姐吹走。
　　 后来，令卫星大出意外的是，战争的结果以卫红的胜利而告终。当卫红带着小伙子来到家里时，妈妈弄了一桌子的好菜。那天，妈妈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是被小伙子一声声亲热地喊着妈妈扯出来的，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倒是卫红的笑像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来，明晃晃的，让人感到真切的暖意。
　　 家里又恢复了生气，再也没有谁说起卫红与家里闹别扭的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到了给卫红办嫁妆时，爸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面子过得去就行了。”爸爸说这话时，眼睛朝妈妈瞅了瞅。爸爸的眼神里有根长竹竿，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河水的深浅。
　　 妈妈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骂爸爸：“满脑子封建意识。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亏你想得出来。”爸爸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可是爸爸一点不生气，反而嘿嘿地笑，不住地挠着脑袋，转脸问卫星：“爸爸怎么和你一样，尽说错话啦？”
　　 卫星茫然。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槐树上，顶端的枝丫间，两只喜鹊蹦来蹦去的，不时喳喳几声，像是在筑巢。对于爸爸和妈妈的说话，只是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了几下，他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卫红结婚了。离开家那天，卫红一身鲜红，脸蛋像熟透的苹果。鼻子偶尔耸动几下，眼眶红红的，却没有泪水。望着卫红的背影，卫星的心里失落落的，他知道姐姐再也不会搂着他睡觉了，而是那个不停地散烟散糖果的男人。
　　
　　 10
　　 妈妈常说，卫东的婚姻最让她省心——那是妈妈做的主。那时卫东还在部队，驻守在茫茫的草原。卫东说，那地方除了成群的马和羊，以及稀少的牧人，大多日子都是和蓝天白云为伴。十几天探亲假，卫东像是草原上的一捆干草，马上就被女方点燃了，烧得噼里啪啦的响，腾起熊熊火焰。妈妈的脸上也被火焰映得神采飞扬，仿佛完成了一部得意之作。
　　 然而，到了卫星谈婚的年龄，妈妈再说起卫东的婚姻如何美满的话，卫星一点儿不感兴趣。卫星瞥了妈妈一眼说：“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这句话，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时，爸爸妈妈都退休在家。可是妈妈依然心有不甘，四处物色着给卫星找对象。妈妈像变戏法似的弄来两张女孩的照片，卫星看了一眼，哼着小调走开了。远远地丢过来一句话：“像那样女孩，我能找到一个班。”
　　 妈妈气得直蹬脚。那个让卫星心惊肉跳的鸡毛掸，早已失去了威力。于是妈妈狠狠地朝着卫星的背影扔过去一句话：“臭小子，鸡蛋里寻骨头，有本事你找一个给我看看。”
　　 日子在静静地过去，如屋前那条小河，缓缓地流向远方。那时卫星在乡下工作，每逢周末回来，和爸爸妈妈打个照面，扛着鱼竿娱乐去了。卫星没有留下任何缝隙，让妈妈的话插进去。妈妈看着卫星悠然自得的样儿，有点六神无主，对爸爸说：“瞧瞧，这副德行，八成是想打一辈子光棍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爸爸安慰妈妈说。爸爸的嘴在说，眼睛却落在手中摆弄的老虎钳和铁丝上——爸爸正在做老鼠夹。第一个老鼠夹已经消灭三只老鼠了。爸爸沉浸在喜悦之中，想着如何改造第二个老鼠夹。
　　 可是爸爸妈妈万万没想到，卫红不声不响地给卫星物色了一个女孩，两人一见面，竟然谁也离不开谁。
　　 女孩叫王娟，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笑起来牙齿像两排洁白的米粒。只是家在农村。当她跨进卫星家门槛，觉得未来的婆婆眼里藏着一根针，那针被岁月磨砺得很尖利，老在她的面前一晃一晃的。王娟知道，那根针在寻找着刺。于是她表现得极为小心，让这根针自始至终没有挑出刺来。
　　 “漂亮能当饭吃吗？”妈妈背地里问卫星。她还在为自己物色的两个女孩鸣不平。觉得那两个女孩除了脸蛋稍逊一点，家庭条件好多了——都是干部家庭。
　　 “能啊！”卫星不加思索地说。“比如，您烧了一盘咸菜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我当然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啦，颜色鲜艳，营养丰富。再比如……”
　　 “行啦行啦！”爸爸打断了卫星的话。说：“我觉得这孩子不错。你妈也是不了解人家才担心的。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我们放心了。”
　　 妈妈咦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干涸了。现在儿子有了一位漂亮的媳妇，她还能说什么呢！
　　 卫星很快成家了，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四间红砖红瓦的平房，原是爸爸妈妈住的，他们腾给了卫星，花钱挨着平房做了两间，他们搬了进去。妈妈说：“这样挺好，各烧各的饭，各睡各的觉。”
　　 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慢悠悠地过来看看，妈妈的眼神像筷子，直接夹住了桌上的菜，左看右看一会儿，妈妈收回那双筷子，又慢悠悠地走了。再次过来时，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菜，菜还没放到桌子上，卫星就闻到了浓浓的肉香味。
　　 妈妈边放菜边说：“卫星打小没喝多少奶，底子薄，我一直弄点好的给他吃，即使在困难时期，宁愿自己不吃，也不亏待他。”
　　 卫星乐呵呵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牙齿还没动弹，舌尖有了反应：“好吃！好吃！”王娟没有动筷子，她在反复嚼着妈妈的话，越嚼越不是滋味。等妈妈走后，她把那碗菜推到了卫星面前，嘴巴翘得能挂酱油瓶。
　　 卫星愣住了，肉在嘴里打着转，看着面前的那碗菜，仿佛棋局中猛然间杀进一只車，着实吃了一惊：“怎么啦？将我一军啊！”
　　 “我消受不起，你妈给你吃的。”王娟啪嗒啪嗒地吃了满口饭，饭没咽下去，眼泪出来了。
　　 卫星这才想起妈妈说的话，于是陪着笑脸去哄王娟：“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我一贯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卫星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又将那碗菜推到了王娟面前。
　　 可是王娟丝毫没有理会他，抹了一把泪水，说：“好像你跟着我会吃多少苦似的。”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卫星隔三差五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跑。把爸爸妈妈订下的规矩：“爱岗敬业，勤奋工作”全打乱了。妈妈把卫星找了过去，说她最看不惯工作吊儿郎当的人。卫星没理会妈妈，嬉皮笑脸地说：“我在抓紧让您早日抱孙子呢！”妈妈擂了卫星一下，咯咯地笑了。
　　 卫星一脸细细碎碎的得意，回到自己房间，对王娟说：“看见了吗？妈妈最好对付了。”可是王娟心里直打鼓，悄悄问卫星：“要是生个女孩，你妈会不会把我生吃了？”卫星摇着头，摇得脑袋一片空白。
　　 王娟分娩那天，爸爸妈妈齐刷刷地坐在屋前走廊上，人虽然坐在那里，心却围着王娟声嘶力竭的叫声转。当听到孩子哇的一声落地，两人站了起来。不一会，接生婆将孩子抱给他们看，说是男孩，两人满脸阳光灿烂，忙不迭地掏出红包塞进孩子的包裹里。妈妈俯下身子，亲了孩子几口，转身跑进厨房，端来一大碗鸡汤，乐颠颠地过去一勺一勺地喂着王娟。然后，换了王娟床上的垫单，拿到水池边洗起来。王娟听着外面棒槌轻一声重一声的响，禁不住哭了。王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高兴还是感动哭的，哭得稀里哗啦的。
　　 孩子满月那天，妈妈弄了一桌子菜。卫东、卫红两家都过来了，大家围在桌前喝酒聊天。妈妈从王娟怀里接过孩子，呵呵呵地逗着，出去了。等大家吃饱喝足后，妈妈才抱着孩子赶回来，兴冲冲地告诉大家：“都说孩子长得像我呢！”爸爸笑着说：“如果鼻子长得像狮子鼻子就完啦！”妈妈知道爸爸在损她，剜了爸爸一眼，说：“你好？长着一个象鼻子。”
　　 对于爸爸妈妈一来一回地扔着话，子女们习以为常。例如，爸爸说：“想当年，发大水的时候，你妈凑巧在堤坝上值班，眼看洪水即将漫过坝埂，急得她使劲敲着锣，甩开嗓门喊。待大家赶上堤坝时，你妈手中的锣敲破了。”
　　 妈妈咯咯地笑，反击道：“当年你爸当社长时，在乡下蹲点，晚上农户闹迷信，敲锣打鼓的热闹，你爸始终装睡不露面。第二天有人试探着问你爸：‘社长，您昨晚听着什么啦？’你爸说：‘昨晚睡得很沉，没听着什么啊，怎么啦？’呵呵，老滑头。”
　　 卫星的记忆中，爸爸妈妈红过一次脸。那次，为了爸爸离休还是退休的身份问题，如果按爸爸工作时间，爸爸应为离休干部，可是爸爸最初工作时犯了一个很大的失误，大半年都是从家里带口粮上班的，压根儿没想到告老还乡时，政策要求按供给制收入的日子来算，现实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爸爸被定为退休干部。妈妈嚷着要找组织理论，说爸爸当年是看到国家困难才这样做的，如今吃了哑巴亏。爸爸坚决不允许妈妈去找组织，嘴里一个劲地说：“你去？算哪门子事啊！”妈妈无奈，瞪着眼睛骂爸爸窝囊。骂着骂着，爸爸扔下手中的茶杯，不声不响地走了。妈妈以为爸爸去找组织，话音突转，看着爸爸的背影叮嘱：“好好向组织讲清楚，别动肝火。”
　　 然而，到了晚上吃饭时，还不见爸爸回来。妈妈着了慌，满城乱转，最后在爸爸的同事家里找到了，爸爸正在与同事把酒正酣呢！爸爸根本没去找组织。妈妈气得够呛，碍于情面，憋着一肚子火气，把爸爸像哄小孩子似的哄了回来。
　　 到了家里，爸爸依然闷闷不乐，茶不思饭不想地与妈妈较着劲。第二天，妈妈拗不住了，午饭的时候，妈妈斟上一杯酒，陪着笑脸，递给爸爸说：“我想通了，不去找组织了。只要我们身体好，离休退休都一样。”
　　 “组织上按原则办事。我们一生都教育人如何如何，轮到自己头上却糊涂了。我丢不起那个人。”爸爸勾了妈妈一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爸爸的话很严实，密不透风，妈妈思忖了半天，也没找着一点缝隙。
　　 “就你周身都是理儿。”妈妈嘴上在说，手在忙着给爸爸又斟满了一杯酒。
　　
　　 11
　　 爸爸过完七十四岁生日才从医院回家的。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爸爸相信这句话。爸爸嘴上没有这样说，而是找着岔子在医院多住了几天，一直过完了生日，告别了那个让他担心受怕的七十三岁。其实，爸爸是老病，年轻时就得了的肺结核。和妈妈结婚后，由于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病情复发很少。这次，是感冒引起的。
　　 爸爸出院时，红光满面，脚步不像过去总觉得踩在棉絮上，而是真真切切的落了地，有种说不出的轻快。熬过了七十三岁，爸爸想着去冲击八十四岁。
　　 可是出院没多久，爸爸又开始发烧。不偏不斜，赶在春节的边缘。爸爸住院期间，卫星和哥哥姐姐轮流照顾，妈妈不想再打扰儿女们，请来医生给爸爸在家挂了盐水，想着等过节后，再看情况送到医院。谁知到了大年初二，爸爸病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