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苗锦湖竟然带着一群工人上楼来，要找厂长老曲。苗锦湖那时是伞骨车间的一位组长。当时的苗锦湖人也很高很瘦，皮肤黝黑，给人一种很坚硬的感觉。
　　 罗吉这时看了看书记的脸，对犹豫不决的伞厂陆书记和老曲道：“你们谁先去问一问情况，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解决不可？”
　　 “我去，这就去……”老曲起身离席。
　　 “你们想干什么？我正在陪县委周书记！”老曲走到门口处，压低了声音问苗锦湖他们。
　　 苗锦湖身后的几位工人相互看看，脸上有退却和尴尬之色。
　　 “回去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老曲声音也缓和了下来。
　　 苗锦湖却嗓门响亮有力地道：“知道县委书记在这里，也省得我们去县城了。”
　　 “你们还想去县城，”老曲显得有点吃惊，“不就是为了几副手套吗？不是早就给你们说清楚了，四副也足够了，发多了，你们也是拿去换了鸡蛋吃、或给小孩编线裤线衫穿！”
　　 “换了鸡蛋又怎么样？”苗锦湖在门口指着酒席道，“总不会比你们在这里大吃大喝差……”
　　 “你……”老曲两腿一弯，身体往下倒了。苗锦湖一把抱住了他。
　　 “老曲心脏病犯了，”有人叫道：“快找麝香保心丸！”厂里那些陪吃的干部纷纷离席，有的从老曲口袋里找药，有的把苗锦湖软劝硬拉地拖下楼去。
　　 “这样的人一定要严加处理。”一直严肃坐着的县委书记给伞厂陆书记留下了这句话后，离席而去。
　　 “罗主任，”伞厂总支书记陆国福拖住了也要跟着走的罗吉，可怜巴巴地说，“你请周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
　　 他又腼腆似地避开了陆国福的目光，点点头。他追上书记时，书记道：“你留下来，明天帮助厂里处理这事。”
　　 “好的。”可他心里是极不愿意的。并想：要不是昨天下一天雨，要不是老头子坚持非要亲自下去看庄稼长势（他内心里是非常佩服这种精神的），也许就没有这事啦！他们这次下来检查农业，本来没打算去惊动伞厂。伞厂的领导也是到今天上午才知道他们在镇上，才硬要镇政府退掉了在招待所预定的酒席，让给他们做东的。
　　 他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见茶几上放着香蕉，剥了两只吃，方感肚子有点饱起来。他洗了个澡，想到该去看看老头子，也许老头子对伞厂的事会有新的想法。可他刚走到转弯角处，见一妇人似的人影子闪进了老头子的房间，随后房间门就关紧了。他的脸唰一下子红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倒在沙发里，心潮久久难平。他也想到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告诫自己别疑神疑鬼的。
　　 第二天，周冠山又向他强调了一定要严肃处理带头闹事的工人后，先去邻镇了。
　　 可他一走进厂门，就被群情激奋的工人所包围，他不得不倾听了他们的诉说。他也找过苗锦湖本人，做个别谈话。之后他找了厂总支书记陆国福等厂里不少干部谈话，他们要求严惩苗锦湖，说不惩办苗锦湖后果会很严重。伞厂的问题本来就不复杂，他一下子就摸清楚了，他的心更沉重起来。
　　 伞厂位于这峁湖镇的最东南处，从伞厂出来，他沿着南北向的长街，缓步向北走去，心中苦苦思索着对策。
　　 当时乡镇的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一般都在早上。而下午三、四点钟后，就开始冷清起来，看不到多少人。他一路上走过去，除了几家酒楼和个体户开的二、三爿烟杂店外，别的商店都已关门。那左侧商铺后面的辛峁港里，船家升起了炊烟，一种怪怪的、温馨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中。
　　 他一直走出了北面的镇口，上了公路。可没有向右拐回招待所去，而是向左一拐，走上峁湖大桥，在桥上他凭栏远眺了一会。
　　 桥下的辛峁港由南而来，穿过镇中。镇上一、二千户人家都聚居在这辛峁港两旁，有的房子也几乎有半间是造在水面上的，底下用木桩或石条支撑着。在镇中央也有一座紫色的弧形五孔拱桥，横卧在峁港上，据说是宋代建造的。过去常有人在桥脚下放生鱼鳖，故叫“放生桥”。眼下已是县重点保护文物，也常有人从远道而来观赏。他脚下的峁湖大桥，是五十年代修建的钢骨水泥桥，周围乡下的农民管它叫“大洋桥”。辛峁港穿过这“大洋桥”后流入碧波万顷的峁湖，峁湖也称白峁湖。
　　 他看着南来的峁港水，仍想着伞厂的事。
　　 这白峁伞厂拥有三百多工人，是峁湖镇上最大的一家工厂，也许曾经还是全国最大的一家油布伞厂。可近几年，伞厂的经济每况愈下，已在厂里干了几十年的厂长老曲，头发也在这几年里急白了。来了不久的总支书记陆国福，不懂业务，也不大熟悉厂里的人际关系，以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为籍口，把什么事都推给了他。老曲年年想要重振伞厂，可缺乏足够的想像力。老曲的“理想王国”，实际上只是对伞厂最鼎盛时期的回忆而已。那时候的伞厂日子的确很好过啊！每年总有一百万把的订货，平均日产三、四千把伞。有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场地上，天天晒满了这些黄澄澄的油布伞，在太阳底下蒸发出浓烈的桐油味。刮东南风时，整个峁湖镇都是这种桐油的气味。由于厂里的场地不够用和其他一些复杂原因，厂里与附近的两个生产队签订了合同，把一部份抹油活承包了出去。另外，厂里还有抹油的外包工二、三十个。那时候伞厂的职工走在街上，多神气，个个昂首阔步的。连那些外包工，也好像因为身上有桐油味而自视高人一等。厂长、书记更是成了镇上的“头面人物”，比镇长还受人尊敬。谁不知道伞厂是峁湖镇上唯一的百万富翁？你想，一把十六或十八寸的伞，平均净赚一角钱，每年也有十多万净利润！现在可不行了，油布伞的时代过去了，就看本镇的百货商店里，雨具柜台上，近几年也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来自广州、上海、乃至香港、台湾的新式伞；镇上越来越多的女青年开始用上时髦的尼龙布折伞。白峁伞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起来，订货急遽下降，至今一年仅二十万来把。棉布提价后，每把伞的布价上涨了两角八分钱，可为了保住这仅有的二十万来把的销售额，伞厂一分钱也不敢涨，只好吃起老本，一旦把积累都吃光了又怎么办呢？老曲也动过不少脑筋，如在用布上精打细算，也试产了钢骨黑布伞，但由于技术上过不了关，没有销路。他还硬把外包工一齐辞退了，里里外外得罪了不少人。以苗锦湖为首的一些青年工人，还要求废除与生产队签的合同——他们称之为“卖国条约”。老曲也明白，人家占了厂里不少便宜，光电费一项，一年也要成千上万。但他更清楚，厂里不少人与这周围的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有亲属、亲戚关系，或向生产队捞过好处，如要地皮盖房子、报销财务上不能报销的费用等等。怎么敢轻易去触动呢？于是这位一厂之长又在节俭上动足了脑筋，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减少了伞骨车间工人的劳防手套。但这一“改革措施”，又弄得怨声载道。工人恨老曲总在工人身上打主意，那位苗锦湖也不过是忿怒的工人推戴的一名“代表”而已。
　　 他找苗锦湖谈过后，觉得这位同属于志存高远的老三届知青，倒是有不少变革图强、振兴伞厂的设想，听来也并非都是无稽之谈。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还都是昔日的理想主义者。那他怎么能惩罚这样的年轻人呢？可作为办公室主任，又怎能违背书记的意志行事呢？
　　 怎么办啊？难道为了这位素不相识苗锦湖，这次要有意挑战权威吗？从宋薇的几次暗示中，他已明白自己的名字已列入县级后备干部名单，难道真要拿前途“开玩笑”吗？他思索着，走下了桥，走过鱼味馆，在公路上一直向西踱去。
　　 他在路边停了下来。公路和农田之间的排水沟里，有两头小猪用扁鼻子不住地在稀泥里乱拱，还巴达巴达地大声咂巴着嘴。他似乎看得出了神——仿佛感到自己远离了尘嚣的生活，返回到了一种无忧无虑的恬淡心境里。
　　 天渐渐暗了。恍如从大地里升起一种暮气，使田野上面披上一层轻轻的薄纱；但路北的峁湖，在残阳余辉的映照下仍金光粼粼的。
　　 从远处田埂上走来了一个手持细树条的小男孩，小男孩大概已寻找小猪多时，恼了火，一见小猪，咒骂着，并走到小猪身边用树条抽打起来。小猪哇哇地乱叫乱窜。
　　 肖云林这时背脊上仿佛感到有一股凉气透过，抖嗦了一下，烦恼又爬上他心头。
　　 他往回走了，天全黑起来。但黑暗又把一轮巨大的火红色的月亮，从峁湖镇的背后捧上了天。
　　 回到招待所，他又想到了书记周冠山的话：一定要严肃处理带头闹事的苗锦湖。
　　
　　 三、
　　 那天他在峁湖镇招待所里苦苦思索着对策，又几乎一夜未眠，不时地谛听着湖上凄凉的风声。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风声仿佛开始小了。天空里露出了一片黎明前的灰蓝色的光亮，仅存的几颗星星也若隐若现着。他终于想就了对策。
　　 匆忙用过早餐后，他把伞厂陆书记等有关领导召集到了招待所来。拿腔拿调地告诉他们：“周书记昨天走时特别关照我，把事情搞清楚后，先向他汇报。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先不要对苗锦湖采取什么行动。”又强调道：“一切等我回来后再作处理！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罗主任，我们都听你的。”陆书记露出讨好的笑容。
　　 他用“假传圣旨”的办法稳住了伞厂的一些人后，立即要赶往邻镇找书记周冠山汇报。当时整个镇上没一辆小车，他也不让厂里用那辆运货的“小南京”（二吨半的货车）送他。因此，只能赶班次极少的班车去邻镇株行。株行镇是个出“阿婆粽子”的地方，也属于青龙县五大镇之一。中午当他赶到株行镇时，书记一行已去了旁的镇了。当用镇上电话联系上书记一行时，已近傍晚了。书记让他直接回县城等待。回到县城，又等了一天，书记才回来。他把伞厂的困境、造成的原因与老曲的无能、工人的情绪，一一向书记作了十分详细的汇报。
　　 周冠山久久地盯视着他，沉默不语。“有这么严重吗？”很久才问道，看他点头，又问，“对那个闹事的工人怎样处理了？”
　　 他这时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我想，”他试探性地道：“周书记了解情况后，会改变想法……”
　　 “你想？”周冠山显得非常不满、轻蔑地反诘，“我交代得还不够清楚吗？”
　　 “人家都说你书记特别爱有才能的年轻人……”他尴尬地注视着书记，又想到了令他最痛苦的发现：他和他领导的办公室，不过是书记眼里的一些物件，是完成任务的工具。
　　 “你说下去。”书记用手指着他点了一下，可口气好像缓和了许多。
　　 看着若有所思的书记，他试探着慢悠悠地道：“人家都说你很重视挖掘年轻人，因此，我让他们先慢点处理，等我汇报……”
　　 这位常以伯乐自居的书记脸上已出现了笑容，他一定是想到自己传扬在外的“伯乐”名声。
　　 “好，这样好！”书记从办公桌上的那包“三五”烟中，取了一支叼在嘴上，用闪着银光的镀铬打火机点燃后，边放下打火机边深深地抽了一口，对他道，“曲厂长年纪是大了点，又有病，我要大胆起用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看这个苗什么的就可当厂长！”书记的态度出现了戏剧性的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
　　 他一时不知所措。
　　 他怕夜长梦多，忙问道：“周书记，下一步需要我做什么？”
　　 “这事你先不要管了，”书记仿佛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慢吞吞地道：“我要想想怎么做好，当然会先让组织部门去考察一下这个年轻人。”书记又把锐利的目光猛地从烟圈移到他脸上，似下命令地道：“这几天，你要把精力放在下周的会议讲话稿（起草工作）上！”
　　 “是，”他又道，“初稿，已好了，要不我就去拿过来，你看看？”
　　 “好吧，”书记道，“你让小秦送过来，你代表我去医院看望一下林县长，看什么时候能出院？”
　　 当书记打电话让他过去一下时，他心有点慌，不知书记是否满意那份讲话（初）稿。
　　 他一走进书记办公室时，书记已拿起了桌上的初稿，问他道：“这份稿子，你仔细看过吗？”
　　 “看过……”他仔细看过，但不能这样说，而道：“我们想听过领导意见后，再作修改的。”
　　 “要重写，”书记显得很不满地道：“对我们县的党风的估价，怎么能这样写？要重点放在肯定主流上！成绩要写够。问题要写，但不能让人丧失了信心。你拿回去吧。”
　　 他仿佛怀着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回到办公室，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讲稿，还边看边做了些记录，还写了几点修改设想。
　　 一看完，他就把小秦叫来，用商量的口气道：“我看基本上可以的，就是关于我县的党风的估价方面，恐怕要改一改的，不然到上面肯定会通不过。”
　　 小秦显出有些不服地道：“我都是根据上次讨论的记录写的，不过他们是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我是整理出了这几条来。其实，这个‘基本上是好的’估价已经有点拔高。还要怎么写？下面有多少人在骂娘，他们都没有听见？周书记心里也应该清楚的，他已拿了多少房子？他前妻的儿子、女儿都拿房了！当然，能拿不拿……”小秦话缩了回去。
　　 他一面点着头，一面却道：“写出来就不一样啦，你还是按照周书记在那次听意见会上，讲的几条主要精神去修改吧！我写的你也拿去参考一下。要充分肯定主流，再补充些例子进去，成绩要写够啊。问题要写，但不能让人丧失信心。”他心里长叹着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要什么例子都能寻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