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青春】天坡里挖小蒜(散文)
春风吹绿了家槐,二葫芦家的大黄狗嘴肿得更厉害了。厚玻璃窗二尺长,一尺宽。后院里的人进进出出,似乎就没停过。庄上嬷嬷的咳嗽声一声紧接一声,花花嫂的簸箕扇呀扇,小麦,芝麻,黄豆总簸不完。天已热了,定兰哥的棉袄还没脱,五个绊扣断了两个,鼓鼓的胸脯汗珠滴滴渗出。大白猪啍啍唧唧,大长嘴在石槽里一直拱呀拱。芦花鸡在麦秸下,秫堆里咯咯哒咯咯哒刨个不停。
提着龙卧(荆条筐)漫山遍野地跑啊跑。小伙伴们争论着野草的名字。能够用来挖的草名大都认识了。暮色苍茫,从村西漏圪洞回村,有意把大叶片的草放在筐顶层,不出意外,村口纳凉的老人会啧言:“这几个娃真算了人,在哪采的这么大好草!”小虚荣满足了,村里母亲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声音拉断了缕缕炊烟……
花花嫂嫂的脸比落到地上的槐花叶还黄薄瘦。吐一口痰,用脚底抿一下;吐一口痰,再用脚底抿一下。红公鸡厌恶地走开了。大人们都去地了。花花嫂在炭窝里刨呀刨,发亮的炭块被她刨出来,塞到嘴里“咯蹦咯蹦”地嚼着,露出的笑容和发黄的牙,乌黑的唇一样凄惨。
有一个午后,八岁的我一个人看家。坐在水泥地上把一堆连环画无聊地又复习了一遍。正在发呆,花花嫂突然闯了进来,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老弟!家里有止痛片吗?”“没有……我……我也不知道!”“球眉眼东西,我知道你家有,给嫂子找找!”
我拿出牛皮纸药盒子,她一把夺过去,“哗啦”声把里面的药全倒出来,两只鸡爪一样的手指划拉着,一些白药片,黄药片跳动着,她准确地抓住了双鱼和Apc。一仰细瘦的鸡脖子,两片药吞下去了,她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飘了小木门。
阳光很暖,虱子和它的白卵在棉袄缝里,头发跟里蠢蠢欲动。花花嫂的大女儿凤凤在窗前洗头发。一撮儿洗衣粉洒在头上,两只手挠啊挠,一团团白沫堆在头上。舀来一马勺清凉的井水,从头上浇下去,凤凤的头发漂洗得干干净净。披着发,用篦子篦过,阳光闪耀,拂过槐梢,脸蛋儿经过水的清洗,光洁红润。一次洗沐,一罩阳光,凤凤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的大姑娘。
凤凤属鼠,比我大九岁。我叫她爸哥,她得叫我叔。她当然不会叫,我有时反而认为我该叫她姐。有大量的时间无法打发,托着腮,盯着窗玻璃。晒黑酱的馒头硬了,苍蝇也不再光顾。一两个穿粗布衣服的陌生人来了。每逢这时,凤凤都会去窗台下劈柴。斧头下去了,半天也不见抬起。耳风里听说,那两个人是给凤凤来做媒的。
洋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开了。上院,下院,甜甜的香味飘散着。蜜蜂躲在花蕊里,蠕动着蠕动着,只见进去了,等不到看见它们出来。
天气越来越躁热,光板花棉袄穿不住了。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个小伙伴也没来叫我出去玩儿。一个人在大玻璃前,把杏核抓得哗啦啦响。
忽然,凤凤隔着窗玻璃叫我。我打开窗户,她拿着一个小镢头,挎着一个小土篮。让我跟她去天坡里挖小蒜。小蒜?我自认为自己识完了田野里的所有野菜,怎么就没听说过小蒜呢?!天坡,也去过好多次了,小蒜,怎么就没见过影儿!我溜下坑,趿拉上土布鞋,找了个小铲子就跑出去了。我问凤凤,为什么要去挖小蒜,她哼哼唧唧地不愿意说,后来含含糊糊地说是有什么亲戚要来。
村子里很静,从背后园里走过,绕过二队场院,穿过一个青砖炉圪洞。撒满光滑鹅卵石的舞阳河划了一个弧。河水细而瘦,一尾鱼一只虾也没有,几只小白蝴蝶静静地趴在青石板上晒太阳。从踏石上过了河,沿着虎峪河方向走,右斜方,一条羊肠小道儿盘旋而上。这里就是通往天坡的路。
天坡尖儿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一直盘旋到大青山跟。坡尖儿没有庙,人们却习惯叫它高天庙儿。听说姥姥曾在那里喂过骡马。我向往了很久,却一直没机会登上去过。
凤凤领着我,没有去我们常去挖野菜的田间和地垄。她领我来到一片灌木丛生的山坡。坡上草木葱笼。荆梢开着淡蓝色的碎米花;马茹茹结出了亮晶晶的红果儿;酸枣儿果青绿青绿的;一些不知名的蒿草在岩石缝里一簇一簇地繁荣着。
在一些蒿草根部,有一根两根细丝似的绿茎,绿茎混在嵩草里,不细看不容易找出来。凤凤用小镢头从绿茎旁使劲一刨,一个个白白的小蒜便从泥土里露出来了。小的如奶奶对襟袄上的盘扣疙瘩;大的像指头儿肚。小蒜虽小,蒜形俱全,一瓣儿一瓣儿地围着细茎杆儿。剥了蝉衣似的薄皮,咬一枚,清甜微辣,与大蒜的味道很相似,却又没有大蒜那么辛辣,略带几丝清甜。我完全没想到这么细,这么小的茎叶下竟会有这么甜美的根块儿。原以为对野菜无所不晓的我突然像发现了另一个地下小世界。
凤凤在前面刨,我跟在后面捡。刨着,刨着,她会停下来,拄着镢头沉思;有时又长吁短叹。太阳越升越高,细汗沾湿了棉袄。袄缝里的寄生虫又蠢蠢欲动。麻雀妈妈领着黄嘴儿女在草丛里找虫子吃;黑蚰蜒扭着身子爬来爬去;小壁虎甩着尾巴嗖嗖地爬过岩石。山风微微吹来,细汗又被压了下去。小蒜太小了,辛辛苦苦挖了一晌午,只挖了半小篮子。
第二天,一个年轻人进了院子,四个兜的中山装,头发梳向一边,背稍有点佝。听说是磊上村人,来相亲。午饭时,巧巧嫂家里飘出了浓郁的肉香味儿。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槐树的小黄叶儿粘在泥里;椿树叶带着粗杆儿啪啪地掉。巧巧嫂的咳喘声越来越弱,呻吟声在深夜里越来越响。我问母亲为什么不送巧巧嫂去医院,母亲长叹一声,转身走开了。
雪花一团一团地飘落,定兰哥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大门外的积雪,失去一颗门牙的嘴显得黑洞洞的。磊上那家人一次次遣媒人来,成亲的日子送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坑上蜷成一团的母亲,凤凤叹息着一次次拒绝。后来听说新女婿承诺婚后立即把巧巧嫂接到自家去养病。无法拒绝的凤凤和定兰哥才勉强答应了婚事。
年关将近的时候,迎亲的鞭炮劈哩啪啦地炸响,三驾马拉大皮车拉着凤凤,伴娘及嫁妆爬上了磊上坡。凤凤嫂没有等来去女儿家养病,也没能挺过冬天。奔丧结束后,凤凤和新女婿回家,冬天的太阳红彤彤地照在雪垣上。银妆素裹的垣上风光分外惊艳。在雪消的土墙根下,小蒜叶密密地挺立着。这里的小蒜真多呀!汲足了雪水,明年会很肥硕吧!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