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老蒋(散文)
西北风中,我身着棉服,企鹅奔海般疾步前进。一抬眼,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插兜,沧桑的脑袋缩进领口,破旧黑毡帽罩在头上,如乌龟背山。一件紫红色羽绒服敞怀穿着,寒风掀起衣角,内着的臧蓝色制式上衣更显肥大。裤子已看不出颜色,用脏兮兮迎合羽绒服的油光铮亮。雪地棉倒是干净,应该是新的吧,踩在雪地上发出涩涩的磨擦声。又走近一点,见一双圆眼被几层皱纹包围,很像箭耙接近耙心的那几环。那目光有些怯,有些猥琐,仿佛有亏心事怕被人看穿。见到我,他笑了,一口黄牙,牙逢上插着一支牙签(也许是细树枝),上下抖动。那笑很烂,有点招人烦。
“呦,老蒋,你的事不是解决了吗,怎么又来了?”我放慢脚步。
“我来看个熟人”。他的脖子好像春天雨后的竹笋,猛然长出一块。帽子似要掉下来,他掏出干巴巴、脏兮兮的右手按了一下。
我不想和他废话,“噢”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刘主任,谢谢你啊!”老蒋停步转身,朝我的背景提高了声音。
我没有回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一)
老蒋,是我们单位下岗买断工人,因找身份和待遇长期上访、缠访有4年多时间。
老蒋以前可是单位的风云人物,在工人比干部吃香的八十年代末,部队复员兵退伍的他成了单位的工人。年轻时的老蒋长了一副不错的皮囊,被区人武部长看中,招为佳婿。婚后时间不长,原形毕露的老蒋被老丈人拒之门外,翁婿感情就此决裂,老蒋日后本有可能的转干也就成了泡影。
老蒋和媳妇育有一女,但感情却不融洽,坊间一直有传言,老婆只允许老蒋发工资那天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人走,钱留下。
这也许有戏说的成分,但年轻时老蒋总不回家倒是真的。因为他那时是领导的司机,领导早出晚归,他也就没个准点,所幸就睡在单位(也许真的是媳妇不让回家),保证领导随叫随到。
那是老蒋最意气风发的一段岁月。宰相门前七品官,别看只是个司机,但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xx领导就是我爹,除了他谁都不好使。”这是老蒋当时的名言,现在很多人还都记得。
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能总走时运。忽然有一天,老蒋口中的爹,脑血栓落下后遗症,不能正常上班,回家退养了,老蒋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没有领导庇护,本就没啥人缘的老蒋被分到单位车班开大客。这也是个不错的活吧,可老蒋没干两天就弄出了个好的响动,大客车着火了,没有人员伤亡,但车报废了。车自燃着火本不稀奇,但单位着火的大客车可不是自燃,而是老蒋看汽油管路冻了,供不上油,就自作主张的外接油管和塑料油桶相连,油桶悬于扶手横杆儿。他还自鸣得意,说这是给客车挂滴流,结果引发汽油爆燃。当老蒋满脸熏黑的向领导说明情况时,领导气得暴跳如雷,怒骂道:“老蒋啊,老蒋,谁能办出你这样的事,滚。”
就这样,就是现在,说老蒋的大名,没几个人知道,但一提老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车班是干不下去了,老蒋被分配到二道岗看大门。这道岗的责任很重,对于化工单位而言,这是检查违禁品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许是吸取了烧车的教训,也许是被他爹痛批了一顿。到二道岗工作之初,老蒋还真是六亲不认,严格检查。为此,还多次被领导点名表扬,并被评为年度先进,“蒋门神”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荣誉是个双刃剑,可以催人奋进,再创佳绩,也可以成为资本,居功自傲,停滞不前。老蒋明显属于后者。原来的“蒋门神”,变成了讲究人,给点油水,就放行。终于被一起内鬼偷化工原料的刑事案件牵连,受到记大过处分,回家待岗。
老蒋也有心眼,待岗期间天天呆在被他称为爹的领导家里,帮种地,喂牛,干零活,陪说话,陪喝酒,终日不累。领导对他是又气又恨又没办法,说:“我再帮你一次,最后一次。”
于是老蒋又进了车班,开大货,在厂内专用线和车间之间运送物资。
重新上岗那天,老蒋表现得很牛,扬言“只要我爹在,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同事却少有人应和,都躲得远远地,仿佛老蒋是团屎。但私下却讥讽他:“就这缺根弦的脑袋,还得出事。”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一点没错,老蒋也真配合,用实际行动很快就印证了一点“作的紧死得快”。
那是一天的下午,老蒋按厂里要求去外地取货。这可是个好差事,在厂里两点一线的工作,老蒋早就干腻了,想想跟着去拉货,还能混吃喝,老蒋屁颠屁颠的开车上路,把领导注意安全的嘱咐抛到了九宵云外。
吃喝完毕,满载返程时,已是幕色浓重,隐现繁星。酒桌上威武的老蒋,醉眼朦胧的开车摇摆在乡村土路上。一声巨响,一死一伤,弄的一对老夫妻家破人亡。好在车的保险齐全,加之老夫妻的子女本分木讷,赔钱了事;好在那是九十年代,酒驾没入刑,否则老蒋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在监狱蹲几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摊这么大的事,单位哪能善罢干休,老蒋又恢复了待岗的生活。
2002年,单位化工产品因污染停产,工人买断,老蒋也在其中,但在最后签字环节,他耍了个滑头,说有异议没有签字。工作人员找他不到,又赶上单位转产搬迁,签字的事就搁置下来。
谁知四年前,老蒋突然来信访,说是找身份,找待遇。
(二)
来单位上访之初,大家对他都挺客气,毕竟是曾经的同事,而且“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血统也见不得别人受苦,出于同情,以前的同事们有时会送他一些鞋、衣服等日常用品。但随着接触的增多,老蒋的一些糗事逐渐传开,在成为谈资的同时,大家看老蒋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从同情到不屑再到厌恶。短短时间内老蒋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言语间甚至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最开始成为大家谈资的是老蒋能吃。和我们在岗职工一样,老蒋也在单位食堂免费就餐,说是得到了领导的特批。
每天中午,他早早的就到食堂,遇有排队,他便餐后水果餐前吃,先去人少的水果区取满满一餐盘香蕉或苹果垫底,然后再吃正餐。食堂工作人员留心数过;正常人4个足矣的肉馅蒸包子,老蒋可以吃12个。要是吃馒头,别人顶多吃2个,他可以吃7个。所以,有人不解,吃那么多的水果居然不影响吃正餐,照样能吃下别人几倍的量,而且行动如常,这饭量要是参加个大胃王的比赛,还不得获奖啊!
更奇妙的是,大年三十,很多人都想方设法请假在家忙过年,但中午单位食堂却依然出现了老蒋的身影。有人调侃,应该給老蒋颁发最佳出勤奖,也有人好奇老蒋大年三十也来单位的原因。于是老蒋的生活被扒了出来。版本不少,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老蒋没有家,一天只吃一顿饭。他要尽可能的多吃,一次摄足一天所需的能量。
八卦因娱乐而生,但也不都是空穴来风。老蒋没家是假,老蒋有家,有老婆,有闺女。分居却是真的,老早时候,老蒋就自己住单间,妻女另住,各过各的。有一段时间厚着脸皮搬回老婆家中,但不久便又被赶了出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原来,老蒋下岗这些年一直在社会上给人开车,客车、货车全开过,可哪个也干不长。开客车,不守时,老板罚钱就和老板吵;开货车,偷东西,喝酒误事,据说还撞过人,顾主赔了不少钱。这样的主谁敢用,谁又能用。就这样,老蒋始终在失业的边缘转悠,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于是他就回老婆那蹭饭,开始老婆还管一点,必竟夫妻一场,还有孩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吗。但时间一长,老婆不干了,大老爷们不养家,孩子也不管,整日游手好闲。“我要你这样的男人有啥用。”随着身后飞来的枕头,老蒋抱着行李又回到了自己先前住的单间,也彻底断了生活来源,吃饭成了最大的难题。
有困难找组织,部队退伍的老蒋深谙其道。于是他就成了我的信访对象。
他的信访诉求很好玩,要求解决身份和待遇。理由有三:一是当初下岗买断工龄他没签字,也没领钱,表示他不认可单位的决定,持保留意见。二是他也参加了94年的录干考试。而当初和他一起考试者2002年落实政策都解决了身份问题。三是要求解决干部身份并从下岗之日起按干部身份补发工资奖金。
这样的诉求听起来靠谱,但细分析,却漏洞百出。下岗买断不签字是个人的权利,暂且不论。单就录干考试而言,全单位都知道那次考试仅他一人没及格,而录用的条件是及格以上。至于补齐待遇,更是后话,媳妇都没有呢,就谈生孩子,那可有点早。
对于单位给他的解释,不知是装傻充楞还是真不明白,总之老蒋咬住一根稻草不放:单位把他的卷子弄丢了。
别说,这一点,老蒋还真说着了,到有关部门去查,别人考卷全在,独少他的一份,真是怪事。后来听人说,老蒋酒后吐真言,那卷子根本就没交,自己揣走了。向老蒋求证,他反问,没交卷成绩册上的40.5分哪来的?这还真是个问题。
单位穷尽一切手段,把能查的都查了,因年代久远,从省到局都无法解释清楚,唯一的可能是把他当时的加分当作成绩填入了成绩册,但无证据可以佐证。
这回老蒋更有说辞了,整天到厂长办公室上访。厂长懒得理他,让书记出面接待。书记是位老同志,经验丰富,用了个稳兵之计,让老蒋每天在他办公室呆着,喝水,看报纸,空闲时还和老蒋唠两句。不久之后,单位车班传出段子:老蒋说书记确认他就应该是干部,能补100多万。还说,钱到手,拿20万请客。对此,大多人如鸭子听雷,一听而过。但也有好事者逗老蒋:“你个二B,还想当干部?”老蒋不服:“怎的?书记说找成了,他退休,我能接他当书记。”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不知是得到哪位高人指点,老蒋将上访的范围扩大到了省局,并说是老书记让他来的。为此,老书记还受到了局领导的批评。老书记倒很释然,对老蒋依然如故。只是至从和省局接上头,老蒋的时间安排发生了变,将一部时间留给了局里的信访办和局领导,见着局领导就嚷嚷,还抱局长的大腿,告老书记的黑状,说老书记让他拿5万块钱,就帮他解决干部身份。局长先是生气,责怪信访办的工作没做好,甚至把厂长和书记叫来训话。后来,局长也习惯了,知道老蒋来了,出门、下班绕着走。倒是老蒋很执着,硬是要到了分管副局长的电话。因此,这位副局长把安宁的日子丢了,老蒋一天几个电话,总问同一句话“我那事咋整啊,你得抓紧啊!”副局长哭笑不得。有时故意在厂长办公室打,放下电话,就对厂长说:“局长说,我这事就赖厂里,让你必须解决。”
客观的说,局里和厂里对老蒋的事都高度重视,多次召开信访协调会研究解决办法。在一次会议上,副局长曾半开玩笑:“老蒋也不容易,这么困难,过年还给我送几条带鱼呢,虽说没收,但也代表心情啊。就凭这,我也得用心帮他解决。…”
最后提出了个解决方案:一是在写出书面承诺放弃找干部身份的前提下,按工人身份操作,保证退休老有所养;二是按当时同等条件人员补发工资及津补贴。
可老蒋不同意,不写承诺,坚持找干部身份,理由毫无新意,还是老书记说的“他就应该是干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蒋的胡搅蛮缠和无赖做派,如一股臭气,在厂内弥散开来。大家对老蒋由同情变成了不耻和厌恶。原来用帮扛水,帮扫地维系的几个人也不再理他。
原本就对老蒋里挑外撅、四处传闲话、手脚不干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痛恨无比的车班司机更是绝决的下达了逐客令,禁上他到车班占床午睡。
老蒋倒不气馁,不让进屋,就站走廊,如幽灵闲逛,于是全员开启防火、防盗、防老蒋模式,甚至安全科还私下提醒各处室用老蒋干活,出现意外后果自负。
还别说,这招还真灵,机关楼不见了老蒋的身影,但局信访办的电话来了,让单位去局里接访领人。附近村子也托办公楼打扫卫生的大姨传话,让单位加强管理,否则要对老蒋不客气。据打扫卫生的大姨说:“自打中午无处睡觉后,老蒋几乎每天中午都到村里的麻将社或小卖店凑热闹,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喝拿不给钱,找床就睡,一身味烦人,撵还不走,你们快管管吧,要不有人要削他了。”
这得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岂不成了过街老鼠。可老蒋的抗压能力真是超一流,没事人似的,每天该吃吃,该喝喝,照样趴在窗台上写诉求或是困难补助申请,然后去厂长办公室奉上。我看过老蒋的诉求和申请,千篇一律,每一篇几乎一字不差,这记性倒也难得,难得的还有签名,很酷,老蒋说是自己设计的,这才华又在上访上,真是有点白瞎了。
当然,这些都是老书记退休之后的事情。新任书记很强势,根本不搭理老蒋。老蒋自觉没趣,便又粘上了厂长。
厂长是个好人,从稳定和可怜出发,每月从困难补助经费中给他特批一些生活补助。这也是老蒋总写困难补助申请的原因。
老蒋在单位人缘尽失,家里也是情况不断。老婆肺癌住院,女儿失业在家。那一段时间老蒋的精神头明显不足,多次主动找局里和单位要求按工人身份落实待遇,用这笔钱给老婆看病。厂长也明确表态,只要写出放弃找干部身份,认可工人身份的承诺,履行程序等问题马上办。但老蒋是光打雷不下雨,只嚷嚷要待遇却迟迟不写承诺。老蒋老婆的病情在僵持中不断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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