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小安(散文)
夏收时的太阳很毒,晒在身上感到火辣辣的热,甚至能闻到一股被烤焦的味道;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手握镰刀在麦田里忙着割麦子。一缕缕浓浓的麦香随着热风迎面而来,正在全力以赴干活的人们轻轻吮吸下,顿时忘了全身心的疲惫,将手里的镰刀挥舞得更利索了,他们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汗水,而任由其顺着脸颊落入脚下的黄土里。麦子长势喜人,麦穗颗粒饱满,任谁看了,都会喜得合不拢嘴。人们好像已经忘了腹中的饥饿和头顶的烈日以及肉体的劳累,只能看到眼前那片不断翻腾着的金黄麦浪。
小安已经割了半晌午麦子了,没喝一口水,嘴唇上已经裂开好几道血口子,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虽然小安年纪不大,但他干起活来却是有鼻子有眼,和那些大人有得一拼。割麦的时间长了,他满脸的灰尘,鼻孔处已经成了黑色,除了偶尔一笑露出的两排白牙以及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之外,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麦收季节,不管是谁,都是这般脏兮兮的模样,而且在人们看来,脸越黑、衣服越脏,证明干的活越多、出的活越好,这是衡量干活是否突出的唯一有效证据。
村外的田野里,只有小安家的地是他一人单独劳动,其他人家的地里都是大人带领小孩一起干。小安的父母去了远方当麦客,将地里的麦子全部留给他。家庭的异常艰难导致他的父母不得不这么做,小安为了让父母省心,拍着胸脯打了保票。小安边想着父母临走时的殷切嘱托,边忙着赶手里的活,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就怕自己被旁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小安,小安——”正在低头干活的小安听到有人喊自己,头都没抬,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大声喊道:“啥事?”
“回家吧,这会太热了,等下午天稍微凉了再来。”
“你们回吧,我不怕热。”说完这些,小安再也不去理会那些让他回家的乡亲。
那时的太阳最毒,地头那几棵桐树的叶子早变得蔫不拉唧的,就连地里的野草好像也忍受不了火热而将身体蜷缩起来,可小安却不怕头顶的火球,依然自顾自忙碌着。小安就这样一直头也不抬地忙着割麦子,直到割了能装满一架子车为止,他才停了下来,只稍稍舒展了四肢,便手握铁叉将那些堆得整整齐齐的麦子陆续装入架子车里,然后再拿来大绳将车里的麦子捆好。
小安刚刚十二岁,虽然个头较一般小孩高点,但他拉着装满麦子的架子车时,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头。小安鼓起腮帮子,双手的青筋鼓得高高的,他伸直了小腰、瞪直了双腿,摆出一副“我要征服你”的架势,拉着架子车缓缓向打麦场走去。满脸的汗水不断流淌着,时而流入他的嘴角、眼角,酸涩的味道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灵,但他努力睁大眼睛,只顾得拉架子车赶路,而任由汗水肆意流淌。前往打麦场的途中有很多坑坑洼洼,虽然人们会在麦收时将路面修补修补,可路过的架子车多了,那些小坑又被碾了出来。等小安拉着架子车到达打麦场时,他的眼睛已经有了麻木的感觉,纵使酸涩的汗水浸入时,他也已经没了知觉。小安挥起袖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汗水,然后将麦子堆放在打麦场的一角,没有一刻的缓和,转过身就连忙拉着空架子车向麦地跑去。
可小安跑到自家地里时,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乡亲们纷纷手握镰刀忙着割麦子。
小安连忙上前,大喝道:“谁让你们来的?”
老乡们七嘴八舌地说:“小安哪,我们是自愿来的,没人要求,这也是大伙的意思。”
小安鼻子一酸,强忍住满眶的泪水说:“我家地里的麦子,只要我没同意,你们谁也不许割。”
“你这娃娃,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到这时不懂事呢,我们这是给你家帮忙割麦子哩。”
“就是,就是,大家看你一个人割麦挺不容易的,都主动过来了。”
“好娃哩,你干活悠着点,别熬煎,有大伙给你帮忙。”
……
小安丝毫不搭理他们的话,只是大吼大叫着将那些前来帮忙的老乡轰了出去,然后继续忙着割麦子。
小安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平日里,遇到村里的长辈,都会很恭敬地称呼声。他不愿意让老乡给自己帮忙,一方面是因为大伙家里都有地,夏收是虎口夺食,大家都很忙;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面,由于他之前给父母打了保票,如果有了大家的帮助,在两位大人看来,小安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来年麦收时,他们是不会去当麦客的,这对小安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鉴于这些,小安宁可将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全部轰走,自己去没日没夜地干,也不能让他们给予自己帮助。小安之所以每次只割能装一架子车的麦子,就是怕有人偷偷来到地里给自己帮忙,他边想着在远方当麦客的父母,边忙着手里的活,不时抬头瞅一眼不远处正在干活的老乡。老乡们对于小安的“无礼”,只是稍稍叹了叹气,便没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小安的心思,于是就再也没去给他帮忙了。只是每到饭点时,乡亲们会为小安送些凉开水、饭菜,仅此而已。
三天后,小安终于割完了地里的麦子,当他将最后的一架子车麦子拉入打麦场时,看到很多人家还没有割完,他感到心底里涌现出一丝由衷的自豪。其实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那是大家为了不让小安感到尴尬,而故意减缓割麦的速度。小安是白天干完、夜里继续干,纵使困了,也只是回家打个盹,醒来后去地里接着干。小安的勤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且他的心思,大家也知道,因而大伙便没有卯足劲干,一直跟小安的速度保持一致。
小安将麦子摊开,等晒得差不多时,便牵来家里的老黄牛套着碌碡前去碾场。小安有村里那些同龄小孩所没有的成熟、稳重,诸如割麦、拉麦、摊场、碾场、起场、扬场此类的活,在他的手里纷纷被演绎到极致,好像他从一生下来就掌握了这些技能似的。村里的老人站在打麦场外,笑眯眯地看着小安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们都欣慰地笑了。在他们看来,小安是所有同龄孩子里最有出息的;纵使他的脖子稍稍有点歪斜,但这先天的身体缺陷丝毫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满意程度。有几户人家已经有了将自己闺女许配给他的念头。
“真没看出来,你手里出的活果然不一般。”
“小安,你家麦子真好。”
“瞧这粒粒饱满,金黄金黄的,闻着都香。”
“你真能干,扬完场剩下的杂物里都没什么麦粒。”
……
扬场的水平究竟如何,只要看一看麦粒里的杂物多少和那些杂物里的残存麦粒就可以证明。小安听完各位长辈对自己的夸奖,顿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多日以来的紧张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特别害怕自己扬场时弄得一塌糊涂,一直都很小心、很仔细,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干的活竟然得到大家的高度认可。
夜深人静时,小安将麦草垛堆好了,他终于忙完了所有的活。小安一身轻松圪蹴在麦草垛旁,托着腮帮子不断回想着多日以来的辛苦劳动,还有好心的乡亲们对他生活上的关怀,以及在割麦、拉麦、摊场、碾场、起场、扬场时获得的称赞,禁不住泪眼婆娑。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很幸福,一缕缕无法言喻的感动陆续涌入心头。
凌晨时分,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夜很静,野草里的昆虫早已熟睡了,只有满面春风的小安正托着沉重的步伐拉着沉甸甸的架子车离开打麦场踏上回家的道路。那道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夜空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纯净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那个村庄和那一望无际的田地,还有那个脖子稍稍有点歪斜却英姿飒爽的坚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