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楼里
“看来,有这个结果已不错了!”他用冷冷的口气道。
宋薇显然很吃惊,蹙拢起眉凝视着他,愣了一会道:“你不要在领导那里说这种话!”
他回看着她,心想:“原来她真是个这样思想保守、僵化,只对权力崇拜、顺从的人!”
宋薇又伤心地说道:“你不听也没有关系,谁要你听我的!”说着,眼圈也红了,可含着泪光的眼睛,显得更黑更亮,更妩媚动人了。
他看着这如怨如哀的眼睛,心中有点后悔。可一时不知再怎样对她讲好。想到书记还等着他,他懊伤地道:“我该走了,周书记他们恐怕要骂人了!”
“你去吧。”她的声音仿佛在发抖。
他这时多想告诉她,自己心中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去吧!”
他点头匆匆走了。
四、
第二天中午,他刚从食堂回到办公室,接到了夏蕗电话,说她在楼下有急事找他。他让她上来,她不肯。他看了一下手表,匆匆下楼。到了底楼门厅,就看到夏蕗躲在院子里那棵大塔松的浓荫下,手里拿着一把花折伞。
当他走出门口时,夏蕗也看到了他,脸上立即绽出灿烂的笑容。
他跨步穿过被中午的烈日炙烤着的水泥地,走进树阴下,还没站定就急着问道:“什么急事?就在这谈吗?”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啦!”夏蕗用顽皮的眼神看着他。
“哪里?你快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他又怀着歉意地解释道:“一点钟有个会。”
“哦,真不好意思,是我那位表舅抬举我……”夏蕗有点吞吞吐吐地道。
“哦,今天你是‘说客’……”他脸上笑着,眼睛盯着她脸,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
“不知他怎么会想到我的?”夏蕗一脸无奈地道:“我老爸也老糊涂了,一味地帮着他说话,叫我怎么办?”
“这倒难办啦,”他又解释道:“这事已由组织部负责,我插不上手的。再说,你表舅年迈体弱,早过了退休年龄,该休息了,伞厂的形势是那么严峻,还是让年轻人干的好。”
“可我老爸他们认为,伞厂没有我那位表舅可能早就垮了。不过,你不必为难,我找过你,也算完成任务了。”夏蕗又露出顽皮的眼神,微笑地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道:“也是一种看法啊!”这时,他又想到了老曲那头斑斑白发,心中涌起一种怜悯之感:他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僚,也没有以权谋私,只是头脑有点不灵了,一辈子勤勤恳恳,头发也干白了啊!可他又想到乡下常见的一个景象:在刚耕翻过的大田里,一灌水,在露出水面的一些土块上爬满了逃生的蚯蚓;可水中死去的更多,被太阳一晒,仿佛散发出刺鼻的臭气。蚯蚓是益虫啊!可是,能不耕种吗?不耕种还要蚯蚓干什么?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道:“你表舅一定会认为是我害了他!”
“他老了,是该休息、休息了!”夏蕗道:“说不定,他还会感激你哩!”又加了一句,“现在你们不正在提倡‘能上能下’吗?”
“那还只是说说的,”他感叹道“能上能下的问题,能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得到解决就不错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想到要准备会,意犹未尽地道:“以后有机会再聊,我说过,哪一天有空去看看你的画室。”
“恭候大驾光临啊!”夏蕗像风一样离去了。
他是真的想去夏蕗的画室看看的,但哪里真会有空?这天下午,会还没结束,因双鹤村村民闹事,他坐指挥部唯一的那辆旧吉普车赶往了西泠乡。从乡干部及双鹤村村支书那里,大致了解双鹤村村民闹事、拒绝出资修公路的情况后,又连夜赶到双鹤村。先把带头闹事、打伤人的为首分子叫来进行了教育,然后召开村民大会讲清了这次集资修路的目的意义,又一家一家地登门拜访做解释工作,对极个别困难户,答应回县里后帮他们争取一定的经济补助。闹事算基本平息了,但到底能争取到多少经济补助款,他心中一点无底。事后,他也严厉地批评双鹤村支书、村长的软弱和忽视思想解释工作。他还责成西泠乡的一位副乡长、乡修路总指挥坐镇双鹤村,把脱下来的进度赶快抓上来。当回到县城时已快天亮了,他让车直接开回石头楼,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又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啊!
一天下午,他正在埋头修改由办公室起草的,领导将在县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上的讲稿时,夏蕗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今天是什么风啊!”他起身迎接。
“无风啊!”夏蕗浅浅地笑着。
他略顿了一下,也笑着问道:“也无浪吗?”
“是啊,是啊!我到宣传部办点事顺便来找你的。”夏蕗笑道,“我那位表舅又抬举我,让我向你表示道谢。”她表舅已安排镇人大当副主任。
“我还以为要怪我,怎么会道谢起我!不过,”他又道,“只要他本人满意给他的安排,总是好的。”
“你们还是搞‘官官相护’,”夏蕗却不满似地道,“还‘能上能下’哩!”
他双手一摊,做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又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道:“‘能上能下’问题,不仅有很多经济利益问题,里面还有文化传统的问题,文化传统更是根深蒂固,某种意义上看,更难解决啊!如果不在最后给你表舅放个荣誉性的位置,周围人会另眼看他,压力太大啊!”
夏蕗点着头道:“我想起我的一位老师说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是需要连根铲除的。用他的话来说,中国传统文化不过是阴谋诡计与明哲保身的大杂烩!”见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目光,反问道:“不是吗?几千年来,成者与败者,都是通过带阴谋诡计色彩的暴力交量的结果。诸子百家里面有谁以人性为立足点的?有谁关心过了人类终极命运?没有一个人有西方文化那种以人性为立足点,朝向神圣性不屈奋进的主体精神。被尊为第一圣人的孔子自己就钻营功名,他的心得体会,也就是告诫后人怎样来无耻地钻营。”
他有点吃惊: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会这么厉害啊!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心想这既不是文革中的一批到底,也不是文革前的传统评价,而是从另一方向上的一批到底。可他也在心里想:没这么简单吧?孔子的《春秋》,不是也反对战争的吗?在大批判时,不是还批判过孟子虚伪地劝梁惠王“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等等的吗?这能说是无耻地钻营吗?孟子应该是藐视权贵、批判诸侯的……但他记不大清楚了,需要再看看书再说,便问道:“不分精华与糟粕了吗?”
“你这是典型的毛时代的逻辑。”
“也过时了吗?”
“至少不合事宜。”
“为什么?”
“你想听为什么吗?”
“洗耳恭听了。”
“不是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的,对文革也要分吗?”
他无言了。一分为二的观点在他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可叫他叫他怎么回应呢?文革是被中央彻底否定的,作为党员能不与中央保持一致吗?
“你不用怕,沒有人要彻厎否定你们的老祖宗,”夏蕗显得骄矜地笑着道:“一分为二,以我看,在许多地方也还是有点道理的,许多事的确都有好坏两方面。”
“谢谢你手下留情,”他终于抓住了她的破绽,反击道:“一分为二也不是非要分出好坏不可,也不一定半斤对八两。”一分为二的观点,已是深根于他心中的世界观、方法论。
夏蕗这时瞪大眼,似乎傻傻地笑着看起他,令他不好意思说下去,转了话题。
“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确实也有不少问题,”他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许多在国外是很有用的东西,一拿到国內,就会变质了呢?我想,是不是我们忽视了一个基本前提,即我们的传统文化——这深藏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文化结构,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力图把新东西变成大家习惯的东西……”
“有点道理。”夏蕗道,这已是她对人的很高赞赏了。“但是,”她又道:“你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这样认识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的认识还很不够水平吧?”他装出很困惑的样子问道。
夏蕗似乎狡黠地笑着道:“我说你很不容易了。不过,我的确认为你实属不易了。”
“我知道,”他暗叹了口气道,“我沒法与你大学的那些老师比,他们是专门搞研究的,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不过是结合平常工作做一点思考。在他们眼里,狗屁不如!”
“我倒觉得各有千秋,”夏蕗似乎很有诚意地道,“我的老师中确实有水平很高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是很有思想深度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哦,我该走了。”见他看了一下手表,夏蕗不好意思地道。
“真不好意思啊,”他忙作起似乎不必要的解释,“这几天是有点忙……”他又想到了答应去人家画室看看的,把夏蕗送到楼梯口时说道,“忙完了这阵一定要看看你的画室。”
“随时恭候,”夏蕗嘻笑着道,显然对他话已有点不当真了。
到他真的第一次去夏蕗画室时,已是半年多过去了。
“mygot!你果然来啦!”夏蕗开门见到他,欣喜地叫着。
“没想到吧?”他笑眯眯地道。
“沒想到,但知道。”夏蕗显得有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
“嘿,”他看着她的眼睛,“哦,是第六感?”
“嘿哼,”夏蕗道,“我的第六感是很强的。”
“太强了,可要成西游记中的妖怪了。”他道。
“还没到这程度吧?”夏蕗笑着道,“你放心,我还没达到妖怪级别,你不用怕。”
“我不会怕,”他道。
“哦,我忘了你是个唯物主义者!”夏蕗笑着道。
“那倒不是,”他道:“对妖怪也要辨证地来看,哦,你又要说是奇谈怪论,不说了,先看看画室吧!”
“哦,请吧!”
夏蕗借的是一间靠近老街的旧民房,很大但很简陋。既作卧室,又作画室。
“这画的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一幅用抽象派手法作的画问。画面上几居中只是一个黑色的方块,其中靠近左上方有一个小红点,仅此而已。
“你有什么感触,就是什么呗。”夏蕗道。
“哦,原来抽象有这样的妙处!”他又看了一会画面后道,“它给我的感觉是,像你这样的一些青年在这世界上盲目乱撞着。”
“你是这样看我们的吗?”
“不是吗?”他看着她,不容置疑地道:“你们仿佛充满反叛的精神,但不知道这世界不对在什么地方!”他看着她,有非争个明白的意思。
她却嫣然一笑。“我们今天不要再争,好吗?”她亮晶晶眼睛,向他眼里一直望着。
他发觉她是用她的内心向他恳求着。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为什么与她碰在一起就争个没完呢?他又看起了别的画。一会儿,夏蕗给他泡来了浓香扑鼻的咖啡。
他感到与她在一起无拘无束,可当他呷了口咖啡后,放下杯子,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得马上回去的,晚上要向书记作一次汇报,要准备准备。”他不是瞎说,书记要听他汇报关于对供销合作社的调查情况。
“哦,”夏蕗仿佛有点不信的样子,但又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快把这咖啡喝了,我换一下衣服。”
他低下头有点心烦意乱地喝着咖啡。夏蕗换下了画画时工作服,在他喝掉咖啡后,送他出门。
“进去吧!”一出了门口,他对夏蕗道。
“我也要走走,”夏蕗道,“我已一天没出过门了。”
他不好意思地道:“让你等了一天。”
“没有啊,”夏蕗道,“除了写生,本来也很少出门。”
“那就悉听尊便了,”他道。路上行人不多,他们沿着草场路信步向北走去。
夏蕗突然问:“在你看来,我们只有‘投枪’,没有梦?”
“有啊,”他心潮起伏,不无讥讽地道:“你们有梦,但多数是在批发、照搬那些精神导师们的,什么方啊,圆(袁)啊的……”
“啊,你说的是方先生!”夏蕗几乎叫起来道,“他是与你不一样的共产党员,他的许多主张是对文革的反思和批判。我佩服他的勇气,但我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崇拜他。”
“那我要收回我的看法了。”他若有所思地很认真道。
“嘻嘻,”夏蕗道,“你还会来看我的画吗?”
“也许会,”他道:“当然要等有时间。”
又走了几步后,夏蕗道:“你让我改变了一个看法,原来共产党内除了那些‘官倒’、高高在上的官僚,还有像你这样的埋头苦干,还真的信仰马列、相信社会主义的。”
“什么啊?理想主义?还是?”他问道。
夏蕗又想了一会道:“你是老师教育出的好学生!”
“你是表扬我,还是想贬损我?”他问。
“没有啊,”夏蕗有点诡异地笑着,但又道,“你比那些以权谋私的贪官不知好多少倍。这些人还口是心非,一面贪得无厌。你说对不?”
他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他凝視了一会她的眼睛,无奈地道:“现在来讨论这有意义吗?”
夏蕗点了一下头道:“有水平!”
“有水平?”他皱了皱眉,又立即问,“真的吗?”
“你很在乎我的评价吗?”夏蕗浅浅地笑着问。
“当然!”他道。
“不是心里话吧?”夏蕗仍笑盈盈地问道。
“怎么不是?”他道。
“其实,我说你水平高、不高,都有什么用?”夏蕗又道:“要有决定你命运的人说了,对你才有用。”
“那到是,”他又笑道:“我会做梦,但不会瞎做梦。”他倒没有瞎说,小时候就梦想着长大能进石头楼干事,眼下又梦想能在这石头楼有更多的发言权和更大的决定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