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四时常忆(散文)
天有四时,春秋冬夏。在热爱生活的人的眼里,四时风物皆成诗,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是宋朝无门慧开禅师感悟四时风光的禅诗。可人是无法满足的,面对四时之好,也落魄丢魂,埋怨风光不解既往事,一声叹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啊,李煜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光有眼前风景,怎奈无法追回既往。而我,求得一解:四时常忆,常忆可丰满人生。
用回忆来弥补往昔的失去,以回忆添彩今日四时之风光。人总是向往圆满,虚实相生,也是生活的法则。想起白居易的宵夜苦,我也有同感了,“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不是四时风景不好,而是风景牵我长相忆。四时常忆,惜君如常。常怀感念之心,一个个与我最亲的人,就轻轻打开我的脑海轻纱,撩开风帘,轻婉走来,如常如旧,一生所得弥足珍贵。
每个季节都有一个“君”,君为季节之魂,将那时风光着了浓彩。我的“君”,用现代时髦的词儿说就是“女神”,我心仪的女人,填满了春色,亮了夏花,美如秋月,洁似冬雪。
岁月在不断过滤,时时沉淀,才让这些与我生命节点相遇最美的女人留下了丰满的形象,挥之不去,去了再来。
◎流鼻涕的孩子最聪明,一个笨的也没有!
这是我八岁那年的春上,趴在英姐背上,唯一还记得的话。流鼻涕与智商有什么关系,谁说得清,怎么可以扯得上!
1964年的初春,寒冷被老屋遮住了,春风骀荡,屋前一派春阳暖融。我们家和六母家挨着,六母家街门前是一盘大石碾,在我心中,六母就是大户人家,这是我对“大户人家”的最初认识;我们家门前一石臼,怎么说也是不输别人家,我以为,和六母家一世要好,石碾石臼大概就是亲兄弟,不好都不行。我的妈妈和六母在石臼捣米糕,围在妈妈周围,就是那时我的快乐,我已经不再粘人了,妈妈看着我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从此有了一个梦:要我上学读书。这是妈妈日后告诉我的。
六母的大女儿,在村小学教书的英姐,也凑过来跟妈妈絮叨闲话,这是很反常的,她是大忙人,可那时的我一点也没有在意。
“来呀,英姐背背啰……”英姐蹲下,要我爬到她的背上,我不知是一个陷阱。
“跟姐上学去喽……”我懂得上学是什么意思,就是从此失去快乐,不能时时看着妈妈,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我已经争取了妈妈的同情心,她好像转身在抹泪,六母轻轻拍着妈妈的背,似乎是在安慰着什么。可我马上觉得妈妈和六母都是“同谋”,妈妈赶上了英姐,将早就准备好的书包塞在她的手心里(是用橡皮筋串起毛巾做的书包),什么也不说,拍了拍英姐的肩膀,好像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拍里,彼此心领神会了。
书包并没有装下什么,有点东西压着,我后来知道装的是我最喜欢吃的“饼角”,老家称“爪爪豆”,孩子每个学年开学,家长就要预先烙好,意思是期望孩子念书“呱呱叫”,就像炸豆一样,响亮着,清脆着。我记得曾经就争着问妈妈要过六母儿子新哥的“爪爪豆”,妈妈哄我说,妈的儿哟,再过三两年,妈也给烙上几大锅……
我很坏。我明白一切了,便在英姐后背上疯狂地哭喊起来,但无效,并不能打动妈妈和六母。我将鼻涕全都抹在英姐的后背上,使劲地抹,英姐穿的是碎花袄,所以不能显出抹了鼻涕。
哭喊没有用,每日,我只能被英姐强行拉到背上,送到一个胡同里的两间教室,那里有二十几个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她做我的小学老师,可我从来不想叫她是老师,我恨她是妈妈的“帮凶”。其实,比我大两岁的斧子哥也在教室,英姐把我交给他。我的一年级不知怎么过的,吃了饼角,也把书撕碎得不少。
英姐现在已经是80岁的老婆婆了,那年从烟台回老家给故去的六母上坟,我见过她。她还提起我上学这段事,但不再说流鼻涕的糗事,一直握着我的手:“召儿,老街的孩子只有你念书最有出息,姐也不如你,姐当年没有说错吧?”
我一个劲地点头。世事沧桑,英姐老了,花白的发,颤抖的手,我真想爬到英姐的背上,享受当年英姐背着我上学的美,可英姐已经无力再承重了。她用我成才的故事温暖着自己,我也最怕英姐唤出我儿时那些往事,可还想听她讲我的故事,辛酸却是幸福着。
“义嫂(英姐称呼我的妈妈)走得早,不然,看着你这么有出息,她还不得跑到烟台跟我唠嗑……”英姐提到我的妈妈,一阵心酸,我知道,英姐是在证明着她的眼光:从她背上背去上学的孩子,流鼻涕的,一个笨的也没有。我知道,英姐的弟弟斧子哥念书没有太大的出息,可她已经无法分出我与斧子哥谁亲谁疏了,我是英姐的弟弟,一个用真情赞美和看透未来的眼光从掌心捧出的孩子。那时,我不懂得英姐的话的意思,可这句话常常被六母重复,她不是在炫耀眼力,而是在鼓励一个孩子。
自从我毕业走上教书的工作岗位,虽然所教的是高中生,他们的心智相对成熟很多,但我始终把激励之心给他们,这些是当年英姐言传身教于我的,不是从教学的书上学到的。
四时常忆,惜君如常,相见亦无事,见时不知说什么,一段幸福时光都在相握的手上。一个人总是走进自己的视野和记忆,总有一个季节让人不自觉地怀想。英姐,与我的春天有着不可割断的关系,淡淡的思念,总是在春风漫过老街的那时涂抹着我的胸怀,暖和爽,是说不出的滋味。
◎我就喜欢你父亲裁缝的衣服,合体合意……
1972年夏,我上了高中,这是我们家开天辟地走出的第一个读书人,这是妈妈念叨的话,也是她的骄傲。那时考高中,一论成绩,二论出身。我是考上的,全村就七八个高中生,妈妈觉得很光荣,尤其是秋末,她要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来了家访的高中老师,她觉得那才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件,早就将这一天用符号标注在月份牌的日子上。
妈妈准备了“喷鲜”的虾酱,踮着小脚去乡上的集市割了一斤肉。这些奢侈的食料,代表着她的十二分诚敬之意,可能现在的人无法理解,我们家吃得起小园的蔬菜,就是经年与荤腥无缘,家访的老师要来,妈妈就是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
我想,家访我家的栾彩萍老师为什么看上了我?有多少自我首肯的想法出现在晚上,甚至在梦里看到栾老师。其实,老师选择到我家可能就是学校的随机安排吧,但春风有意还是无意,都不重要了,迎面和煦杨柳风,无论春风是否为杨柳。
我在高中,就是一个丑小鸭,貌不惊人,学业也无出色之处,栾老师告诉我要家访到我家,那是一种中榜的心情。那几天,我无法集中精力上她的语文课。我想,是不是哪天我捧着作文本去请教栾老师,她看重我的虚心求教的态度?是不是因为长得逆来顺受,栾老师好可怜我,才决定看看我这个可怜虫?我胡乱想着,眼泪控制不住,满面挂花。
栾老师,模样一点不像女人,浓眉大眼,我们同学私下都说,栾老师投胎的时候本来是男人,出生的时候遇到和风,而变成了女人身。自从栾老师的“我要去你家家访”一句话,我便改变了她给我的印象。几个黑铁发卡最配乌黑的秀发;浓眉上写着慈爱两个字,不容丝毫篡改;厚厚的嘴唇,写着“忠厚”的字……原来美是可以这样轻易走进我的心底,也是可以改变的,我明白,美是我们内心情感的一种寄托,并非审美的对象有着怎样的所谓美的特质。
那个晚上,栾老师来了。可妈妈来不及做一顿晚饭,束手无策。栾老师说,家访是不能给老师管饭的。我也知道,栾老师不在于一顿农家饭,可我在乎老师吃与不吃的态度变化。
可栾老师没有谈及我的学习,她带来了几块布料,要我父亲给她加工成衣,父亲拉开软尺,量好了衣服的尺码。
好像是过去两个周,我将缝好的衣服带给了栾老师。有一天,栾老师提前到课堂,将我唤出,说,我就喜欢你父亲裁缝的衣服,合体合意……
我上了两年半高中,栾老师常让我把衣料捎给父亲。后来我知道,栾老师是想给我的家庭增加一点收入,平时缝一件上衣才一块钱,可栾老师总是用一个纸袋装着两元钱让我带回来。我明白了,我能够读完那段高中,是栾老师资助了我。
我不能忘记这段缝衣的故事。一个用心帮助别人的人,是值得人尊敬的,但毕业以后多年不见栾老师,心中怅惘。那年,我得之栾老师晚年寡居于济南,便买了礼物登门看望,栾老师一直紧握我的手,畅谈半日,起身拿出我父亲为她裁缝的一件衣服,说,我就是喜欢你父亲的手艺,至今还留着这份惦念。
我不敢目视她,生怕在父亲的话题上再谈下去,因为时光给老一辈的日子很短,我也怕栾老师伤感,留下电话,好时常问候,但第二年栾老师就离世了。
炎热的夏,在火炉子一般的济南,我却感觉不到炎热,因为我看到栾老师依然健硕地畅谈那时的温暖事,夏日里有了清爽,一个最美老师的影子始终与我记忆里的夏天相伴。
什么最合体合意?是一份悯人的温暖情怀就是,我常忆她,可慈爱之情总是刺痛着我的心。她从不诉说那时是她帮助了我这个贫困的家庭,总是说,父亲的裁缝手艺让她满足。那段师生情,常忆常新,常忆常暖。
◎儿,你别管了,我会把秋天变成我们的希望。
这是1979年我正在烟台读书。刚刚是立秋时节,妈妈给我来信里的这句话,我依然记得,这封信是我的堂弟代写的。
“别管了”,是要儿摒弃杂念,好好读书。一个秋天就是我们的希望?这话或许不是妈妈说的,我看出了代笔的痕迹,若是妈妈说,她会这样对儿说,秋天,翻乱了的地里还有好东西。
我将于第二年毕业,用现在的话说,1979年是我们家日子上的黎明前的黑暗,妈妈为了让我顺利读完书,借着钱,和父亲托人买了两头壳郎猪,每头都在百斤上,妈妈准备年底我放寒假回来出圈,那时,两头肥猪怎么说也要400斤,还上猪的本钱,净赚120块钱一点没有问题,这是这年暑假妈妈跟我算的一笔账,唯一一笔希望帐。这个数字,在我们家的历史上,应该是天文数字,说出来一语惊人,那天,我怪怪地看着妈。
为了这个梦想,1979年的秋天,给了妈妈太多的辛劳。白日里,她踮着小脚去队上的晒场干活,傍晚,她便提着小小的镢头,登上老家屋后的小山,复收地瓜,俗称“捡漏”。我曾经笑着和妈妈开玩笑说,屋后的地那么近,我们家抢收,那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妈妈大概是懂得这句诗,脸色大变,说,妈若想这样的“好事”,早就发家了。
屋后的山坡地,那年全是地瓜,山坡地收得早。场上也没有多少零活了,妈妈就整日泡在地里。她穿着那件补丁加补丁的蓝布裤子,身下坐着一个蒲团,手拿小镢头,每一寸土地也不放过,她要深翻,将漏在地里的地瓜刨出来。秋雨来了,斜斜的雨帘,成了一道风景。妈妈说,用不着洗脸,抹两把爽着呢;地不旱,刨起来松松垮垮。这是我的妈妈当年病逝后父亲告诉我的。她哪里知道,一个小脚女人怎么可以经得住风雨,连诗人们都明白秋风秋雨使人愁,可妈妈当作了清凉的洗脸水,看成了旱地里的甘霖。
我上学前亲手盖起的四间房,院内院外,墙上墙下,都被妈妈的秋收硕果装扮一新了。妈妈将复收所得的地瓜切成干,一片片摆在干净的地上,放在平整的墙头上,猪窝盖上白花花,院墙的石头缝里插着树枝,树枝上挂着地瓜干。我想,妈妈干着这些,她并不会喊累,因为每一片地瓜干就是妈妈给儿子的希望。她要用这些粗粮喂猪育肥,换回很多钞票,那些钞票崭新,闪着油光,妈妈脑子里应该闪过这样的画面。妈妈要陪着我,推着那些地瓜干去粮管所换来粮票,不让上学的儿子饿着肚子念书。
一个秋天,妈妈用镢头刨着希望,每一寸土地上画着希望的符号;妈妈用洁白的地瓜干亮着希望,与日辉映,希望灿烂。两头猪身上写着鲜活的希望,她看着猪笑得最开心。
妈妈最喜欢听儿子赞美,那些年,母子坐在炕头,互相夸着,也是生活的动力,我想写成诗,夸夸秋天里的妈妈,我怕妈妈不习惯,还是喜欢即兴表达。
我没有等到当面赞美妈妈的机会,1979年12月29日,还有三天就过新年了,我接到了一封加急电报,要我速归,直接到县人民医院。在医院的太平间,我抱住了冰冷的妈妈,希望是热的,妈妈却冰凉。
我要妈妈等着过年我回去,读一篇《秋天的希望》给她听,我考上学,我告诉妈妈学的专业是“中文”,妈妈说,中国话还用学,我的儿说得滴溜溜。我要让妈妈知道我学了一年多的进步。可妈妈无福享受儿为她写的作文,听不到妈妈给儿的赞美。
有妈妈的秋天是温暖的,秋天过去了,妈妈的温度一直在,可妈妈因秋凉而患上了胃肠炎,以至于脱水,这样的小病,却没有抢救过来。我无法责备谁,我想,如果儿在妈妈的身边,妈妈不会因小疾而辞世。
妈妈给了儿子继续读书的希望,可就是不把生命的希望留给自己,一个秋天,写满了希望,也写着遗憾,儿不能笑着高谈阔论妈妈的希望,只能常回想妈妈为儿的希望做着付出。
好的文字,来源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来源于细腻的情感和对生活的热爱。读怀才老师的散文受益匪浅,不仅取材广泛,而且立意高远。佩服,学习了!
编辑不到之处,敬请批评指正。远握,冬安。
每个人,每一幕情景,每一份情感,都会在有限的光阴里,绽放出璀璨的花朵。
聪慧的英姐、善良的栾老师、慈爱的母亲、至诚妻子;
怀才老师笔下的每个女性都是丰厚而慈悲的。
她们所赋予的情意,不管时光如何变迁,四季如何轮换,都值得厚爱与珍惜!
因为她们,你也愿意做一个温暖的人,温暖生命,温暖四季光阴。
怀才老师的文字细腻而有质感,朴实而又韵味无穷。
我们每个人都是丰厚多面的,像极了这四季里的一叶一木。
因四时可期,因人间值得,故而灿烂至极然后归于平淡而天真,人生是,文字亦是。
惟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四时常忆,忆时久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