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焚泥结庐(散文)
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哥郎,你知道的,我一辈子都是在挖泥、拉泥、踩泥,我死了,不要棺材,用泥把我裹起来,扔到后山去。荣岩拉着我父亲的手说。
他躺在平头床上,头靠在一个茶叶袋,嘴巴里流长长的涎水。他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他的身子呈塌陷状,曾像羊皮鼓绷紧的肌肉无影无踪了,蓄水一样的力气消失了。荣岩的颧骨像两块裸露的鹅卵石,眼眶凹进去。我父亲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说,你少说话,烟抽不了,喝口小酒吧。我父亲抱起他的头,用衣袖揩了揩荣岩的脸,又说,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我们从泥里挖了多少,也要还回去多少,谁都不欠谁,最后了啦,一拍两清。
他们是土陶厂的工友,从十八郎当岁在一起做事。荣岩是个拉泥工,也是个踩泥工。比我父亲小三岁,我叫他荣叔。
土陶厂在公路边的山坳里。纵目而去,从群山逶迤而来的饶北河,在两座山狭长地带,围堰成一个小湖泊。土陶厂并不大,有四个芦苇蓬,一个晒陶坯的场院,一个踩泥池,两条堆陶器的地垄,和两条陶窑。
公路下,是一片扇形的田畴。田畴平坦,一条田埂远远看去,仿佛是编织的花边——蓝铃、猪牙、黄水仙、银莲,贴着埂边开各色的花,黄黄的,紫紫的,白白的,到了夏季,瓜果在竹架上挂着,有黄瓜、冬瓜、丝瓜、金瓜,也有刀豆、萹豆、白玉豆、四季豆、豇豆,竹架上爬了丝蔓。河边有一个洼地,乳酸草、水鳖茂密地生长。水鳖在雨季,叶子圆圆地肥厚,浅黄的花一夜间浮出来,像黄晕晕的灯盏。把草翻挖下去,有厚厚的烟灰色的泥。
每天,天麻麻亮,荣叔用阔嘴铲把泥铲到平板车里。那时他还年轻,手臂像两根暴长的杉木,滚圆的。他拉着满车的泥墩,埋着头,车绳勒进他的肩膀,他用手拖着车把,往砂子斜坡上拉。他长年打赤脚,脚趾像吸盘一样吸附在地面,脚趾像五个患难的兄弟,在爬坡的时候,紧紧团结在一起,血液的恩情使它们再也不会分开。过了斜坡,拐过一条甬道,便是踩泥池。他坐在车把上,抽一根烟,再把泥卸在池里。
一个早上,他拉了两车再吃饭。我坐在院子里晨读,看见荣叔上坡,我跑下去,在车后推车。他唏呼唏呼的喘气声有舒缓的节奏,随着喘气声而起伏的后背,我看起来,和山梁差不多。他抽烟的时候,嘴巴张得钵头一样,烟在里面打滚。他喜欢谈白。他说,老六,你以后不读书了,来做个窑工,女人争抢着窑工呢。
一池的窑泥要拉二十来板车,荣叔两天拉完。再给池子浇上十几担水,泡浆。他牵来水牛,喂一畚斗的米皮糠,给牛脸蒙上一块黑布,赶到泥池里。他一手拿一根竹稍,一手拽牛绳,嘿,抽一下牛屁股。牛沿着池子打转圈。荣叔也跟着打转圈。打了几个转圈,牛不走了,嘛——哞——嘛——哞——牛叫得低沉悠长,叫得人心里胀胀的。荣叔抱来一捆草,自言自语地说,谁叫你是牛呢?是牛就要踩窑泥。泥浆里全是脚印、牛蹄印,一窝一窝,蹄印叠着蹄印。踩了一天的泥浆,变稠,变胶样,泥熟了,切成肥墩墩的一块块,搬到芦苇蓬里,制土陶。
土陶一般有土瓮、酒缸、水缸、钵头、壶、菜缸、酱缸、酒瓮、灯盏、油罐子、酱油罐子、盐罐子、调味罐子、茶壶、夜壶、瓦、砖,规格不一。制陶师有三个,文港、水桶、阳鱼。水桶和阳鱼是文港的徒弟,做了三年,也成了师傅。文港是个瘸子,走路像撑船。他用一条灰色的麻布绑在腰上,裤子松松垮垮,一个布结拳头大,翻出来。下雨的时候,做不了事,他一手捏一个毛竹筒,另一只手操一根油茶树小圆木,去村里的妇女家坐坐。妇女一般是寡妇。村里有寡妇四个,官葬山一个,石灰窑一个,溪边一个,弄里一个。文港去寡妇家里,裤兜里揣几块钱,或用纸包一斤肉。要到了傍晚,他才回家。他笑眯眯的,脸上漾着酒驼色,酒糟鼻像个开烂的红辣椒。
他到了家,他老婆马上从后门逃出来。她的肥裆裤在膝盖的部位各补了两块圆圆的布片,芋荷叶一样的布片,头发用一根毛线绑着。她跳过一个水沟,爬上一段矮墙,滚下来,到了我家后院。文港的声音也到了后院:“翻墙是不是摔不死呀,夜边了,饭在哪里还不知道。”
他老婆叫春兰,一下子抱住我妈的大腿,说,拐子不是好人,要把我打死。她露出脚踝,是木棍的淤青。
文港坐在大门的石凳上,唱小调,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嘴角流出白白的口水。他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村里死了人,都是他去洗身。他把死人抱到泡猪桶里,倒一担温水,用稻草刷,翻来翻去洗。他不怕死人。他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几天,都成了泥。你看看,我天天都鞭挞泥,在一块石板上,把泥摔下,揉软,再摔下,再揉,揉饭团一样,把泥浆里的空气全部揉出来,泥结实了,瓦才不会被雨打碎,你看看,枫林村这二三十年里的屋舍,有哪家人说我做的瓦不好,我做的缸不好用,没有的。但他自己的房子没有瓦,是用茅草席盖的,用竹篾编起来,一列一列地压在悬梁和木条上。他边洗边说,还时不时喝一口小酒。苍蝇飞来飞去。他又说,人和泥都是一个德性,经得起摔经得起用,却经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铁锤下去,全烂了,烂了就是死了,补也补不了。
他一个人坐在厢房里,给死人守夜。靠在门框上打盹,头耷拉耷拉地舂米一般,他睁开眼,用筷子夹脸盆里的猪肉下酒,一个晚上,把整个脸盘的肉吃光。他要吃三分熟七分生的肉,厚厚的,巴掌大,肉皮带点猪毛碴,他把整块肉塞进嘴巴,露出的一截,用手捂着,慢慢往嘴巴里挤。
文港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水榕,一个叫水杉,都到了上学年龄了,还没去学堂。文港说,以后做陶匠,做陶匠又不要识字。水榕水杉特别顽皮,黄瓜没熟,只有指头长,他们也摘下来吃,有时一个下午,坐在田埂上,躲在豆蓬里,剥青豆吃,吃得肚子滚圆圆的,回家。他们还会用铁丝编制笼子,四四方方,笼子里挂一条河鱼,放在田埂下的涵洞里,过一两晚上,笼子有了田鼠或黄鼠狼,烤起来吃。
有一次下午,他们还跑到我家厨房,把半碗猪油喝了。他们赤膊赤脚,手上始终有一根圆木棍,去田头菜地捉蛇。把蛇圈在腰上,当皮带。到了寒冬,他们再也不出来,窝在床上。好几次,我父亲对文港说,你也得给孩子撬一件棉袄,小孩子窝在床上,不是办法。文港说,小孩都是冻大的,哪会有怕冻的小孩呢?我母亲捡拾了几件家里的旧棉袄,给文港两个小孩。
我们一眼望过去,能看见的是光,水,和泥。空气是看不见的,花香味是看不见的。光从天上泻下来,无声无息。水在河里湍流,在雨里噼噼啪啪,在石缝里渗。泥以鸟的形式叫,以油蛉的形式低吟,以虎的形式咆哮,以草木的形式一岁一枯荣,以人的形式更替。
荣叔死的时候,我还在小镇的一个乡间中学教书。我父亲急忙忙地把我叫回家,说,荣叔才五十多岁,你去送送。荣叔侧着身子,伸出手,想拉拉我的手,手直直的,却怎么也伸不出来。荣叔说,一辈子的力气,全用完了,用完了,人身就是废物了,是一堆烂泥。他得的是水湿,先是骨关节痛,针扎似的。他拉不了泥,也踩不了泥。他用一个平板车拉盐罐子、菜缸、酱缸、小瓦罐,去周边的各个村子卖。车头上,挂一个铝盒,铝盒里是饭菜。他手腕上扎一个摇铃,到了村里,噹噹噹,小孩围过来,大人也围过来。
过了两年,脚再也走不了路,他坐在自己做的一个四方形木架里,下面按了四个铁轮子,他老婆推他出来,在村子里转转。他全身水肿,看起来和一根熟透了的冬瓜差不多。中医说,他打赤脚太多,踩窑泥太多,水气全进了身体里,人的身体像个烟囱,烟全堵在里面,柴火怎么烧,都会慢慢熄。她老婆干瘦干瘦,一节火柴一样。她几次来我家,对我父亲说,劳力没了,生活怎么过呢?我父亲说,叫荣岩去厂里称柴火吧,工钱会低一些。他站不起来,只能看看秤,做个记录。
我父亲私下几次对我嘱咐,说荣叔不会有太长时间了,他那个儿子,你得想想办法照顾,找一个好师傅学一门好手艺。荣叔三岁丧父,自己到了三十好几才结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命根子看待。生儿子时,家里穷,老婆坐月子没肉吃,连奶水都没有。荣叔用绳子把家里的猫吊死。猫吊在木楼梯上,伸出长长的舌苔。猫都养了六七年,听话,温顺,舔着荣叔的脸睡觉。吊它的前两天,猫一直蜷缩在灶台上,喵喵喵喵地叫。日夜叫。叫得荣叔心里痛,凄苦地痛。他看见猫的四肢在发僵,眼球暴突,他咚咚咚地用头撞墙。他说,儿子是猫投胎,叫儿子春猫吧。
我坐在荣叔的床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记得年少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去土陶厂玩,他老婆烤芋头给我们吃。芋头是用木炭火煨的,松松软软,把粗糙的毛皮剥开,白白的芋肉有一股热热的香味。
枣子熟了,她用饭萁端米枣给大家吃,一人一把。枣子有细细皲裂的斑纹,吃起来,生生脆脆,牙齿都有甜味。
到了我外出读书,暑假了,我和他一起在土陶厂守夜,看守器物。在空地里,我们一人一张竹床,打赤膊,盖条小毛毯。月亮早早地出来,水汪汪的。溺水的月亮,光晕里荡漾没有波纹的灰蓝色。山梁一座座相连,尖尖的山巅有银辉闪耀,像终年不化的积雪。山梁间的弧线像奔跑的狼狗脊背。田畴里,青蛙肆意地叫,叫的又欢又快。稀疏的柳树里,有白白亮亮的水叮叮咚咚。遥远的星宿,低低地垂下幕帘,悬挂在屋顶上。原始的夜空和我们的灵魂相依相偎。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都是逆水而行的。
现在,荣叔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码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他躺在蒲席上,大头苍蝇嗡嗡嗡,在墙上,在窗玻璃上,在床栏上,飞飞停停。房间里有一种口痰的腥臭味。他后院里的樟树上,有几只乌鸦,叫了三五天了,呜啊呜啊,叫的人发慌。用石头扔它,它跳几下,不走。蒲席是旧的,有常年的肌肤油脂滚磨了的熟黄,似乎还有年轻妇人奶孩子的温暖,还有梦境的美好印迹,还有滚热泪水的渍液存记。荣叔的身子有了陶泥的色泽,灰暗的,浅褐的,灰烬的那种颜色。他们一家人哭了起来。荣叔再也听不到,或许听到了,我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最后的,仅有的。
在河边的洼地里,我们一群小孩经常在夏日黄昏时分,去滚陶泥浆。把陶泥抹遍全身,连裤衩也不穿。滚累了,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堤上。溽热的暑气一会儿把身上的陶泥熏干。我能感觉到,泥浆慢慢在皮肤上收缩,嘶,嘶,嘶,嘶,泥浆有了裂隙。皮肤有轻度灼热的微痛,泥浆从黑褐色,变灰褐色,变灰白色,最后干裂。我们站起来,跳几下,碎片啪啪啪地落了一地。我们钻入水里,浮游。有时我们一人钻入一个水缸里玩耍,收工的荣叔通常就是那个端水缸回家的人。
地垄里,码着一排排的水缸,土瓮。星期天或节假日,外地有一些货车,突突突,开到厂里,把土陶器物拉走。器物都用稻草绳捆绑好,小孩子负责搬小器物,用竹萁挑或扁篓背——那像是小孩的节日,蹦跳着走路。——在很多年之后,我离开故地的很多年里,我特别迷恋那种火烤烟熏的泥土味。它是所有土制器物的旧时光,也是永远不会散去的体温。
一个水缸,摆在陈年的院子里,即使摆了上百年,缸壁长了清幽的苔藓,水也不会腐臭。手抚摸一下水缸,冰凉的,地质深处的幽寒从缸里传来,再抚摸一下,家的温度渗透了出来——木柴在陶窑里轰轰的旺烧,白烟从天窗里窜出来,一浪浪,做陶人的手印手痕、脾性、气血,烧进了器物里。火烤烟熏的泥土味里有咳嗽声,有阵雨哗啦啦的倾泻声,有灌木在深山里的摇曳声,有烈日空气嗞嗞嗞的爆裂声,有木炭砰砰砰的炸裂声。
这是一片田畴的微缩记忆,在某一个蓦然时刻,水波般扩散:杨柳绿了又黄,河水浅了又深,昨日的鸡舌草不忍说出寒霜的来临,早早沉降的弯月;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土瓮被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嗡——嗡——弦弹回去的回响;小弄堂里,喝酒声幽幽传来,再稍后一些,有一个提灯笼的人走过;泥墩在石板上,啪哒啪哒,反复地摔打,摔打泥墩的人,鼓着腮帮,憋着气,粗壮的双手像一对木浆……远古的歌谣掠过,掠过我们已经途经的山水。
火烤烟熏的泥土味是我蒙昧的开篇。盛水的是水缸,放米的是米缸,端粥的是钵头,储酒的是酒缸;大肚子的是土瓮,直肚子的是酱缸;摆在灶台上的是油罐子,放在阁楼上的是菜缸子,陈放在地窖里的是酒瓮;压在木橼上的是瓦,砌在墙里的是砖。我知道,人从这里走出了洞穴,家有了形态,灵魂有了皈依。我们是在大地上蜗行的人,当我们日渐衰老,最终环抱着的是日渐苍凉的泥土味。我们出走,因为有了欲望。我们回来,因为需要了却。
小镇郑坊,在春秋时期,有了族群和村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县博物馆的考古人员,在一栋废弃的旧居里,发掘出了前秦的砖瓦和土陶。土陶是钵头和小罐子,在展览室的橱窗里,依然发出深褐色的幽光。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瞬间站到了两千多年的大地上,苍莽的大地,群山绵绵,饶北河浩浩荡荡漫溢了两岸。先人用土陶碗吃饭,用土钵头文肉,架在土灶上,木柴火在暗夜熊熊地燃烧。荒蛮的时间在这里形成了对流。有了窑,才有陶。
流年社团公众号得到傅菲老师的授权,已制作成微信图文,将在明天早上推出,敬请关注!
特别是现在,这一期的图文制作只剩下【编后记】这最后的一个内容了。我的耳边,是古琴和勋合奏而生的低沉悠长的乐声。我的鼻息间,泥土的气味还未曾散去,它们正与我痴缠着,像是难舍难分。
这篇文和这首曲,在本质上有着相同之处。它们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相似。它们的相遇本身就带着神性的美好。在我眼中,它们有着同样的朴拙、厚重,沉静。
早上,在流年编辑群和雁子聊起傅菲的这篇《焚泥结庐》。她说,编者按很难写。我让她去听这首曲。她说:“已经听了,再听怕是捞不起自己了,你的剧透让人沦陷……”我嘿嘿一笑。其实,我也是。反复地读,反复地听,直到将文字与音乐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曾看到一张图片,黑色的背景上是几双缠绕在一起的手。粗看,根本无法分辨那是几只相握在一起的手。你会和我一样,以为那是一颗褪去了血色之后的裸露的心脏。
读傅菲的这篇《焚泥结庐》,恍惚间我又想到了这张图,但已是无处可寻了。在文中,傅菲所描写到的无数双粗糙的手:那些手,曾沾满了泥浆。那些手,曾在制陶磨具和土坯之间来回摩挲,或许还曾被陶片刮伤留下了伤疤……那些疼痛是不会消失的。会消失的只是生命,那些手的主人,还有土陶厂以及制陶的手艺。
傅菲在这篇散文中多次写道,他用自己的手去抚摸那些被废弃的陶片、被世人遗忘的窖门。那般深情又伤感地叙述着了自己对火烤烟熏的泥土味和土陶厂、窖洞那种深深的迷恋……这些句子,带着作者体温,流经时光的长廊,最后拥入我们的胸腔,那充满诗性和神性的描写让这篇长调叙事散文增添了更多的魅力。
我知道自己被困在里面走不出来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