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改
一
马路上满满的,汽车、摩托车、电瓶车、还有蹬着的脚踏车,一个个挤着向前,它们晃动、重合、叠加。
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这刻儿开车,得慢,小县城是谈不上什么交通规则的,人们只是一个劲地向前挤。一会儿一辆摩托车,从你的左边冲过去,一会儿一辆电瓶车,斜到了你的前面,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也成了一种名义,那潮水一样的人,潮水一样的大大小小的车,漫过了整个路面。
李副局坐在车后,微眯着眼,似乎还没睡醒,昨天的活动搞得太晚,大市的那个局办公室陈主任在水城大酒店吃过了晚饭,还要搞活动,局里包了个房间让李副局陪陈主任唱KTY,陈主任年轻、精力足,一首接着一首,唱得高亢、嘹亮,唱了之后他们去泡了个桑拿。
我这人开车精神足,只要眯一会儿,就行。他们搞到凌晨二点多钟才收工,我把李副局送回家后,躺了二三个小时,早上照样精精神神地到李副局的家门口接他,本来今天李副局准备休息一下的,但市里有个关于交通工程的重要会议,李副局在交通上分管工程这一块,不得不早上赶过去开会。
把李副局送到市政府会议室,我坐到了会议室旁边的驾驶员休息室。里面有几个人呆在那儿,看报纸、聊天,他们和我一样都是领导的车夫。
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正在说着荤话。
大胖子是财政局的驾驶员老赵,财政局是个大肥局,所有的钱都从他们那儿淌,人说经手不穷、雁过拔毛,财政局就是经手的人、拔雁毛的主。瘦卡子是统计局的老荀,都说统计加估计,统计局没什么鸟事,里面的人正常呆坐在办公室弯头估数据,时不时还要根据领导的意思改来改去,不瘦才怪呢!这一胖一瘦的两个,恰似是这两个局的形象大使,一个肥得冒油,一个瘦得干干巴巴。
大胖子老赵对瘦卡子老荀说:“政府招待所里来了几个小姑娘,苗苗条条的,不知是不是正宗货?”
瘦卡子:“正宗货你怎么知道?”
大胖子:“一看就看出来了,看她走路腿叉的样子,走路夹着就是正宗货,走路叉开的就是水货了。”
瘦卡子:“那也不一定,你看美容院的小姐,个个走路都是一夹一夹的,是正宗货吗!”
胖子老赵:“那是装的,不自然,看得出来了。”
“你小子眼睛挺毒,淌过几个正宗货的。”瘦卡子问道。
大胖子:“我也是说说而已,家里的那位太凶了,那敢啊!”
侃过了一段荤话,胖子又问瘦子:“市里的车改,现在弄到什么程度了?”
瘦子:“这事说了好长时间了,一直说要有大动作、大动作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反正有编制,怕什么,不开车少不了工资,不开车白拿钱还享福呢,好事啊!”
听到车改,我就不舒服。
一个多月前,市里就说要车改了,还在报上发了一则新闻,征求车改方案,要求全市人民参与,提方案提要求,真他妈的胡扯蛋,全市人民有多少关心这个,有多少能提方案,就是能提方案也没用,真正的方案是在领导的肚子里,你提就提得了吧!
别人不关心车改,我不得不关心,我开的小车,我没编制,这个车怎么改都关系到我的饭碗呢!这些天来,市里电视台和报纸一直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车改,搞什么鸟车改,搞了车改我就没小车开了,没小车开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我这人就是特别喜欢车。
我喜欢车,不论大车、小车、新车、旧车,只要是汽车,我都喜欢,我喜欢上去动动,转转方向盘,蹬蹬刹车。我觉得我生来就喜欢弄汽车这玩意,就象赌徒喜欢赌具,爱钱的喜欢金子,我看到车,就有种手痒痒的感觉,喜欢摸一把,象风流的男人喜欢在漂亮女人身上摸一把,摸一把的那种舒服感觉!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农村没有汽车,我小时候连拖拉机都很少看到,只能看到水牛,村庄上的吹烟,还有田野里的谷子、小麦、山芋、向日葵之类的。当时,农村唯一能看到的车,是风车,就是那种随风转动,把水从低处运到高处的玩意儿。我是农村的,我吃的五谷杂粮,也是土里产出来的,但我不喜欢泥土,不喜欢在田里播种、耕种、收获。我也不喜欢读书,象呆子一样读那个有什么用;也不喜欢麻将,那个东西是骗钱的;对于城里的那些漂亮的女人,她们穿着高跟鞋,扭着屁股在街上晃来晃去的,我也会象其他男人一样,多看几眼,但我绝不会花多点精力在那里想入菲菲。
我喜欢开汽车,喜欢坐在那铁壳子里,转动方向盘,在路上穿来穿去,喜欢那种飞起来的感觉!
小时候,有一次在村里打谷场上放了一场电影,里面有个开汽车的,国字脸、大眼睛浓眉毛,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开着车走南闯北,当时我就记住了那个人,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也要开汽车,做一个象电影上一样的开汽车的驾驶员。
我上学在学校里留了几级,好不容易混到初中毕业,去当了兵,部队里有个亲戚做团长,本来他准备培养我当军官,可当军官都要考军校的,他安排我去考,可惜我那底子太差,当兵时虽弄了个高中毕业证书,但没那水平,考了两次也没考上,他也就不对我寄有希望了。但我喜欢汽车,我想让他介绍我学驾驶,他说我没得大出息,没得大出息就没得大出息,我本来就不要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开车就行了。亲戚团长尽管说我没得大出息,还是把我送到了汽车连,学修车、开车,我在这方面挺争气,没多长时间就把车子开得溜溜转。
学了驾驶后,在部队里开了几年车,我那时是如鱼得水,开始在车队跑运输,开那个东风140,后来有一段时间给首长开车,开北京小吉普,那位首长也不是多大的首长,就是团政委。我爱车,我车开得顺当,无论多险的山路,我都跑得安安稳稳,别人开车开个一天一夜就疲劳了,而我能连续跑几天,中间只要停在路边眯会儿就行,我替首长开车,首长放心,在车队开车,队长也放心,我们车队曾出过几次事故,有次有辆车从山上掉到山下,粉车碎人了。对我来说,车碰到那儿擦到那儿都是没有的事,当然也有一次另外,我把车停在一个小山村边,到那里有事,那里的娃娃没看过这东西,他们趁我进了村子里,把车壳当画板了,拿起石头在上面作起了画,破了我开车不碰不擦的记录。
部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开了几年车,我得退伍。我舍不得,但没得办法,也想老呆在部队,可呆不住。
我退伍了,我是从农村里来的,当兵是那里来那里去,我就回到了原来的庄上。我不想呆在庄子上种田,不想呆在那儿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就在以庄子为中心的方圆几十里的这个地方过一世。农村种田是苦的,抢收时白天呆在没有一丝风的田中间割麦,晚上深更半夜的开夜工拿把,那种苦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吃得了苦,就是那种无聊,一年到头就在那么大的村子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世界,干的也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几件事,我不愿意,太没意思了,我虽然文化不高,但那种简单、重复,无趣而又庸常的日子,我不想过。当然我也不精于种田,我当兵以前就不大喜欢摆弄农具,我也不能在庄上做二流子,做二流子呆在庄上人家会说呢,某某人家的小子,田不想种,整天呆在家里玩。我到苏南打工了,在苏南,我跟在同庄的一个瓦匠师傅后面做装潢的小工,帮他和泥沙,铺地砖,贴瓷砖。那些活儿也不复杂,瓦匠就是泥瓦匠,泥瓦匠能有什么高科技的东西啊,我在那个师傅后面打打下手,把瓷砖放在水里泡好凉起来,把沙浆拌好递给他,帮他用个木郎头敲敲刚铺的地砖,把它们整平了,就这些事,没得意思,我还是想开车。
我又跑回了老家,跟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去了县城出租公司,缴了钱投了保,开起了出租车,开始挺兴奋,好象我的新生活就要来了,出租那玩意儿,没日没夜,但我不怕苦,一年混下来,缴的费用太多,弄不到钱。欠别人的钱,我要还人家,没得办法,只能把车转了,转给了别人,把借人家的钱还人家。
我还在外面游荡,那时我没结婚呢,爹妈给我找了个媳妇,是邻庄的,姑娘人不算漂亮,但也不差到那儿,一般吧,其实那个人不是一般。老爹老妈要我先回家结婚,我不大想结婚,人一结婚就死了,特别是农村人,结婚就限在家里了,再也没有想象中的理想,想象中的未来了,我虽然是个农村的,但到底当过几年兵,还是有点想法的,我想出去,不想呆在农村。我最后还是回家结了婚,我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姐我妹都出嫁了,他们希望我早点结婚,早点传种结代,希望我不要四处飘荡,我不能只顾自己,我还要替他们想想,我答应了父母的要求,回家结了婚,老婆一般般,一般般就一般般,反正过日子!
结婚之后,家里的责任田父母能弄过去,况且老婆还在家里帮忙。我一直不想呆在农村种田,有个表叔终于帮我找到一份工作,我那个表叔是当军官转业到城里的,在县财政局,当初卖掉出租车后,我父亲和我特地提着两只大白鹅到他家,他开了瓶酒,留我们吃了饭,父亲和他拉了一堆话,介绍了我的情况,托他找个开车的事给我做。表叔那儿一直没有消息,可能要等机会吧,突然我结了婚后有一天,表叔来了电话,我家没电话,是打到大队部的,说要我收拾收拾上县城去,他给我找到了个开车的事儿,我当时在邻庄的一位战友家,电话是父亲接的,父亲赶紧把我找回家,第二天和我赶到县城找到表叔,在表叔家睡了一宿,次日表叔领我到了交通局,进了办公室,看到一个人,胖胖的,戴着一副眼镜,那人是办公室主任,表叔向他介绍了我,办公室主任让我先熟悉熟悉情况,还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我在办公室呆了两个月,打打杂,临时也给请假的驾驶员顶顶班,两个月后,办公室主任就安排我开专车,专门给李副局长开车。
我有了一份给单位开小车的工作,我特兴奋,终于又有车开了,还整日跟领导在一起,管吃管喝的。我在交通局开小车,在交通局给李副局长开车。
市里开的会议不长,十点多钟就结束了,结束后我把李副局送到局里,他去了一把手办公室,向局长汇报了这次市里会议的精神,完了之后,就要我送他回家了,他说昨天搞得太晚了,现在还觉得渴睡,叫我下午不要带他,有情况再联系。
下午我到局办公室里转了转,看看没什么事,就上街逛了一下,顺便到超市买了两瓶好酒,晚上上表叔家去了。
我当年能开上这个小车,是表叔找的人,表叔现在退休了,我有时去他还发点牢骚,说某某人现在忘本了,当年要不是他培养,怎能坐到这个位置。
我逢年过节都要到表叔那儿去一下,平常也常去,去时正常顺便带点东西,其实他倒不在乎我带不带东西,但你带去了他总是高兴的,现在怕他在那儿发牢骚,也就去得少了,今天正好李副局难得休息没有活动,又听到车改的风声越来越紧了,我也想听听表叔怎么说。我提着酒就到表叔那儿,表婶烧了两个小菜留我吃了晚饭,表叔平常一般不留我吃饭的,只在过年过节带家里亲戚时顺便把我带上,现在留我吃晚饭,让我陪他喝酒,看来他真有点寂寞了,在桌上,表叔问了些我的情况,喝着喝着我就把车改这头疼的事儿告诉他了,他说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车改的宣传,现在不在台上,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不过表叔倒是说了句话,你不要怕,许多事情,雷声大,雨声小,开始喊的时候口号响,到做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车改一搞,难道真能把那么多的小车驾驶员回掉吗,那些小车驾驶员与领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况且许多都是关系户,领导少了驾驶员,好些事也办不顺当。表叔叫我宽宽心,不是那么容易车改的,小车驾驶员不会没得车开的。
表叔是个老干部,虽然退下来不在位了,但他许多东西看得还是老到的,我也就不多想了,到那儿是那儿!
二、
说实话,这些年我在交通局给李副局开车挺不错的。
李副局分管工程,不知大家知不知道,现在所有地方都在修路,不是有句话吧,要致富,先修路,我们这儿是水乡,水乡就是河多,公路少,这几年修路一直挺热呼,什么三纵四横,什么四纵三横,什么乡乡通公路,村村通公路,弄得象打什么战役似的,我跟在后面,知道了里面有许多是在折腾的,比如那个沙兴公路,去年刚修的,今年就裂了条大缝,又重来。我听到一些造路的人说,造路偷点工、减点料不碍事,路大不了坏了,坏了重修吧,可修桥就不能这么瞎来了,万一桥断,死了人,干部和包工程的老板都要追究责任的。
修路的钱从那儿来啊,一个是向上面要啊,只要你多跑,多走关系,就有钱,交通真是钱多,想怎么折腾都行。要不就向上申请,弄几个收费站,那是只进不出的玩意儿,现在车子多,这绝对是个弄钱的好方式。你也许会说弄钱修路不是个好事吧!你不知道,有些地方,好事太多了,不过好事到最后,折腾折腾就不等于好事了。这世人个个都是为自己想的,当局长的总想弄个政绩出来,好升,升一级权更大了,不当官的总要弄点好处,俗话说无利不早起,你想没好处,那个愿意折腾。因为造路的缘故,现在交通局特牛,交通局流行这么一句话,“天天小脸喝得红彤彤,我们都是一心为交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