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楼里
小秦走后,他觉得自己活像个两面派。明明心里是赞成人家意见的,甚至觉得实际情况比小秦写的还严重。可还是要人家去改得符合领导的口味。也许这也是一种组织原则。作为办公室主任,他只能这样做!也正是这样的组织原则使他与他所领导的办室,都仅仅成了这位掌握着全县最高权力的县委书记意志的一部分。他越看清这一点,原来雄心勃勃的改革变新计划像梦一样消退着。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工作的实际意义起来。他想:我不过是一颗螺丝钉、一个部件,把我安到这架‘机器’上,也不过是要使这架‘机器’按原有的功能更好地运转罢了!他还担忧起伞厂的事。“不知书记究竟会怎样处理呢?”
下班前,小秦送来了修改过的讲稿,他又看了一遍。当他走出办公室时,石头楼里已空荡荡的,只有很少几个办公室里好像还有人,除了有个别的人是在突击完成领导急需的材料等等外,其余的人多半是留下来在玩纸牌,所谓的“学习54号文件”。若是周末,这些人常常会玩上一个通宵(后来有了电脑,这些人就在电脑上翻牌,也常常通宵达旦)。他总觉得这些人不可思议。他走出石头楼时,大院也空荡荡了,接送领导的车都已开走。
出了大院,他走在街上,心里翻腾得厉害,想到伞厂时仍有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兴奋感觉。他也想到似乎快要被忘记了的宋薇。
县城西南角上,有一只小公园,除了梅花开时几乎无人问津。在火红的夕阳将要完全落入暮霭里的时分,他走了进去。他意外地发现路边一棵风铃树下,正背着他写生的姑娘,很像是在他离开党校前分来的那位大学毕业生夏蕗。夏蕗也来石头楼找过他两次,都是谈修改论文的事宜。夏蕗极力争取在党校刚办的理论刊物上,发表他关于副职设置的看法。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果然正是夏蕗。可夏蕗是那么专注,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走近。
“画错啦!”他站在夏蕗身后看了一会画,终于忍不住地叫出来。
夏蕗抬起头来,回眸看着他,也叫起来:“是你啊!”她兴奋的脸上润湿的眼睛映着暮空的颜色,仿佛是湛蓝色的。这时,路旁的梅树叶梢上也还残留着落日的微光。
“怎么一半是傍晚,一半好像是白天?”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世界本来不是要‘一分为二’吗?嘻嘻,”夏蕗显得很高兴。“喏,”夏蕗又指着画解释起来,“这一半是还有太阳时画的;这一半,刚画的。”
“这属‘印象派’吗?”他想起她说过最喜爱“印象派”,看着她的眼睛边问边想,要我画起来,一定要把你的眼睛画成像海洋一般深邃的蓝色。
“也可以算吧!但更确切说,是后印象主义。”
“后印象主义?”
“后印象主义。”
“好像更有特色,也许还更真实。”
“聪明!”
“聪明?”
“聪明。”
俩人相视而笑。
在他们说话之间,天上已星光闪烁。画布上变得有点看不清了。他帮她收拾起了画具。不知不觉中,鹅黄色的月亮已爬到了黑黝黝的树梢上。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夏蕗今天所穿的连衣裙色彩,与此时的月色是多么地相象!仿佛一个是一个在地上的幻影。在党校时,他常见夏蕗穿一身淡紫色的水洗布短衫裤,裸露着一双又白又长的大腿,活像个假小子,今天却变成了一位温柔的姑娘。
“她们是多么美丽啊!”他想,“可是,一个是那么地恒久,将与周围这个静谧、广大的世界永恒地存在下去。一个是却是那么地易损易逝啊!”他此时此刻,想到了那个如今面色憔悴、曾与他山盟海誓而今已作了人母的高中时女友,心中仿佛升起了一种要护持夏蕗的强烈愿望,生怕眼前的她也会像水里月影那样被风一吹就破碎、消失……
他们从小公园里出来,走到中山路口时,碰到了迎面走来的小林与其未婚夫。
小林先见到了他们,很远打起招呼,走近后又道:“你好,大主任……”好像有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夏老师,”小林又向夏蕗伸出了手。
“原来你们也认识,我在党校时的同事,刚碰到……”他既是介绍、又是解释地道。
“我知道你们做过同事,那天是我送她去党校的。”小林又问夏蕗道,“党校还可以吗?”
“还可以吧……”夏蕗意味深长地道。
“还可以就好。”小林显然不想听下去,马上转身问起他来,“听说你捅了个大漏子?”
“我捅了什么大漏子?听谁说的?”他猜想是指伞厂的事,但想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是随便说的。”小林又道:“好像我们‘头’,与工业局局长都去了峁湖镇,还有分管工业的王副县长也去了,大概有组织调动。”小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猜测地道。
“又要提拔什么人了吧?”小林的未婚夫这时插嘴问,又似乎愤愤不满地道:“现在反正阿猫阿狗都能提科长、局长啦!”
他听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这些公子哥儿们是不愿看到底下人升上来的!又想到宋薇也去的,多想再问她几句。
小林这时道:“去看电影吧,是刚出来的新片。”
他看了看夏蕗,表示不想看。但夏蕗想要看,他也答应了。到电影院门口,见边上有一家小吃店,才感到饥肠漉漉的,他们进去吃拉面。小林与其未婚夫先进了电影院。
当他们在影院的位置里坐下时,电影开始放映了。不过是一个加片,介绍着雁荡山风光。
“这是我当兵的地方!”他侧过脸来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我们的营房就在这山里头。”
“去年到杭州玩,也看到了部队还把净寺占着。”
“我们不一样,雁荡山可大着哩,有的是地方!喏,你看,这合掌峰,里面的庙宇都修好啦!修好前也有很多人烧香拜佛……”
“我在杭州也求过一次签。”
“是吗?”
“都是下下签,只有一次是中下的,后来果然不顺利,但都过去了。”
“什么事?”
“过去了的事。”
他没有再问下去。正片开始了,是一部国产片,描写改革中一场新旧力量的较量。
“如同儿戏!”从场子里出来,夏蕗问他感觉怎样时,他有些激动地道:“现实生活中哪有这种事?反对改革的不是像小丑,就是罪犯?现实中,往往有的人对现存东西的历史作用、利的方面,看得多一点;有的人对现存东西的弊的方面,看得多一点。说起来,倒是有不少人把新东西绝对化。当然,艺术……”
“你说有的人对现存东西的利方面,看得多一点,难道与他们的地位、立场没关系吗?”夏蕗打断了他的话问。
他们走上了林荫道。柔和的路灯光泻在轻轻摇曳着的樟树叶上,像无数片绿玉在摇荡;路旁朦胧的花坛里,有虫子鸣叫着。
灯光也把他俩的身影时长时短、时前时后,又时而与树影重叠斜投在水泥路面和路边的花坛里。
他既感到她的话有些份量,又感到她太单纯了。“你刚从学校出来,”他道:“对社会还没有正真的了解。”
“我出生于峁湖镇,”夏蕗道:“青龙县可以说也是我的祖籍之地,还能不了解?”
“你是峁湖镇人?”他有点恍然大悟似的。
“是啊,不过,”她有些伤感地道:“我父亲本已在上海教书了,是五七年成了右派后,又被赶回了峁湖镇!”
“哦,”他同情地叹了口气,但历史的灾难已经远去,仿佛只是地平线上的一片乌云,他不想再说什么。
“想不到的是,”夏蕗懊丧地道:“我大学一毕业,也被分回来了!”
“嗯,欢迎,欢迎,”他故意装着幸灾乐祸地带着微笑道。
他们彼此看看。
“嘻嘻,”夏蕗一笑地道:“冥冥中大概真有什么力量吧?”
“峁湖镇人,”他仍调侃地问道:“有家峁湖伞厂你知道吗?”
“知道,”夏蕗道:“我还有几个亲戚在里面工作,有一个表舅,还是厂长。”
“曲厂长,是你表舅?”
“你认识他?哦,我知道,你们都是当‘官’的。”
“要说正式认识,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
“他倒还没退,好像年纪也不轻了。”
“你们不大来往,是吗?”
“自从我父亲划了右派,没有几家亲戚与我们有来往!”
他沉默了一会,道:“恐怕他很快要退了。太保守,伞厂要重振,靠他是不行了。”接着他把伞厂这两天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我这位当厂长的表舅,”夏蕗道:“就是你说的那种对现存东西的利看得多的人,难道不是他的地位、立场决定的吗?。”
他保持沉默。
“怎么啦?”
“没什么。”
“你肯定还认为我什么都不懂!”夏蕗道。
他看看她后,出其不意地问道:“那你看我是属于改革派,还是保守派?”
“我说不出。”夏蕗脸上带着神秘的笑,顿一下又道:“我对你还不够了解。”
“是吗?”他看着她带着神秘微笑,但感到她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流淌着梦想;与宋薇的那双仿佛燃烧着什么、说着什么的眼睛,是多么地不相同!
“别这样看着我,好吗?”夏蕗又道:“我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保守的人,是被他们的地位、立场决定了的。”
他仍看着她道:“那你说说,到底是怎样的地位和立场呢?”
“保守么!”她自己先笑起来,因为这样的回答等于没回答,但又道:“这些人,就是怕改革会损害他们既得利益和特权的人。我看,我们县里的头就是很保守的,没有搞过什么像样的改革,只知道千方百计地谋私利。”
他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
“谋了点什么私利?”
“这多啦,像多拿房子。”
“还有呢?”
“还有……”她语塞了。
他这时想:她果然也只是跟着一种愤怒的潮流,反对任何权势罢了。
“也许我知道的比你还多一些,”他坦然地道;“但怎能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呢?对他们,我比你了解得多,就拿我们县最高的头——书记来说,他是有他的问题,”他意味深长的顿了一下,“但他的主要精力是在抓改革和把全县的工作搞上去。这几年,我县的工农业产值都有较大增长,不就是很好的证明?”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当然不是,还有你、我、他,全县所有人的努力;但他是领导。”
“你当然总要为他辩护的,”夏蕗并无恶意地讥讽道:“他有功劳,你才有功劳。”
“这倒是。”他神情沮丧地道。他想不到,这位涉世未深的姑娘,却一语道破了他以及他所领导的办公室工作的意义:当书记周冠山的判断、决策是正确的时候,他和他所领导的办公室工作才有意义。当然,照理他和他所领导的办公室也可以帮助领导避免判断、决策的失误,但这实在是一件难事,有时简直就像痴人说梦!
“我太贬低你了吧?”夏蕗挨近了点他问道。
“喔,”他闪开了一点道:“没关系,我没有觉得你贬低了我。
第二天下午,王副县长、宋薇等回来,直接去了书记办公房间汇报。书记只把办公室的机要秘书小秦叫去做记录。
他心不定地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批了两个文件,在一件是批上“请周书记阅示”,又在另一件批了“请两委班子成员及人大李主任、政协沈主席阅”,还有几个文件他再也批不下去了,他的心总想着伞厂的一事,其间他接了父亲的一个电话。因为父亲从来沒打过电话给他,因此开始他辨不清是谁,听了半天,才听出是老父亲的声音。父亲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听起来很吃力。听到后来,才明白是为伞厂老曲说情的。
“爸,是谁托了你的?谁?你说呀,是谁……”他实在听不清父亲的话,反而听到母亲在边上骂着父亲:“八杆子也打不着的朋友的朋友,也要你瞎起劲”等等的。“爸,我看,你还是少管点这种闲亊。”
父亲像傻笑着,既不挂电话,又不说话。“爸,你还有什么事?没事,就挂了吧,我还有事。”他这样说了后,老父亲总算把电话挂了。
两个多小时后,书记房里的汇报会才总算结束了。宋薇走进他办公室,告诉他书记让他即刻去一次,但又顺手关紧了门,拿出工作手册让他看会议记录。“你就看领导最后的三点结论吧!”
他看着记录不禁自言自语地道:“老曲心里会怎么想?”
“已过了退休年龄,”宋薇在旁做起解释,“让他先退,再考虑安排。”
“为什么只是让他到生产经营科当业务员?”他看到对苗锦湖的安排时,抬头问宋薇。
“我知道这样安排,不一定能让你满意。”
“要我满意干什么?问题是伞厂要打开局面。老曲他们太缺乏想象力。”
“他的想法果然不少,但到底效果怎么样,还要看的。而且……”宋薇显得有些犹豫,“这人政治上未必很可靠。”
“这是什么意思?”
“首先,他还不是我们党内同志,但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好像只有怎样赚到钱。我总觉得,他也属于胆大妄为的一类人。”
他的心一沉,想到她这是在用过时的眼光看人,又联想到了她昔日有几次对待下面来人的傲慢态度——那种贵夫人般对地位比她低的女人说话时,总表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轻蔑态度。他不由得皱起眉。
见他沉默不语,宋薇道:“有些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是组织上、领导上的看法。”又仿佛显得很宽容地道,“不过,考察一段时间,等他自学考大专文凭出来后,会提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