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
一
杜赋举着手机,对着街道拍小视频,叫道:“船来了……”
不一会儿,朋友圈和群聊里就出现了他的小视频:随着他一声“船来了……”从市内驶往郊区的小中巴冒雨涉水而过,水已快没过车轮,宛若一条船。
这个群聊里只有六个成员,都是紫桑肤内衣的技术级和管理级人员,群主是紫桑肤内衣的老板和喜。和喜承认她对这个团队的管理有欠严厉,让大家工作之余都活得轻松、自在,并保有自我。
杜赋是设计师,男性,三十一岁,平素里有些小愤青和小手欠,但对自己在乎的事情特别固执己见,对女性胸部的结构及舒适程度极有研究,紫桑肤的内衣设计基本都出自他手。
辛欣,女性,二十五岁,热衷于化妆与穿衣打扮,为人直率,负责业务及网站运营。
李慧敏,女,二十三岁,温婉有礼,服装设计专业毕业,是个扎实的上进女,杜赋的助手。
路小行,男,三十三岁,制作车间督导及设备技术人员,最是满足现状,随遇而安。
喻阳阳,男,二十二岁,话少,做事有强迫症,是临时兼职业务员。
和喜,女,三十五岁,坚毅,果断,又很随性,紫桑肤的创始人。
“下这么大的雨,小客车也停了,怕今天回不去市里了。”路小行说。
雨从早上开始下,下了一整天。这是这个夏天最痛快的一场雨了,雨丝细而密集,“呖呖呖呖……”一直下到路面泛起蜿蜒小河,小河又汇成大河,云还在一直涌来,雾气越压越低。
和喜在靠窗的位置伸展手臂,窗子在她身边敞开着,她深呼吸,感觉这才算是个美好的夏天。
“今晚回不去我们在楼上聚餐吧。”辛欣的牛仔热裤刚到腿根儿,二十五岁的年纪空窗,让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展现自己女性魅力的机会。
“吃涮锅?冰箱里还有酒吗?”若是杜赋发话,这事儿多半就成了。紫桑肤的工作室在郊区,中午大家都不回家,因此二楼的厨房兼餐厅里常备口粮。
“有客户送了我一瓶红酒在这儿,不过这天是不是喝啤酒更爽呢?”和喜答道。
辛欣见老板发了话,面露喜色,跑到楼上去检查冰箱了。
喻阳阳拿着小喷壶在给窗边的柠檬树和几盆小花浇水,边浇边念叨:“羡慕死了吧?外面在下雨,给你们也下点儿雨吧,大自然的雨露恩泽。”
李慧敏听了,拿了个饮料饼子来,拧开盖子,手伸出窗外去接雨,接了半天也没接到几滴。奇怪道:“咦?怎么雨下得这么大,我却接不到呢?”
和喜的内心忽然有感慨,这世界上的恩泽就像奇迹,每个人都像这个接雨的瓶子,自以为机率很大,到头来的奇迹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喻阳阳说:“你要是接到了,那就是奇迹之雨。”
和喜听他说这话,不禁抬头看他。
喻阳阳二十二岁的脸还有青春痘,若不刮脸他大概要是个连腮胡子,从鬓角到下巴泛着大片的青碴,是一张又青春又有男人味儿的脸。
喻阳阳目光一转,就碰上和喜的目光,和喜自然转开了,也站起来,看向窗外。她合体长裤下一双高跟鞋,白色衬衫胸前高领,身后高V露背,被一条丝带系着若隐若现。她一站起来便与喻阳阳一般高,喻阳阳放下目光,她因为久坐身体发麻,伸手在自己臀部由下而上捋了一下。
喻阳阳只觉得唇上一痒,伸手一擦,暗叫不好,鼻血涌出来了,他用拇指堵住了跑回座位上去,用纸巾擦过堵住,四下张望,幸亏并没有人看他。
其实,李慧敏从窗子的影射中看见了。她把接了一个瓶底儿的雨水收回来,盖好盖子,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路小行在往家里打电话,他已是一儿一女的父亲,女儿四岁,儿子一岁多些。
“我晚上回不去了,雨太大,公车都停了。”
妻子边哄儿子边说:“老天都怜悯你爸爸,要你爸爸在单位睡个好觉了。”
路小行在电话这边听了“呵呵”直笑,问妻子:“你们三个在家窗子都关好,别进水了。”
“把孩子们扔给我,不回来,是不是有点愧疚啊?”妻子问道。
路小行又是“呵呵”傻笑。心里想得是:的确可以偷个懒了,好开心啊。电话那头响起女儿惯有的尖叫。
“叫老大听电话。”他说。
妻子把电话放到女儿耳边,女儿拿住电话竖起耳朵呆呆地听爸爸的声音。
“我不在家你要帮妈妈照顾弟弟,你是姐姐,明白吗?”他说。
女儿一声不响。
路小行脑补到女儿的心理活动,又是“呵呵”的露出父亲宠溺的笑。
妻子拿过电话去,电话那头又响起了女儿撒欢儿似的尖叫。
“外面下雨,她在家里憋疯了,你不在,看我怎么收拾她。”妻子是个开朗乐观的性格。
“对我姑娘好点儿啊。”路小行满足地笑着挂了电话。
“行哥好幸福啊。”李慧敏说。
“是,我媳妇的确是好样儿的。”路小行说,他对媳妇一百个满意。
下班时间到了,工人们都撑着雨伞、穿着雨披三三两两地出了厂房。路小行和辛欣到厂门口去送工人,叮嘱他们路上小心,直到看到工人进了村子才放心回来,身上已经浇透了。
和喜与杜赋在工作室里间看新的内衣样式,胶制模特的胸略显平坦垂坠,这是杜赋特意定制的,符合大多真实女性的胸型。
“这款内衣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将副乳全部收住。”他说着给模特试穿,并伸手去收模特的乳房。
辛欣从外面进来,看见屋子昏暗就开了灯,杜赋一只手正在内衣里抚住模特的胸。辛欣看了,就忍不住笑。
“做这行这么久,现在还觉得好笑?”杜赋说。
辛欣说:“和真人的有什么不一样?”
杜赋说:“胶制弹性好,真人有体温。”
辛欣说:“你该找个有体温的女人结婚了。”
和喜隐约觉得辛欣对杜赋有意思,但杜赋自从与模特女友分手,就再没提起过精神追女人了。
杜赋说:“现在已经有性爱机器人了,谁还会娶一个那么物质的生物?”
“你说女人物质?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物质好吗?我和喜姐可都是女人。”
“和总不物质啊,所以她不结婚。”杜赋一边摆弄模特,一边和辛欣犟嘴。
“你什么意思?”辛欣质问。
“上一个男朋友不是你要礼物要黄了吗?”
“情人节不送礼物,吃饭还要AA,这样的人实在受不了。”辛欣表情中带着委屈和鄙视。
“你总要忍受一次,才能看见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他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杜赋说。
辛欣对他的话表示费解。
“咣当!咣当!”头上传来挪移重物的声音。
这间屋子挨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声音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辛欣说:“我们也上楼吧,准备吃饭。”
三个人关了灯出来,看见路小行、喻阳阳、李慧敏正在往楼上搬大箱的啤酒。路小行自己在拖一箱,喻阳阳和李慧敏合抬一箱。杜赋见状连忙上去帮忙。
“哪里来的啤酒?”辛欣问。
路小行用下巴指指那两个年轻人:“他们俩儿,去村里买的,用自行车推回来了。年轻人才懂生活,不将就,要做就做全套,和我们公司的经营理念是一致的。”他嘻笑。
众人放下酒,二楼的厨房里飘来阵阵清香。
“还有惊喜?”杜赋问。
辛欣宛尔一笑,说:“我炖了底汤。”
大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锅碗肉菜,一应俱全,摆满了桌子。
先倒了红酒。
和喜举杯提道:“有这么热爱生活的员工,怎么会做不出有品质的内衣?!为了你们,干一杯!”
“为大家!”众人齐举杯,兴致高昂。
酒喝到意兴阑珊,辛欣半只头倚在杜赋身上,指着喻阳阳和李慧敏问:“他们这俩个人,会不会是一对儿?”
杜赋问:“怎么?”
辛欣说:“配合的多默契,话又都不多。”
杜赋摇头:“这种情况下,多半不是的……”
辛欣叫道:“喻阳阳!你过来!”
喻阳阳和李慧敏正在冰箱里往外拿冰镇啤酒,听见喊他,就拎着酒走了回来,问道:“怎么了?”
“你和李慧敏是不是一对?你说实话。”杜赋已半醉了。
喻阳阳没有喝多,坦然地笑着回答:“不是,肯定不是啊。”
辛欣咪起眼睛怀疑地打量喻阳阳,喻阳阳全不理她。她叫:“慧敏!你说!你与阳阳真的没什么吗?”
李慧敏低头在厨房整理了一会儿,回头答她:“什么呀?有什么?”
杜赋拍着喻阳阳的肩说:“没有最好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办公室恋情和办公室亲情了,我们一共六个人,都保持独立,最好了。”
喻阳阳坐回去继续喝酒。
他来应聘就是杜赋做的首次面试,杜赋问他哪里得到的招聘信息,他说网站上。实际上是李慧敏告诉他的,他同李慧敏是合租室友,李慧敏告诉他紫桑肤内衣在招聘临时业务人员,要懂网页制作,工资比别的地方的临时工高,而且工作气氛比较轻松自由,但设计师最不喜欢人情关系,所以不能说之前就与她认识,喻阳阳谨记了这一点。
喻阳阳大学的专业是生物制药,今年毕业,准备明年考研。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可能都要在实验室里度过,他就不想去对口单位实习,只想找个轻松愉快的地方边准备、边放松一年。
“你对女性怎么看?”面试时杜赋还问了他这样的问题。
“女性是母亲,是大地,是这个世界焕发生机的根本吧。”喻阳阳试着理解说。
“你对女性的身材怎么看?”杜赋又问。
“什么身材?”喻阳阳没有理解。
“年轻时候的,衰老之后的。”杜赋解释说。
喻阳阳说:“我觉得都好看。如果能陪着一个人,从她年轻时候的饱满到她衰老之后的凋萎,就像花开花落,过程真的挺美的。”
杜赋问:“你有女朋友?”
“有过。”喻阳阳说。
第二轮给他面试就是和喜。
和喜特别简单。
她说:“业务员要销售的是杜赋设计的产品,只要他OK,我就没问题了,你只需要再填一份档案。”
她是喻阳阳见过的最简单的领导。
此时的和喜拿了罐啤酒支着腿坐在二楼的窗边,一副看透世事的落寞感。
辛欣欣问:“喜姐这样幸运的人太少了,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工厂,财务自由是不用愁了。”
杜赋说:“她的故事你不会懂。”
和喜的父亲是个高官,在她上大学时因为贪污锒铛入狱,母亲抛下她出国,男朋友怕影响毕业去向,也很快与她分手。她学得是经济管理,哪个企业会要贪污犯的女儿呢?
这个村子是个小经济开发区,她把祖父祖母留给她的房子改建成了厂房,用他们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钱做了投资。有一个做服装批发的女老板是她父亲的旧相识,给了她一笔小订单。她想,她就是李慧敏桌子上的那一瓶底的雨水,不幸中的万幸之一。
喻阳阳端着紫菜包饭的盘子过来,这是他的手艺,切得整齐的紫菜包饭中间放着一小碗调好的绿色芥茉,摆得很好看。
“吃吧?”喻阳阳递到她面前的窗台上。
和喜拿起一个,沾了浓浓的芥末。
喻阳阳警告道:“辣。”
和喜一口吞下,随后皱眉、闭眼,表情辣爽,随即舒展表情,两眼已水汪汪,道:“还不错,味道挺好的。辣,你才能狠下心来吃了它。”
“谁让你狠下心吃它?真是辜负我的手艺,我做的紫菜包菜,原味儿的,是可以细品的。”喻阳阳不甘心地拿起一个递到她唇边,要她吃。
她犹豫了一下,张嘴接了,他的指尖触到她的唇角,俩个人都感觉到一点温热。
紫菜包饭入口后糯糯的,酸酸的,带着点儿蔬菜的清爽和紫菜的鲜香,她举杯要喝啤酒,喻阳阳捉住她的腕:“吃完了还要回味一下。”
她停了手,回味了一下,“如何?”她看着他问。
“你说。”他捉住她的腕还没有松开。
她闭眼,道:“五谷杂粮确实平淡,平淡不腻,最真实了。”她的语气渐渐悠长,随后用另一只手推开他的手。
二楼有一间休息室、一间更衣室,两间都算宽敞。晚饭后收拾停当,决定女同事睡休息室,男同事睡更衣室。床只有一张,其余人都睡野餐垫上,所幸这些人最爱组织野餐,野餐垫还是有的。路小行甚至要在厅里搭一个帐蓬,辛欣不同意,她说女同事夜间出来上卫生间会不方便。
和喜对生活常识完全白痴,她从小在祖父母身边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些就被送出去读书,再回来时家已破散,生活常识,无人教她。倒是和这些人一起工作后,她学了许多。
她喝得晕天晕地,被安置在床上,踏实地睡了。半夜醒来,一阵恍惚,只觉得浑身无力,想找口水喝。绕过躺在地上的辛欣和李慧敏,到了厨房。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厨房的小窗开着,湿漉漉的空气飘散进来,让她精神了一些,捂着嘴打了两个闷闷的喷嚏。倒了杯热水,到窗边去慢慢等着它凉。她没有开灯,雨滴在夜里有些发亮,这是一个透彻的雨夜。
她忽然感觉到有黑影映在窗上,吓了一跳,喻阳阳赶紧上来捂了她的嘴,轻笑着说:“别怕。”
和喜松了口气,问:“你干嘛?”
喻阳阳说:“我上厕所的。”
和喜皱眉:“你洗手了吗?就捂我的嘴。”
喻阳阳一歪头,蜻蜓点水般,他的唇点在她唇上。和喜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