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单桅船(小说)
一
大海喧哗了一夜,天际那边,汹涌的波涛,争先恐后把黑暗吞噬下去,淡紫色的天空,渐渐地被漂白。
老鱼头坐在乱礁丛中,孤单的身影由朦胧变为清晰,从褐黑色堆塑似的礁石群中剥离出来。他左手捏着自制的海柳大烟斗,时不时地往宽厚的唇边送去,吸了两口,又搁在身旁。
一会儿,他右手握紧鱼竿,迅速收回,取下那头有巴掌大,被鱼钩穿过唇边的金线鱼,又从罐头盒里捡起一条海蜈蚣,挂在钩上,再“刷”的一声甩出,那鱼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已经娴熟到不用看浮漂,仅凭手和心的感觉,就知道是否有鱼儿咬钩。
他身后的沙滩,湿漉漉的,清新而又柔软。早年,这里是明末一支水师的营盘,郑成功收复台湾后,军港被废弃了,成为了海上漂泊渔民的避风坞。
久而久之,一些渔民,不仅在岸上晒鱼、晾网、补网,也有人在水师营盘的废墟和潮水涨不到的地方,用木料搭起了遮风避雨的棚子,遇到不出海的时节,在岸上起灶造饭。从清末开始,形成了杂乱无章的大棚区,官府办差的人都不愿意进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
只有这些海上原住民,生活得安然自若,船儿从这里出发,又在这里靠岸。如果说大海是他们今生不可舍弃的疆土,那么,海岸就是他们无法放下的心结,那里有老人、孩子和让他们牵肠挂肚的女人。
左顾右盼,避风坞两旁是低矮的丘陵,像“S”形字母,相对而列,往海上伸展,没入海底。再大的台风,进入避风坞后,都会被狠狠地打个折扣。它原本是一处深水港,年复一年,海泥淤积,没人清理,水域愈变愈窄,只能停泊几十条不大不小的船只。
现在,避风坞的水面上,只看到一艘暗红乌亮的单桅船,系在岸边的灯塔下,任凭海水拍打,轻轻晃悠,默默无语,仿佛向人们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船的主人就是老鱼头。
这条船,原来是海上守备部队退役的供给船,送他这条船的主人是原海岛守备部队的首长。
那年,首长从其它省份调来,经过多方查询,找到了老鱼头。
首长见到老鱼头,激动地把他搂在怀里,试图想把他抱起,但没能如愿,只好松手,双臂展开,比划了一下,无限感叹道:“岁月不饶人,老了,当初背着你从海上游回来,你就这么一节长,现在比我都高出了许多。”
老鱼头猜出首长和自己的父母亲肯定有什么渊源,听村里人说,刚解放,他们家里分到一条小舢板,解放金门战役时,老鱼头父母都是大棚区里的民兵,为了报答共产党的恩德,坚决要求参加支前。那时,老鱼头出生才几个月,夫妻俩舍不得他在家里饿着哭闹,硬是把他用襁褓背在身上,一趟趟地送大军渡海。最后一次离开避风坞,再也没回来,永远地失踪了。
只是过了好长时间,老鱼头神奇地被送到了村里人手中,成为烈士的遗孤,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成了永久的谜团。
首长告诉他:“渡海作战,我们班,上的就是你家的船。小舢板划到半途,对方炮弹落到海面,炸伤了我的双腿。炮火越来越密集,你父亲拧紧眉头,叫战士们把我捆绑在上岸用的跳板上,又让你母亲解下襁褓,把你紧紧地系在我的背上,然后把我们推进了海里。”
首长告别老鱼头后没多久,就叫部队上的人把这条单桅船交到他的手中。只转告他一句话——一定要收下,战争,我们欠人民的太多。
船已经陪老鱼头快三十年,它的实际年龄,他也没个准。船沿的舷条,经年的海水侵蚀,只剩下木骨,坑坑洼洼,如不远处山腰上崎岖不平的山径,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他对父母虽然没有丝毫的印象,但在船上,依旧感觉到生活在父母身边。每当他摊开身体躺在甲板上,肆意地活动着手脚,就有一种在母亲襁褓里撒娇的感觉。
去年,政府规划把避风坞改造成观光景点,派出工程队,清理了海床,人造了沙滩,和渔民达成了一致,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让停泊在那里的大大小小船只都整理出去,可是老鱼头却成为了钉子户。
拆大棚区时,老鱼头是第一个无条件带了头,但这次清理渔船,他至始至终都说一个“不”字。那段时间,对政府号令从来说一不二的老鱼头,与船形影不离,就像浑身带刺的海胆,谁也碰不得,好说歹说也入不了他的耳,大有船在人在,船亡人亡的慷慨。
最后,还是政府让步了,留下话,等他想通了再说。不仅船留了下来,公家还出钱帮他把船重新刷新修补了一番。
这么一来,老鱼头反而不好意思了,开始是要退回政府安排给他在岸上那套安居房,说:“我一个老头,住在船上就行了,那岸上的房子,还是分给别人吧。”
政府没接纳他的好意,他们突然觉得,有这么一条老船留在空旷的避风坞,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岸上那套房子,除了强台风来临,回去躲避几天,根本是闲置着,那条船成为了老鱼头的背影。
二
立冬都过了好久,吹来的海风依旧带着南部洋面的潮热,这很不正常,北方的人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衣裳。
沙滩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晨练和散步的人群,比昨日少了许多,大家都在等待着一场对流雨的到来,出门时都额外地注意天气。
天微微放亮,空中还是灰蒙蒙的,与大海上灰蒙蒙的雾气接壤,海天一色,非常凝重。
“老鱼头,成绩不错吧,傍晚我提小酒来和你小酌几杯。”说话的是个老者,满头银发,戴着一付金丝边框近视镜,他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学退休教授。
老鱼头开始提着鱼竿和小桶回到了船上,他钓鱼,不喜欢旁边有人盯着。对他来说,钓鱼钓的就是心情,钓鱼的饵不是鱼钩上挂着的海蜈蚣,而是沉淀入海水里那颗宁静的心。
所以,他每天都起得早,当人们出现,他就回到船上,懒洋洋地摊开身体,躺在甲板上,对天写个大字,好好地再睡一会回笼觉。
教授见老鱼头不搭理自己,也不以为然,他已经发现,最近老鱼头好像有心事,性格越来越孤僻了。
老鱼头回到船上,赤裸着上身,双手枕着后脑壳,快七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胸肌,平平滑滑,如涂上橄榄油般的发亮。额头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绷得紧紧的,一点没有松弛感。目光像大海般深沉,不见混浊。只是脸上带着疲倦,神情颓然,眉宇间堆着浓浓的思虑,这半个多月的回笼觉,他一直睡不踏实。
老鱼头像小孩似的,在甲板上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干脆爬了起来,跪在船上,以膝代步,一块抹布,透出了手心的温度,几乎熨烫了船上的边边角角。他仿佛想要唤醒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一件遗失了很久,不知道丢失在何处的陈年记忆。他就这样在狭长的单桅船上转来转去,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这船,在他眼里突然显得是那么的空旷。
老鱼头看着被他擦得油光发亮的船,一尘不染,也感觉无聊了,的确理不出什么情绪。只好把抹布搭在舷边,忍不住转过身来,一直刻意在逃避什么的目光,终于投向山脚下的妈祖庙,痴痴地望着,一动不动。
妈祖庙的土墙爬满了三角梅的枝蔓,姹紫嫣红,几颗相思树在庙前的庭院里开着淡黄色的小花,一簇簇的,像凤凰甩动的尾巴。门口立着的那口大鼎,插满了香线,每天早上,都是紫烟袅袅,终年不断。虽然来上香的人家,已经不再以捕鱼为生,但对妈祖的那份诚虔,依旧不改。
老鱼头凝视着妈祖庙,终于又一次相信,那个身影是再也不会出现。可是这些日子,他每天总是心有不甘地期盼着,望得眼睛都模糊、生疼。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锵锵锵”,老鱼头耳边的海浪呼声,变成了锣鼓。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划着旱船,唱着渔村俚歌,迈着轻盈的脚步,向他走来。
唱渔歌,渔歌就在浪头跳,
就像空中双蝶舞,
双目泪水滚滚流,
一路一串挂胸头。
她高挑的个儿,穿着淡翠色的高腰衣裳,黑色的裤头扎在胯骨上,露出一节雪白的肚皮,小巧的肚脐眼,如同山脚下那朵浅浅开放的小白菊。
方圆百里的渔村,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妈祖庙,神像都是从避风坞这座妈祖庙请出去的,渔村的传统习俗,每年春节过后,都会抬着本地供奉的妈祖神像,在避风坞集结,敲锣打鼓,划旱船,踩高跷,从避风坞出发,浩浩荡荡地抬着十几尊妈祖神像出巡,横扫四乡八里的妖魔鬼怪瘟神。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扮的是八仙中的吕洞宾,踏着高跷,围着她走,几次险些拌倒在地下。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瞅着她转,灼热的目光,也烧热了她,月儿一般皎洁的脸庞,升起了红霞。
几天的走村串巷,他知道她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霞姑。
霞姑的渔村离避风坞有几十里,但他们先祖更早些就上了岸,女人在家照顾公婆,生儿育女,男的学会了打石头的营生,走村串户,帮人家打造石头房屋,已经没有人家在海上讨生活了。听说他们才是这一带沿海最古老的渔民,风俗习惯与周边的渔村都有很多的不同。
老鱼头从她村里人那里打听到,霞姑命苦,十六岁就说给了村里一位十五岁的娃做媳妇。
他们村有个习俗,女孩和人订了亲后,就必须到婆家与丈夫圆房三天,再回到娘家。接下来的日子,如果怀上了孩子,婆家敲锣打鼓,搭台子唱大戏,摆下宴席,风风光光地把媳妇迎接过门。如果肚子里没有消息,第二年再去住三天,三次依旧没有结果,婆家就不让这女孩上门了,等于是休了这门亲事。
对女孩来说,这意味着一辈子的婚姻命运,要么嫁给那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要么做有些失去老婆的男人的二婚媳妇,更多的是从此孤寡一生。她们脸上已经被打下了羞耻的烙印,见到人都难以抬头,就像那些不会下蛋的鸡仔,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有任人宰割。
霞姑就是这些不幸人群中的一个,伙伴们约她投海,她也去了,那几个姐妹情况和她一样,有的比她还小,才十五岁。为了担心在黄泉路上孤独,她们把长长粗粗的辫子绞在了一起。她是最后一个挤进去的,也许她命不该绝,大海把霞姑又从她们中间分离了出来,被海水冲到了岸边。
老鱼头是真心喜欢上她,不计较她和别的男人睡过觉,在妈祖出巡活动结束那天,大胆地向她表明了心迹,没多久,霞姑捡着自己的衣裳,找到老鱼头,成为了大棚区的女人。
三
“阿伯,睡醒了?”清脆的声音从船头传到船尾:“又没吃早点吧,医生说,早上不吃东西对胃不好。”
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放下手里提着的一袋米和一桶菜籽油,站在灯塔下,把头伸到船舷侧探望,寻找老鱼头的身影:“阿伯,这油和米是国庆节和中秋节居委会分给你的福利,今天才到,我给你送来了。”
姑娘是居委员的办事员,叫秀月,头发上扎着一条白绸带,奶奶刚去世不久,海边人忌讳多,带孝的人是不可以上船。
老鱼头弯腰穿过拱起半圆的舱室,口里嘟喃:“这政府越来越大方了,钱多没地方使呀,我有医社保,够用,不缺这些。”
但还是接过秀月递给他的表格,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布海生”三个大字,把上面那行空格也占去了一半。
老鱼头姓布,是满族后人,当年康熙爷攻打台湾时,先祖被编入水师,几代人就一直屯守在海边,直到满清灭亡才沦落为渔民。老鱼头这绰号,是年青时在海上捕鱼大伙们叫上的。当然,不是他的头长得像鱼头,也不是他喜欢吃鱼头,而是他的性格倔犟起来就像一条落网的大鱼,不甘心接受厄运,拼着个大鱼头,也非得来个鱼死网破。
秀月笑着说:“这是政策,社区里上了六十岁的老人都有,阿伯就别客气了。”
接着又说:“爷爷说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搬到岸上住吧,船里生活不方便。”
老鱼头没有回答,从舷室一角提起小桶,让秀月接着。秀月探头一看:“哇,今天钓了这么多叶子鱼,还有一条小乌贼。”
欣喜之后叹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可惜奶奶死了,再也没人会煮那么好吃的酱油水鱼,爷爷都不喝酒了。”
她打懂事起,就没看到老鱼头上过她的家门,但却明白爷爷奶奶和他的关系不一般,稍大一些,她问过爷爷,为什么逢年过节都要让她给老鱼头送吃的,老鱼头为什么经常也送鱼给她们家,爷爷总是淡淡地说,老鱼头是孤儿,还不到一岁,渔社就把他送到家里寄养,爷爷那时也才比他大几天,吃的都是太奶奶的奶水。
秀月从口袋掏出了一个小荷包,上面绣着一棵三角梅,递给了老鱼头,很是伤感:“阿伯,这是奶奶给你做的烟袋,会防水,才绣好树干,奶奶就走了,后面这些是我爷爷添上的。奶奶过世你也不来,爷爷都生气了,说你狠心,没人情味。”
老鱼头抖抖擞擞伸手接了过来,痴痴地端详着,嘴角挑了几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月半晌也不见老鱼头转过脸来,说:“阿伯,我先回去了,等会还要陪街道领导去检查社区卫生。”
送郎送到石码头,
奴家依依揽你腰,
看见海水绿沉沉,
叫奴怎能不心思。
秀月提着小桶,哼着小时候奶奶教她唱的调调,离开了单桅船。
又是熟悉入耳的小唱,老鱼头电击似的,一下子浑身无力,顺着舱室壁面瘫坐在甲板上,一刹间,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