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降临】暮色降临(征文·散文)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正在渔村旁的公寓里,清理父亲的遗物。九十岁的父亲,十个月前,走完了他平凡而传奇的一生。
暮色是从远处太湖的晚霞里传来的。夕阳正渐渐地沉入湖底,苍茫的远山仿佛高高低低的屏风,在水边升起水雾岚气,渐渐地一切都模糊起来,透过窗纱的暗红,变成橘黄的光影,又化成一片灰青。我拧亮灯光,看着手里两根斑斑点点的武装带,思绪犹如河边水鸟的翅膀开始拍动。两根武装带,一根是帆布的,一根是皮革的。
这两根武装带是有故事的。一个发生在战争时期,一个发生在和平年代。两个故事都是父亲生前讲给我听的。巧的是,它们都发生在暮色降临的时候。
一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敌人又一次发起了冲锋。他们知道,当夜色完全笼罩山地,将没有办法合围八路军了,善于夜战的八路军将无声无息地在山地里消失。那年,我在胶东军区一个军分区当警卫员,我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掩护军区机关和当地老百姓在敌人的扫荡中突围。那年,我十六岁,是司令员的第四任警卫员,前边三任都牺牲了。
那场战斗打得非常惨烈。敌人像一群野狼,一波波被打下去,又一波波冲上来。四面群山里,到处都震响着啪啪啪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风声、号声、牲口的嘶鸣声、人的呼喊声,混合在一起,就像是千百头野兽在吼叫。
敌人每次冲锋,都先是用山炮、迫击炮轰击,然后像蚂蚁出阵般开始集团冲锋。山崖、谷口、峰顶,到处都硝烟弥漫,弹雨狂泻。八路军战士们,居高临下,利用有利地形,用排枪和手榴弹,消灭敌人,山坡上到处横躺着鬼子的尸体。但鬼子像是疯了的野狗,依然不管不顾地向着山顶猛冲。
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黄昏。独立团减员过半,而敌人依旧保持着进攻的势头。夕阳如血,染红了崖顶。照射着血迹斑斑的山坡,照射着敌我双方士兵们变形了的面孔。
枪声、炮声又激烈地响了起来。松林间腾起一股股白色的烟尘。鬼子成群地吼叫着向着我们的阵地压上来,黄军装包裹的集群,仿佛是涨潮的污水在山坡上漫涌。打呀,打呀,狠狠地打!随着指挥员的命令,敌人被一片片撂倒,逃下山去。过不了多久,就又嘶嚎着再次涌上来。战斗到白热化的程度,刺刀、石块、铁锹,都用上了,敌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打退了。
太阳落山了。夜幕四围,阵地上沉寂下来。突然没有了枪声、炮声,倒让人恐慌起来。久经战阵的司令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手一挥,带着我们警卫连上了前沿。
眼前的阵地上,惨不忍睹。山坡上、草地间、树林里,东倒西歪地躺着成堆的鬼子尸体,小草在战火中枯焦了,树干上冒着青烟。污血在山岩间汇成了一条条溪流,顺坡漫流。
独立团一营全部战死了。营长伏在机枪上,头上穿了一个大窟窿。教导员嘴里咬着敌人半只耳朵,手里的工兵锹削去了鬼子半边脑袋,牺牲前还骑在敌人身上。面对战壕里倒伏着、躺倒着的原本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司令员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妈的,小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这一声吼,像是一声霹雳在山谷间回荡。
这时,政委走过来,传达上级的命令:军区机关和群众已经安全转移,独立团借着夜幕立即组织突围。
你们走吧,老子不走了。我要给同志们报仇!一个营都打光了,老子要和他们死在一起。司令员就这么个脾气,每次打仗打红了眼,他都会提了马刀自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亲自到前沿与敌人搏命。为这个毛病,他挨过上级批评,也做过多次检讨。可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一切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敌,杀敌!
政委说:你必须撤下去,你是司令员,关系一团人的安危。你不能像个普通战士去赌命!
说话间,鬼子又冲上来了。司令员一把推开政委,跳进战壕,抱紧一挺机枪,发狂似的向鬼子扫过去。鬼子从三面冲向山顶,眼看阵地要被突破了。司令员大声命令:全体准备好手榴弹,上刺刀,把鬼子放近点打。听我的命令,我们来个反冲锋!一排手榴弹投了出去,鬼子被炸得鬼哭狼嚎。同志们冲啊!司令员抱着机枪第一个冲出了掩体。冲啊!我们跟着司令员一起冲了出去。鬼子狼狈地逃下了山。
当敌人的山炮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政委带着六连也上了阵地,这是全团唯一一个还成建制的连队。政委瞪着血红的大眼,对司令员说:同志哥,你是司令员,不是赌徒。你不能把战士们的生命都赌在这里。现在,我以党委书记的身份命令你:赶紧组织突围。这里,我替你顶着。
司令员说:老伙计,你走吧。这里交给我。看起来,小鬼子是要跟我们拼命了。这里万一顶不住,咱就都要革命到底了。
说话间,一颗山炮炮弹落了下来,轰的一声在我们近前爆炸了。就在炮弹落地前,我不顾一切地向司令员扑过去,把他压在了身下。据说,他的前一位警卫员就是这样牺牲的。或许是扑得太猛了,我的一只胳膊压住了司令员的颈动脉,将他压昏了过去。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政委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命令道:愣着干什么!立刻把司令员抬下去,无论如何,你们要保证司令员活着突围出去。
我和警卫参谋一起解开司令员的武装带,用它将司令员绑在我的身上。借着暗夜的掩护,在枪林弹雨中冲下了山。我几次被石头绊倒,被爆炸的气浪推倒,每次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背着司令员向前跑,脸上、身上汗水和血水流在了一起。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保护司令员冲出重围。那次战斗中,有好几位掩护我和司令员突围的战友,在撤退中牺牲了。
过了几个月,在我外线部队的不断打击下,鬼子陆续退回了据点,“反扫荡”结束了。
深秋时节。司令员带着部队又回到根据地。草木萧条,落叶纷飞。六连的战友们和政委一起永远地留在了阵地上。当地的老乡们,为纪念掩护他们突围而牺牲的勇士们,流着泪竖立起一块高大的石碑。
司令员在墓碑前沉默了很久,直到天上出现星光,他才擦干泪眼,站起来说:政委呀,是我害了你。我这条命是你的呀。今后我要带着这条命,革命到底!
后来,有一天。司令员把我叫过去,告诉我:你跟随我很长时间了,现在组织上决定让你下连队去当副连长。你要好好打仗,用脑子打仗,不要像我那样莽撞。分别前,司令员解下那根曾把我们绑在一起的武装带,说:谢谢你在战场上救了我。拿去做个纪念吧。别忘了牺牲的战友们,别忘了政委。
二
父亲是躺在监护室病房的床上,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第二天,他将做心脏手术。他说,人生在世,最动人心魄的是生离死别,在战争年代,从首长到士兵,每个人都在战场上把生死置之度外,都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这就是生死之交,这就是战友情谊。那一仗,我们军分区部队伤亡惨重,却掩护一万多老百姓和友邻部队顺利突围。流血牺牲是值得的。
父亲说: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当年政委给我们上党课时说过的话,他说:我们消灭法西斯,不只是为了把日本强盗赶回东瀛老家,更是为了民族的自由与解放。我们要在胜利后,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一个人人平等,人人有好日子过的新中国。当年,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战斗的。
那一夜,父亲讲了许多战争年代的故事,却没有对自家事做一句交代。他早前说过,能活到八十多岁,对比牺牲的战友们,已经够本了。解放后,司令员进北京城做了高官,父亲再没有联系过他,他怕给领导找麻烦。
三
当夜色降临机场的时候,我刚离开塔台,结束了一天飞行起落训练的指挥。
战争结束后,我从陆军野战部队转入海军。后来又被组织上送入航空学院深造,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海军航空兵。战争年代,我们没有海军、空军,战场上吃尽了没有空中掩护的亏,很多战友倒在了敌人的轰炸下,死不瞑目啊。
那天是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五个年头。我从机场回到驻地,刚想着去空勤灶吃晚饭,就被家属院的管理员拉住了:报告参谋长,可不得了啦。王大队长家的那个混小子又回来了。他问他妈要钱,嫂子不给他,他就把他妈往死里打。你快去看看吧,晚了要出人命了。
我走进家属院,有几个警卫班的战士报告说:今天傍晚,王大队长的儿子从外面回来了,说兜里的钱用完了,向她妈妈讨钱。王阿姨说:你在外面不学好,钱都给你挥霍了,家里哪里还有钱?你走吧,我没钱。当时,王阿姨正在家门口的小院里用蜂窝煤炉子熬鸡汤,那个混小子,上去一脚就把炉子踢翻了。嘴里骂道:你个老东西,没钱还喝鸡汤。说完就揪住母亲的脖领子,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个耳光。王阿姨挣脱了,绕着院子跑,那小子就在后边追着打,后来王阿姨跑回家去,躲到了床脚下,那个混蛋小子现在正找了竹竿,往床底下戳呢。
我听了卫兵们的报告,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呼地往头上冒,简直气得发抖啊。我冲进小院,隔着门都能听到老嫂子的哀嚎。我踹开门,大吼一声:混蛋小子,住手!
那个小子住了手,嘴里却嘀嘀咕咕地说:首长,这是我们的家事,请你不要干涉。
放屁!你爸爸为国家牺牲了。你母亲守寡十年,把你辛苦养大。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逆子?战争年代,我和你爸爸一起打游击,你母亲带着你东躲西藏。你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根据地的老乡们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在我的训斥下,那个小子嚣张的气焰消下去了。
可他嘴上还在胡缠:我不就是问她要点钱吗。她要是给我了,我怎么会打她呢?
给你钱,为什么要给你钱?你二十几岁的人了,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整天跟镇上的小混混们胡吃海喝,钱用光了,就向母亲逼要。不给你就拳打脚踢。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你的母亲,不仅仅是烈士的遗孀,也是根据地出来的支前模范。国家今天养着她,是因为她曾经跟着支前民工们,用一双小脚,走到了淮海战场,走过了长江。今天,你动手打你的母亲,就是在侮辱我们这些打天下的军人,是侮辱养育了我们这些子弟兵的老区人民。你爹牺牲了,没人管教你了是吧?今天,我就代表你爹,管教管教你这个不肖逆子,教你知道怎样做个老八路的后代子孙!
我冲着警卫班的战士们命令:给我绑到那棵柳树上,给他点教训!
那个混小子,被绑到了柳树上。我解开身上的皮革武装带,看了一眼皮带扣上的八一军徽,当年和老王一起战斗、学习的情景,像是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我们打江山,坐江山,才刚刚只有十几年,就出来这样的不肖子孙。我们牺牲了千千万万的烈士,教育不好接班人,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流血牺牲?
我是越想越气愤,扬起手中的皮带,狠狠地向那坏小子的屁股抽下去,抽下去,抽下去!那小子一开始还有点他爹的倔强劲,不过一会儿就顶不住了,开始大声地嚎叫:参谋长,参谋长叔叔,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不理睬他,把武装带丢在地上,对卫兵们说:给我继续打他的屁股。
警卫班长拾起皮带,狠狠地对着他的屁股抽起来。围观的战士和家属们都一起叫好:这么个逆子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那小子被打的受不了啦。不停地哀求:叔叔、哥哥、爷爷们,不能再打了,再打我就断气了。到后来,这个小子给打成了狗熊,屎尿都出来了。他的母亲拉了我的手,直接跪下了。哭着说:参谋长,教训得够了,不能再打了。我可就这么一个独养儿呀。
我把她拉起来说:老嫂子,你求情了,我今天就放过他。但得让他写个保证,若再不学好,绝不轻饶。
那个混小子听到了,一叠声地喊:我写,我写,保证再不敢了。
卫兵们给他松了绑。他跪在地上写了保证书,然后抱住母亲的腿请她原谅。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妈妈,我再不敢打你了,以后一定对你好,一定对你好。
这以后,不仅王家的坏小子老实了,就是家属院的另几个小混混也收敛了许多。老太太们有了杀手锏,哪个坏小子不听话,她们就会警告他:敢胡来,我们去报告参谋长,看不好好收拾你!
四
用武装带教训坏小子的故事,是父亲在饭桌上讲给我们姊妹们听的。他那时笑着说:用皮带打屁股的方法教育孩子,我做得有些过头了。其实,那个孩子他父亲在的时候,还不错,学习成绩也好。后边十年是被他妈妈宠坏了。老嫂子后来挨打受气,自己也有责任。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知道秦朝、隋朝都是二世而亡。我看重要的一点教训,就是没有教育好后代子孙。
父亲说:那个坏小子后来还不错。他去了渤海油田,听说最近还当上了油田一个单位的副书记。老嫂子晚年也还算幸福,媳妇和孙子都待她挺好。那年,那个小子还给我写过一封信。说是叔叔你那年的那顿臭揍,打得我好痛快,趴了半个月才起来。我感谢你抽了我的屁股,让我脑袋清醒了。没有你那顿揍,就没有我的今天。说到这儿,父亲爽朗地大笑起来。他连连摆着手说:打人是军阀作风,你们教育孩子可不要跟我学啊。
不过,你们一定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老一辈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不能变了颜色。看到电视上揭露的那些贪官的罪恶,我就心里不安啊。承平日久,难免懈怠,不加大惩处力度,容易出问题哪。
你们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的惨烈,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我老了,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常常想: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要是千千万万烈士们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弄丢了,变色了,对我们这些老东西来说,那就是一场噩梦呀。
现在国家富强了,生活好了。你们要把我的孙子、孙女们教育好,不能奢侈、不能骄横、不能躺床上啃老。都必须忠于国家,诚实劳动,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儿孙们不给国家找麻烦,就是对我孝顺了。
五
走出渔村的公寓前,我又找到一根武装带。那是我自己的武装带,是从北国军营里带回来的。武装带,是军人军容风纪重要的一环,带上它,再疲惫、再困苦,也会立刻精神焕发。它是军人的荣耀,也时刻提醒军人自律。父亲是戎马一生的老军人,正因为此,他才将武装带如此细心地完好保存了几十年。
父亲的武装带,每一道纹路、每一个斑点,似乎都藏着密码,写着传奇,可惜父亲已经远去了,我再不能听到那些或远或近的故事。
走出渔村,回望夜空,满天星光。
那些繁星舒朗地散布在苍穹深处,每一颗都清晰在目。有一颗星,一直伴随着我的脚步进退,它的周身散发着慈祥的光芒,带着别样的神清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想,那应该是父亲来自天上的眼神吧,它对我,对他的儿孙们充满了期望。
两根皮带,记录着生命征程上的血雨腥风,革命情谊,保家卫国的勇猛斗志。
第三根皮带,暮色垂降,和平时代的另一种诠释与感恩。
有在场的战争场景,有细节的人物刻画,有第三视角的旁观,全面铺展,又重心凸显,令人铭怀的佳作。
这篇朴素的文字,让人感动,也让人思绪万千,我想起了天国里的老父亲。
这篇令人热血激奋的文章是首先在Q群看到的。忍不住想说几句。
武装带,是用来整肃衣着,修饬仪容的;衣着和仪容意味着精神面貌与斗志。而文中的两条武装带,却都承担过特殊的使命:一条在战争年代用来救过司令员的命,另一条是和平年代,惩治过迷途的逆子,这说明它们象征的不仅仅是军容军纪和自律,也是精神、理想的传承——作者结尾又特意提到了他自己的另一条武装带,这一主题进一步加强,匠心独具,无臼巢可落。
天上的星星眨眼睛,那是老一代榜样对接班人的期望。好文,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