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 福
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又响了,通知全体村组干部、全体党员、全体民师夜晚在村部开会。在农村,高音喇叭就是村干部发号施令的喉舌。村中流传一支“喇叭谣”,系村民们口头创作集体修改而成。歌曰:
喇叭一响,人心恍恍。
不是征粮,就是收款;
不是挖沟,就是上环。
开口骂爹,闭口日娘。
由于琅琅上口,很快就在村里不胫而走。每当喇叭响起,全村的孩童都不约而同地高诵起这支歌谣,这当中也包括村干部的金枝玉叶。村长气炸了肺,叫嚣着早晚要把这些刁民揪出来实行专政。
书记村长在会上叽哩呱啦地讲了一大堆,内容无非是夏征。以往农户的田亩负担是分期缴付的,在农作物收获时镇里就派干部下驻各村,协助村干部收粮收款。不同的是今年镇里要求各农户在油菜收获时一次性交清全年负担,各村必须限时完成,并以此作为考核村干部工作能力的一项重要指标。镇夏征会议结束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几个村拿高利贷交清了任务。村里也准备效仿他们,先拿高利贷完成镇里的任务,再用收到的款子去还高利贷。因此要求每个干部、党员、教师除了自己带头交款外,还得负责催收几个近亲农户的款子。此法名曰“化整为零、以点带面”。对于少数觉悟低、愚顽不化的钉子户,要毫不手软地扭送到设在派出所的“思想改造学习班”,捆绑吊打一起上,坚决结好经济账。
陈不倦卖光了所收的菜籽,也只够交个零头。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儿子儿媳借了六百块钱,才算对付过去。至于那些“面”,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带”。助纣为虐绝非他的为人之道。
在阵阵的鬼哭狼嚎声中,老陈校长欲收清学杂费的想法也就悄无声息地黄了。
七
梅雨说到就到。一连几天,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头上,忽明忽暗,欲去还休。雨水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宛如古时怨妇情绪失控的泪水。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焦燥难耐坐立不安,到处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教室的地面满是泥浆。雨水从破瓦上漏下来,从屋檐底卷过来,从窗布中射进来,泼辣凌厉,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师生们不得不挪动桌凳以躲避雨水的肆虐,实在躲不过的地方就撑起伞来。地面上的嗒嗒声和伞布上的嘭嘭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每个教室都乱糟糟的。
陈校长从小卖部赊来一张塑料雨布,搭盖在办公室里那些宝贝上。
“天晴后无论如何得拣瓦了!”陈校长忧心忡忡地说。拣瓦是方言,意思是把破烂了的瓦更换出来。
这天上午,一场阵雨唰唰唰地掠过校区,然后就风停雨住,周遭都喑哑下来。
直到中午,梧桐树的叶子颤动起来,黑压压的云团慢吞吞地蠕动。云洞中泛射出凛凛青光,让人不寒而栗。陈校长站在屋檐下观看天色,陡然间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马上折过身,厉声高喊:“停课、停课、马上停课,所有的人都出来,快点出来!”
老师们赶紧让学生收拾书包,跑到教室外面。
梧桐树的枝叶已经挥舞起来,云团向东南方翻飞,时散时聚,变幻莫测。
陈校长和老师们立刻把学生带到附近的农户家,清点人数,嘱咐大家不可走动,又设法捎口信让家长提前来接孩子。
刚刚安顿好,风魔猛然发力横扫过来。小树被压弯了腰,大树的枝叶呜哇哇地怪响。云阵如万马奔踊杀气腾腾地扑过来,云层中耀出金钩钩的闪电,灼灼地刺眼。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天色阴暗得怕人。陈校长忽然心里一动,招呼余主任和赵老师说,趁雨还没下起来,我们把图书、材料纸和粉笔抢出来,要是淋了雨就没法用了。
狂风劲疾,撞得人脚步飘浮不稳。三个人奔回学校,陈校长打开办公室的门,赵老师背了一大捆图书,余主任抱了两摞材料纸迅速出来,陈校长肩上扛了一盒彩色粉笔,用左手稳往,同时偏过身子用右手搭上门,锁上了弹子挂锁。就在此时“喀嚓”一响梧桐树的主干折断了,重重地打在屋脊上,半腐的脊檩和椽子“哗啦”一声塌了下来!破瓦和断木接连打在陈校长的头上,他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倒了。
余主任和赵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俩刚离开屋檐几步,侥幸地躲过一劫。他们马上回过神来,丢下手里的东西飞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扒开陈校长身上的杂物。余主任背起陈校长,赵老师脱下衬衣,捂在陈校长鲜血直流的脑门上,向村医务室急冲。刚刚踹开医务室的门,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泻!
五颜六色的粉笔,在梧桐树下散了一地。
八
尽管风狂雨骤,校舍倒塌的消息还是马上传了出去。
村长以急行军的速度,顶风冒雨搬出了他的父母、牵出了他的肥猪。校舍从中间坍塌,东头养他的爹娘、西头他养的肥猪都安然无恙毫毛无损,村长真是洪福齐天啊!
多少年来,陈校长朝思暮想要收回“香港”,竟这样啼笑皆非地圆梦了!
村书记赶到医务室时,里面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有人大骂村干部猪狗不如,不修学堂修庙堂;有人向余主任和赵老师问长问短。
陈校长已苏醒过来,村医正给他清洗创口,上止血粉和消炎药,用绷带包扎好,然后挂上点滴,又在背上被砸的部位贴上膏药。
书记指示村医,陈校长是因公负伤,事迹感人,要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最周到的服务精心治疗,所有费用包在村里。语气俨然中央政治局常委。
村医最近手气不佳,闻听此言正中下怀。虽然他本事平平,也没有什么名贵药材。
书记又走到病床前,紧紧地握着陈校长的手,亲切地说了些什么,陈校长的老眼中泪花闪烁。
塌校事件惊动了镇委镇政府和教育组,他们马上组成专班赶赴学校勘查现场。罪魁祸首当然是那些小虫子,它们蛀空了树干,直接导致了这起灾难。校舍年久失修又遭遇恶劣天气也是重要原因。结论为这是一起极为严重的自然灾害。
老陈同志及时疏散了学生,功不可没啊!镇委书记神色郑重地说。他心有余悸,陈校长保住了多少顶乌纱帽啊!
“您看要不要给县报社写个稿子?”秘书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请示。报社多次向他们约稿,实在是无米下炊,现在可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逢的好素材。
“要写,一定要写,而且要写好!要从正面突出老陈的高大形象和感人事迹!”
第二天,全镇所有的“问题小学”紧急关闭,迁到安全的民房里上课,校舍周边的树也一律砍倒拉走。余主任他们自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难民生活。
在暴雨稍歇的间隙里,老师们把那些普九宝贝也清理出来,暂放到一家农户里,只是损毁了不少。好在这年头背井离乡的农民多,空房子比比皆是。
村长从废墟中挖出了一套窗扇,天晴后砌猪圈用得上;虔诚的信徒又抬走一张乒乓桌,用于供奉紫云寺的神像。真是物尽其用啊!
过了不久,在村医的用心治疗和老伴的精细照料下,老陈校长的伤势好了许多。村民都自发地来看望老校长,有人拎着鸡蛋,有人提来水果,有人买来肉酒之类。各级组织也送来了“温暖”。
大家都说,老校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九
早饭后村医给老陈换好药,就到隔壁去娱乐了,老伴也回去打理家务,老陈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房子里十分安静。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盒八宝粥,“陈校长,学生看您来了!”
陈校长一看:“哟,是秋生呀!快坐快坐,你几时回来的?”秋生是他早些年的学生。这孩子说话做事有板有眼,就是念书不十分用功。初中毕业后就跑到南方打工,闯荡了十来年,现在是东莞一家玩具厂的生产主管,算是混出了一点模样。
“我回来有几天了,四处走亲访友,没歇脚。今天听说了您的事,特地来看您。”
“谢谢你来看我这个昔日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清贫了一辈子也劳累了一辈子,但只要有学生记着,陈校长就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慰藉。
师生俩就在这小小的病房里聊开了。秋生告诉陈校长,他找了个重庆女孩,带回来让家人看看。多年没回了,还是很想家的。这个月厂里停产,就请假回来了。
“厂里会没事做么?不做事你们有没有工资?”陈校长问。
“上半年是淡季,没多少订单,隔三岔五就放假。一放假生产工就惨啰,他们都是计件的,不劳无获。做管理的好一点,拿计时工资,只要踩着点上下班就有得赚。干到我们这个地步就更爽啰,玩玩耍耍也分文不少。”主管有点得意。
陈校长也笑了笑,然后又问:“工人没收入会安分?”
“这个您就有所不知,”秋生说,“差不多过了这个月,订单就会多起来,员工的收入主要在下半年哩!我们厂里有个顺口溜,我说给您听听——上半年半死不活,下半年累死累活,如不加班加点,清水都没得喝。到了旺季,任务满满的,只愁人手不够。”
“那我这个糟老头子去给你打工,如何?”陈校长打趣地说。
“陈校长说笑话了,”秋生说,“不过一到忙的时候,人力部确实是胡乱招工,就像国民党抓兵丁,不择老少,只要能给厂里干活就行,到年底再随便找个借口让他们走人。”
陈校长有些诧异,拿老眼瞪着秋生,秋生点点头,“都是这样的哦!”
“现在很多娃娃小小年纪不读书,跑出去打工,秋生你说说,学校教育还有没有用?”
“文化知识还是有用的,至于品德教育就不太好说了。我刚打工时,死心眼照学校的教育为人处事,结果吃不开;我又反其意而行之,也不成;等我懂得这二者要有机结合后,就慢慢干上了主管。有时候要诚实,有时候要狡猾;有时候要循规蹈矩,有时候要善于变通;有时候唱红脸,有时候唱黑脸。复杂着哩!”
陈校长看着眼前的这位昔日学生今日主管,心里说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后生可畏啊!
秋生要走了,恭恭敬敬地留给陈校长一张名片。
十
现在陈校长基本上痊愈了,他重返讲台,但没过多久,学校就要放暑假了。
往年老师们还可以办办补习班,收点小钱补贴家用。现在孩子们越来越厌学,上面也不让办了。大家讨论怎样过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暑假。
小梅老师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说要去岳阳度假。舅舅在岳阳办了一个小厂,舅妈多次来电话要她去玩,姐姐也嫁在那边。
杨老师的老婆在武汉开了间小作坊,带几个学徒为客户生产成衣,他将携子探亲。
别的老师都有一定面积的农田,暑假中要搞好田间管理,最繁重最累人的“双抢”也快到来。另外可以下湖采莲挖藕、捕捉黄鳝搞点副业。
陈校长另有考虑。他想组织村里的贫困学生去秋生的厂里打暑期工,挣点念书的钱。主意一定,他就给秋生打电话。
秋生在那头说,您一个人来就可以啦,我帮您找份收发,包吃包住一千元;小孩子不懂事,不好管理,怕出事儿。
陈校长板着脸,端出师长的架势,熊了他几句。
秋生连忙说,校长别发火,我去问问老板,再给您回电话。
隔了两天,秋生打来电话,说他费了许多口舌,老板才点头。“要来就快来啦,免得老板改变主意。”
陈校长十分欣喜,连忙走访学生家长。家长们都很支持,娃娃们也很雀跃,争着要去。陈校长只收了四五年级的学生。另有几个初中生也求着要去,他推脱不掉只好同意,这样就有二十多人。
陈校长把家事交付给老伴和儿子,带领他的兵团浩浩荡荡开赴东莞。
秋生在厂子附近租了一间房,安置陈氏兵团住下来。仅有的一张铁床留给老校长,娃娃们就用凉席打地铺。“孩子们太小,住厂里怕和工人处不好,住外面自在一点。”秋生说。陈校长点头称是。
“房租水电先由厂里垫着,以后从你们的工资中扣除。厂里有饭堂,一日三餐,不要钱。”秋生随后又讲了一些厂纪厂规和注意事项。
厂里主要生产一些中高档电动玩具,大部分都出口。秋生安排孩子们做“上色”这道工序,就是按规定给塑料外壳涂上不同的颜色。陈校长干不干活无所谓,把这班小鬼看管好就行了。
“上色”其实是比较简单的,可娃娃们总是沉不住气,动不动就突过了边界,只得用褪色水去擦拭,不便擦拭的地方要待其稍干后用小刀刮去,再重新补色。这样一折腾就做得很慢,台面上也滴洒了许多颜料,斑斑点点的不成看相。干了两天,秋生看势头不好,就调他们去做组装。几个大一点的初中生负责焊接,其余的人把零部件按要求摆放好,用电风批把螺钉锁紧。组装好的成品交QC检验合格后,再用纸盒包装起来送到仓库。可能因为娃娃们在家里就喜欢鼓捣,做起来很上手。
装配车间一下子就增加了这么多人手,前面的车间就有些供不上。秋生又调了几个员工到前面车间去。有个江西仔不愿去,嘟嘟囔囔的。毕竟装配车间的工作环境、劳动强度和工酬都是厂里最好的。秋生立马炒了他。陈校长有些过意不去。“那个屌毛,我早就看他不顺眼。”秋生说。
工人们每天都要做十四个小时,因有秋生关照,陈氏兵团只干十个小时就可以了。下班后娃娃们就呆在出租屋里做暑假作业。陈校长买来一些军棋、象棋和图书,尽量让娃娃们过得充实,就是不准他们跑出去。东莞太乱了,他怕出事。
我遇到几次这样的事。因为我的朋友中有很多在用原始的办法在笔耕,不会使用现代电脑工具。曾经我帮过笔友发文,最后是我的名字。我真心想帮朋友,啊后“盗窃”了他人成果,就是犯罪!有个想法和建议:能否设置代发文章,也署名真正作者?!
我本是项梅清韵编辑。在我的身边有很多爱文学的朋友,还在用最原始的办法书写,不能用电脑,更不能发到现代的刊物之上。我也是爱好文学者,愿意帮助他们实现梦想。
此文是一位辞退的乡村民办教师柳尧阶所作。
因为,以前也帮过文学爱好者投稿清韵社团,最后署是我玉芙蓉,无奈投了总团。最后还是署名“玉芙蓉”这不是盗窃吗?
请更正:此文作者:柳尧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