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要回家了，丁香也不挽留，起身送她。丁香愿意马莲早点走，若留下来过夜，她担心自己说话间会一不小心泄露了丈夫贴身的兜肚离奇丢掉的事，以至让马莲和她一样怀疑她丈夫在外边可能有了人。她不愿意自己在暂时无助的情况下把自己生活的破绽赤裸裸暴露。是的，在女人，即便好友之间，她们接受彼此的安慰宁愿是隔靴搔痒的，不要太明太透。总要见面的，以后下巴怎么抬？到底是一群骄傲的女人。也不觉得不坦诚啊，马莲对丁香也这样，多少次在茶楼丁香安慰她都忘记喝养颜的玫瑰红枣茶，但马莲只说她老公坏，至于怎么坏，坏到什么程度具体到什么细节，她从不说。其实丁香早从别处知道，马莲的老公早在外面和野女人另筑了一巢；还曾经将性病带回家，传给马莲，害得她偷偷吃药不能跟别人说，在小区的花圃边往垃圾桶里倒中药渣，碰见熟人托词说犯胃病，真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这些，马莲不说，丁香也从不去戳。马莲临走跟丁香说：你爸妈要过来的话，你照应不过来记得叫我啊！丁香很感动。两个人一道下楼，外面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的光穿过歪斜的树干与枝叶，很胆怯地在地上抖着斑驳琐碎的影子。风小些，依然没有停息，屋顶上一些碎叶被风吹散，如同一群乱鸦夜过苇塘，一种身世飘零的哀伤气息漫过来覆盖了她们。马莲随便问起来：你父母他们还在淮河边吧？那边如今不错吧？丁香叹口气：那里呀，山挖掉了，水黑掉了，城市长大了，乡村跟他们一样老了……从前属于我们的那些，都变掉了。是啊，包括男人，也变掉了。丁香在心底控诉。她似乎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容易愤慨，看来一个坏男人也可以催生出一位女哲学家。马莲拍拍丁香后腰说：比以前更忧国忧民了你。
　　
　　 五
　　 马莲说得没错，就当是养了一条狗。当丁香终于用马莲的理论武装好自己时，她发现，她已经能坐下来，平静地看川朴、料理川朴了。护士量过体温，小中午时她自己用手背在川朴额头上贴几贴，手测体温。傍晚过后，吹进来的风拖着一截凉梢子，她赶紧过去推上玻璃窗。用温手巾来给他擦手，虽然已经不脏。隔壁床的家属夸赞她终于会料理病人了，丁香撇嘴表示笑笑，也无回话。
　　 儿子已经坐飞机赶回来，母子两个隔床相对，中间是他们共同守侯的浅浅睡着像谜一样的川朴。儿子再过一年就要出国留学了，读的也不是名牌大学，不过是当年高考前听朋友私下宣传，后来填报了一种傍在二流大学旗下的学院，一种混血儿式的中外联合办的大学，国内读两年，国外读三年，班上同学多半是商人或干部家子弟。已经打听清楚，在国外学费生活费一年起码得几十万。儿子和丁香聊着聊着，聊到出国的事情，儿子说：据已经在美国读书的同学在网上聊，他们在美国留学的学校基本都在西部，美国的西部消费低一些，也自然，那里的资讯传播、以及经济文化的发展不及东边的中心城市。儿子还说：既然出国了，我就想到最前沿的中心城市去学习见识，我可不想只混张方鸿渐式的文凭回来成为“海带”，但是现在，爸爸这样了，只怕出国都难。丁香低下头没做声，她有点难过，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想到的竟然还是他自己的前途，现在的孩子啊，自私！丁香心里叹。忽然又想到自己，自己不也自私吗？在丈夫住院的时候，心里着急的竟然是兜肚背后的某个女人的存在。什么时候起，人都变得这么自私了呢！她又习惯性愤慨起来。母子两个都不说话，尴尬了片刻，然后动了一下身子，都齐齐把目光吊在输液的瓶子上，临时统一战线再次形成。
　　 缓和之后，丁香伸过手去，拍拍儿子脑袋：你爸记得要供你出国留学的，他会好起来的，好好读书，我们将来等你养呢！毕竟是自己儿子，心里责备之后还是舍不得，丁香安慰他，左巴掌打右巴掌来摸。儿子点点头。丁香看着川朴的脸，心里苦涩起来：是啊，自己一个人供不了儿子出国留学的，她需要他好起来，需要他来供他们的儿子，她需要他尽快好起来，哪怕是一只负心的狗。
　　 总算不负这母子一片心，川朴在住院的第四天午后已经能张口说些短句子，算起来，整整沉默了三天。丁香站在病床边，攥紧了川朴的手，喜忧参半：他好起来总是美好，虽然他沉默了三天，他沉默的这三天加在了她头上，变成了三十年。她觉得自己这三天心走的路有三十年那么蜿蜒那么长。
　　 丁香告诉了川朴他被救的经过，末了忍不住轻轻嗔一句：不早回来，早回来不就躲过了！川朴笑：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的，要是晚上回来，台风提前了岂不更可怕！丁香嗔道：哟，貌似台风就跟着你转，你什么人物啊！说过转身去倒水喂他喝，川朴扭头看窗外，秃头的香樟露出牙黄色的伤口，撕裂的纹理刀锋一样杵着，尖锐的伤口，是台风留给这城市的脚印。丁香将倒了水的杯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天晚了，我来关窗子，你胃不能凉！丁香说着，已经轻巧折到窗子边，熟练推上窗子。川朴看着丁香关窗子的背影，忽然响起白芷来。他差点忘记出事前都干了些什么。他想起白芷也给他关了窗子，然后两个人聊了好久，并且差点差点干了坏事。可是，也纳闷啊，那晚，铺垫工作已经做得很好，白芷也已经表示留下来陪他，可是为什么他脱了衣服进去洗澡，出来后却发现白芷走了？不像是放他鸽子，她把他的衣服送去洗，是服务员早上送了来，她做这一切像个贤惠的妻子。这个疑问像一个旋涡一样在川朴心里不断地翻滚。
　　 想什么呢？喝口水吧！丁香坐在床边喂。川朴要坐起来自己喝，被丁香按住了。
　　 能说话就没事了，外伤又不严重，局长再次来探望，又住了三天，局长的司机来接他出院。元胡头脑清醒，但外伤严重，还要继续住院。
　　 丁香收拾衣物，不经意地问一句：你出门穿的那件兜肚呢？
　　 川朴很惊讶：兜肚？抬头看着天花板在脑海里找，然后几根右手指弓着一敲脑袋：我忘在宾馆了！对了，我早上忘记穿了，丢在宾馆了！瞧这破台风，弄得人心惶惶，我早上起来赶着要吃早饭早回来，忘记收拾进包里了。
　　 丁香终于松弛下来绷了一个世纪的神经，看起来川朴不像说假话，于是嗔道：那上面我后来还特意给镶了一块辟邪的玉，很贵的，你也丢！
　　 川朴赶紧回道：那回去查查，打电话问一下宾馆，去要。
　　 丁香白他一眼：要给你早给你了，还等你现在打电话过去问，算了吧，电话费都是浪费，另外啊，那地方你以后少去，这一回差点……
　　 局长的司机已经站在门口去接丁香手里的东西，两个人的谈话就这么断掉了。
　　 回家后没几天，丁香又买回一幅十字绣坐在床上绣，川朴捏着电视遥控器在调台，哧哧地响了小半会，终于落在香港凤凰台，听那个说话结巴的新闻观察员在对新闻作纵深分析。听结巴说话总是急人，丁香不听了，自顾自说起来：绣好后再给你缝一个兜肚啊，越往后要更冷了，也不知道上次那个兜肚是不是真丢在宾馆里了！丁香故意这样扯。
　　 川朴说：说你没志气吧，一块小布头子，我说丢宾馆里就是丢宾馆里了，难不成还丢在别的女人手里了。即使有女人，我赠金赠银也用不着赠一块不值钱的布吧！
　　 丁香笑起来，轻轻揣他一脚：逗你呢，这么认真！
　　 川朴也笑起来，往枕头上躺了躺，身子移下来一截，看着天花板安静了一会儿，说：如果我是柳下惠，大冷天在城门外，遇到一个同样冻得要命的女人，两个人都缩在城门口，会怎么样？
　　 丁香哼地一笑：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会相信你？
　　 川朴翻过身来，右手背掂在下巴底下，抬眼看丁香绣十字绣，啪地笑起来：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和那个同样冻得要命的女人也什么都没发生呢？
　　 丁香又哼地一笑：我问你，人是什么东西变来的？
　　 川朴笑：据胡说八道的达尔文推测，是猴子变来的呀！
　　 男人呢？
　　 公猴子！
　　 女人呢？
　　 母猴子。
　　 错！丁香回道。男人是性子急的猴子变的。
　　 丁香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川朴，说：讲个故事给你听啊，从前呢，森林里有两只猴子，公母不清，两只猴子在一起商量说，我们要好好吃饭好好劳动赶紧修炼进化成人吧，于是，他们修炼了三年，一只猴子等不及了，身上的动物性还没褪尽，就急急扒拉一件衣服套上身，人模人样的，提前来做了人，是男人。另一只猴子呢，没走，留了下来，一个人孤独着继续修炼，慢慢瓜熟蒂落脱胎换骨，也变成了人，是女人。所以说，女人比男人承受孤独能力强，而男人，喜欢拈花惹草，急不可待，有奶便是娘，动物的本性使然。马莲说你们男人就是一只狗，我看，其实还是一只进化不成功的猴子，一副半成品，常常让人遗憾。
　　 川朴不服气：怎么可能修炼三年？你现在到峨眉山抓只猴子回来关三年，看能不能变成男人？
　　 丁香又笑着揣川朴一脚：别打岔，我说三年就三年，这个“三”是概数而不是确数，是虚指而不是实指。懂不懂？
　　 川朴大笑起来：懂懂懂！呵呵，简直一派胡言！谁编的这故事？
　　 我编的！丁香铿锵回道，一边拿眼梢子扫过去，看川朴的面部表情里还添加哪些内容。
　　 川朴又翻过身去，仰面对着屋顶，道：其实女人也有没进化好的，当然，老婆你是进化成功的，不然怎么为人师表呢！这就好比你讲台下的学生，大部分是好学生，也总有一些考试不及格的在后面掺夹着。世界因此包罗万象，物类齐全，丰富多彩。
　　 到底是搞教育的没斗过政客，歪理还能这样说得冠冕堂皇。丁香不服气起来，不跟川朴说了，川朴于是又加了个靠背掂在腰后，继续看那个结巴的先生深度分析时政。
　　
　　 六
　　 日子越过越踏实。
　　 被台风破坏过的城市被勤劳智慧的市民像是擦过疤痕灵，已经修补得近乎原样，比原样略新。一个月下来，丁香步行上班出小区，再晚上一路溜达着晃回来，看城市街景竟像在镜子边穿衣服，前看看，折过来再后看看，有劫后重生的欣欣然漾在心底。小区靠近马路这边的店面已经通通新换了招牌，原来被台风吹坏的已经被收购废品的乡下人运走，那些没坏的招牌在人家新招牌的对比下越发显得寒碜，趁着阳历年，店主人也一气换掉。歪掉脖子的马路指示牌也换了新的，蓝底白字，像公务人员的制服一样有威严感。作为行道树的高大香樟树，枝干上方被台风挖掉的那一个缺口，也渐要被新叶盖住，黄昏，那树下照例有人推来满车鲜百合红玫瑰，扎成一束束地卖。许多年前，她路过那卖花的，心里希望川朴路过时能想起买一支百合或玫瑰，送给她，但是一直没有遂愿，后来不想了，安身在青菜萝卜搭就的寻常烟火里。看来，台风简直像给城市洗个彻底的过年澡，之后，新衣体面上身，端庄吉祥。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丁香心里也充满了尘世安稳的幸福。手机在挎包里叫，停下，掏出接。川朴的。川朴说有一份快递是他的，他现在在外开会回不来，让丁香去拿一下。丁香折了个巷子过去，川朴的办公楼离家不远，出小区左拐再穿过短短一条巷子，出巷子再右拐便是。那巷子盘踞了数家烧烤小吃，与凉粉烙饼，以及十几处地摊，混乱而热闹。丁香每每穿过这巷子，闻着羊肉串上洒辣椒粉的味道，玻璃罩子里烤肠的味道，以及地摊前人影层叠撞入眼帘，还有汹涌入耳的市声，心里便生出一种深重的纠结感：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也不只有家人，她还要和这么些有关联没有关联的人掺乎在一起活着，近在咫尺，彼此肺里呼出的气体掺夹在空气里又被彼此吸入肺腑。人味混杂，好乱。有时候丁香想，如果人是蜘蛛，并且呼出的气体是一条有色的线，那么这短短一条巷子该是乱成怎样一堆色彩繁杂的网！在这一堆乱网中，每个人都缚了别人，也都被别人缚，想要清净没有挂碍牵扯地自己活着，几乎不可能。
　　 这样想着，已经过了巷子，来到办公楼前，那里已停了一辆鞋拖式白色小货车，玻璃上贴有“某某快递”字样。丁香就明白是私人快递公司寄来的了，办公室一帮小年轻们经常网上购物，就是这样的快递公司送的。
　　 有宋川朴的快递吗？丁香小跑过来问那司机。
　　 司机看了看她，大约觉得身份并不可疑，电话里刚才川朴告诉他将有一个女的来替他领包裹，于是从驾驶室下来了。他出来在车箱里翻出一个小包裹，递一只笔给她，丁香签了川朴的名字，司机撕下签了名字的纸，包裹给她。丁香接过掂掂分量，很轻。川朴也开始网购了？笑笑。
　　 路上没拆，回家进门脱鞋，将包裹撂在门口的鞋柜上，于是忘记打开。吃过晚饭，喂过大小两只狗，阳台外日色微暝，牵了一只大狗下楼去溜达，川朴还没回来，丁香已经习惯自己打发时间。门口换鞋，撞见那包裹，拣起来再看看，到底没忍住，勒住了咕噜叫着要往外奔的大狗，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抖出一件兜肚来！
　　 那件丢失的兜肚，镶了一块玉的兜肚，绣了墨色莲花的兜肚，在事隔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被寄回来了。
　　 丁香当时就征住了，僵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啊想，脑子里开始越搅越乱。狗已经在门口愤怒叫起来，提示女主人别磨蹭了，下楼溜达去吧。丁香就这样被狗牵着，虚飘飘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