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这个春天有点儿晚(小说)
一,烟花不止,我们就不回家
正月十五的晚上,看着不时冒出来的、在夜空中绽放的绚烂烟花,吴天娇不但感受不到节日的喜悦气氛,反而满腔愤慨和疲惫。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丈夫刚刚打过电话,说女儿妞妞还在发烧,问她什么时候能到家。
社区的刘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很胖,肉鼓鼓的一张大脸,她抻了抻已经移蹿了位置的口罩,说:“今天晚上的烟花不止,咱谁都别想回家!”她说着率先上了车,让社区的陈志强开着车奔着烟花燃放的方向进发。
吴天娇来镜湖社区工作一年多了,平日的社区主任刘艳芹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第一次见她这么撸起袖子,急了眼。
自从新冠疫情的警钟响起,镜湖社区的工作人员就一分钟都没闲过,在各小区宣传、设门岗、出入登记、监督隔离……还要给各个住户打电话,遇到不接电话或者家里没人的,她们还要进行调查。吴天娇每天回到家都已经过了七八点,女儿妞妞早都睡了,丈夫杨建对她也颇有微词。
“你那个社区的破工作,快别干算了,一个月能开多少钱?”杨建说。杨建长得高大帅气,性格稍微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他子承父业,经营着一家大理石加工厂,家庭生活还算富裕。
吴天娇大学时学的是金融,毕业后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城市的银行工作,就因为与杨建高中时就恋爱,放不下这段感情,所以毅然回到家乡这个小县城来,跟杨建结了婚。
吴天娇的父母都是国家公务员,极力反对她放弃大城市的稳定工作而选择结婚,但吴天娇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父母也拦不住她。吴天娇长得很漂亮,身材挺拔,曾经是许多男孩的追求对象。结婚后杨建对她也十分宠爱,生完孩子后的吴天娇却得了产后抑郁症,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莫名其妙地爱发脾气、爱哭。
父母断定她是在家待久了,没有社交环境才会这样,也不甘心让女儿年轻轻的就做一辈子家庭主妇,于是动用了各种关系,把她安排进了镜湖社区工作。
社区的收入不高,但最起码可以走出来,多结识几个朋友,做些有意义的工作。
进入镜湖社区工作后,吴天娇每天跟社区的大爷大妈们家长里短,虽然琐碎,却也让她的生活充实起来,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她的抑郁症状也消失了。社区的同事都知道她家里有孩子,对她也很照顾,平时遇上贪晚加班的活儿,都不用她,让她先回家。
现在疫情爆发,是大家最忙的时候,杨建让她这时候提出不干,她觉得对不起大家,她咬牙挺着,也坐上了刘主任的车。
手机又在她口袋里响起来,刘主任说:“小吴,是家里有事儿吧?你孩子小,要不你先回去吧。”
吴天娇忙把电话按成了静音,说:“没事儿,主任,家里不用我管,他们早都睡了。”
社区的车子在新城小区的门口停下,果然见小区门口的路边摆放着几个放空了的烟花壳子,人却早不见了。
陈志强说:“刘主任,咱们这么追,也不是办法啊,人家点上就跑了,这不是遛咱们嘛。”
刘艳芹转身回车上拿出了喇叭,对着小区里喊:“各位居民,对不起,打扰大家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大家想过节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现在是疫情爆发时期,大家应该不聚集、少出门,何况燃放烟花爆竹本来就对环境有污染,对我们的身体也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请大家自觉!也请大家互相监督!不要违反规定!不要燃烧烟花爆竹!如果一旦发现还有人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请大家拨打我们的举报电话,我们的电话是……”刘艳芹喘着气,声音越说越沙哑。这样的喊话,她已经连喊了好几个小区了。
吴天娇从刘艳芹的手里将喇叭拿过来,又将刘艳芹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后又说:“如果一直有人燃放烟花,我们工作人员今天晚上就得一直在外面,不能回家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了!祝大家节日愉快!”
楼上的几户窗子打开了,还从窗子里传出了鼓掌声。
不知是哪个窗子里,有一个男人扯开嗓子吼道:“这个小区的人都听见了吗?支持一下工作,都别再放了,谁敢再放,我们也对他不客气了,直接给派出所打电话举报了!”
吴天娇感动地对着小区的楼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口罩在哪儿都是紧缺物资
吴天娇到家的时侯已经是十二点以后了。客厅的茶几上扔着玩具,脏纸巾,水杯,撕开的药盒,半碗飘着油汤、味道浓烈的方便面剩汤汁……她这才感觉到自己被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走进厨房,电饭锅里竟然还热着一盘饺子,她迫不急待地就要伸手去拿。
“你洗手了吗?”丈夫杨建出现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对,非常时期,得好好洗手。怎么?你还在等我?没睡?”吴天娇知道丈夫杨建一定会责怪她不接电话,赶紧陪着笑,去洗手间洗手。
出来时,杨建已经将饺子端到了餐桌上,叫她坐下来好好吃,自己也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干嘛?”吴天娇问,她预感到杨建是有话要跟她说。
果然,杨建一开口便语重心长,说:“你看,我知道你很珍惜现在的这份工作,可是疫情太严重了,妞妞还小,抵抗力还不够,你每天在外面这么跑,万一把病毒带回来可怎么办呢?妞妞这两天发烧,我就挺担心的。”
吴天娇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说:“我以后一定注意,好好做好防护,回家就消毒洗手,这总行了吧。”
杨建沉下了脸,问:“你听不懂话是吧?你觉得是你的工作重要?还是我们全家人的健康重要?你还想当模范、当英雄啊?你们领导给你洗脑了还是怎么着?”
吴天娇说:“什么模范、英雄,我可没想那么复杂,我是觉得平时大家工作时都挺照顾我的,这一有事儿,我就说不干了,那也太不讲究了,我说不出口。”
“什么是讲究?把你分在那个根本控制不了,人人都不戴口罩的小区站岗就讲究了?你不要命,就不替孩子、替家里人想想了?我告诉你啊,这饺子就是我妈给你包的,她让我劝劝你,能不干就别干了。她零三年的时候接触过SARS病毒的病人,知道这个病毒的传染性有多强,目前也无药可治,新冠就是SARS的升级版。”杨建说。
杨建的母亲和大姐都是医院的护士,母亲已经退休了,大姐杨领还在医院工作。
“大姐不还在医院嘛,她都不怕,我怕什么。”吴天娇说。
“医院管得严,有强制手段,防护做得也好,你们有吗?”杨建说。
吴天娇知道杨建在担心什么。她现在分管的小区是一个回迁小区,里面住的多是留守在家的老人,这些老人都不听劝,每天该出门出门,该遛弯儿遛弯儿,而且还不戴口罩。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地相劝,好话歹话都说了,老人们只有一句话:“不怕,传染就传染,我们不怕死。”
“大爷,大娘,你们不怕死,也得考虑考虑别人啊。”工作人员说。
“别人我们就管不了了,再说我们也买不着口罩,太贵了我们也买不起。”大爷大娘们我行我素,振振有词。
工作人员也束手无策,总不能报警,把这些大爷大娘们全都抓起来吧?
刚刚杨建提到了母亲和大姐,吴天娇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找找杨建的大姐,让她帮着在医院看看,能不能买到些口罩给这些大爷大娘?
杨建见吴天娇不听劝,赌着气回屋陪女儿妞妞睡觉去了。
吴天娇一边在客厅泡脚,一边打开了微信,找到了杨建的大姐——杨领的微信。
吴天娇点开杨领的微信,刚要给她发语音,却看见杨领换了新签名:我们虽然在医院工作,却不生产口罩,请您免开尊口。
吴天娇放下了电话,看来现在口罩在哪儿都是紧缺物资啊!
三,杨领与王小宁这对儿二婚夫妻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这个时间了,杨领坐在床上,也还没有睡,她在纠结着一件事,要不要跟丈夫王小宁说。
杨领跟丈夫王小宁是二婚,杨领是医院内科护理部的护士,个子很高,长得浓眉大眼,性格开朗;王小宁是医院眼科主任,人很瘦小,比杨领年长五岁,有天生的小儿麻痹症,性格沉默内向。
王小宁没有结过婚,他们能够结婚,还是杨领主动向王小宁表的白。为此,医院曾有一阵子疯传杨领是个贪慕虚荣的“心机婊”,她看好的是王小宁眼科主任的肥职和丰厚的收入。否则,凭她的外表,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跛子呢?
王小宁因为天生的身体残疾,便对女人关闭了自己的心门。在与杨领交往前,他也有过很多与女人相处的机会,但直觉告诉他,对方鄙夷着他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好的只是他的收入和赚钱的能力,他都沉默着拒绝了。
杨领则是因为丈夫外遇离的婚。她的离婚曾闹得满院皆知,成了一个大笑话。丈夫的第三者拿着孕检单来医院找到杨领,声称自己怀了她丈夫的孩子,让她回家去与丈夫拿个主意。一向性格要强的杨领哪儿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和背叛,一气之下便与丈夫离了婚。
有一次值夜班,王小宁看见杨领坐在护士值班室里哭,他默默地走过去,递上了一包纸巾。杨领抬起头时淌着鼻涕,两眼透红,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哭得很伤心。她抬头对王小宁说:“谢谢王主任。”
王小宁理解地说:“我知道这不是劝你坚强的时候,想哭就哭吧,我给你在门外边看着,有事儿我叫你。”说着拐着腿出去了,还帮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杨领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得知前夫在他们离婚一个月不到就跟小三儿结了婚,并且把他们五岁的儿子明明放到了婆婆家,不管不问。杨领于是跟母亲商量,想把儿子明明接过来自己养。
母亲立时制止了她:“你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就是个护士,收入又不高,又上班又带儿子,这日子将来怎么过呀?再说,现在的男人多自私,谁会愿意替别人养儿子?你把儿子接过来,以后别想再找了,没有人要你!”
母亲的话就像一把现实的手术刀,直中要害地剖了下去,把病源体展现给杨领看,让杨领没有了余地。她这才越想越为难,越想越伤心,哭起来了。
事情还真奔着母亲的话来了,有人给杨领介绍了一位当老师的男朋友,他们相处了半年,彼此都觉得各方面合适,对方人也挺不错,老师男友便提出了要结婚,杨领也应允了。
这时候前夫打来电话,说他媳妇要生孩子了,他妈得照顾他媳妇,让杨领把儿子明明领到她这儿住一段时间。杨领听了前夫的话一肚子的气,可是,一想到儿子那可怜兮兮的小脸儿,便没说什么,当天就把儿子接了过来。
谁知道,老师男友一见了杨领的儿子,脸色就变了,问:“这是要在你这儿常住啊?还是就待几天?”
杨领就把前夫的情况说了。
当老师的男友平时文质彬彬的,这次一听了杨领的话,脸色马上就变了,一改往日风范,张嘴就骂开了:“想什么便宜事儿呢?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他是不是个男人?那孩子不跟他姓啊?离婚的时候是不是判在他的户口本上了?后窝生一个就不要前窝的了?什么人啊!”
杨领觉得这位老师男友简直是在骂街,听得不顺耳,就说:“你说什么呢?什么后窝的、前窝的?说得这么难听。”
老师男友说:“你别管我说得难不难听,反正这个哑巴亏我不吃,我跟你认识的时候说得好,你不带孩子,我也不带,我们将来可以再生一个。要是以后你前夫不管他自己的儿子,我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替他养着吧?你必须跟他有个说法儿。”
杨领气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扭头就走了。后来,那位老师又给杨领打过几次电话,杨领都没有接。那位老师于是到处放话,说杨领欺骗了他的感情。
杨领决定就这么带着儿子明明过了,再也不找人结婚了。母亲却一直当着孩子的面儿报怨,说她的前夫不负责任,说杨领缺心眼儿、太软弱。杨领怕母亲的抱怨影响到孩子的成长,就从母亲家搬了出来,独自租了房子。
有一个周末,幼儿园放假,杨领值班,母亲去打麻将,她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带孩子,她就把孩子带到了医院。可巧那天要全院大检查,一旦查到有人私自将孩子带到工作地点,给领导留下的印象不好不说,她还要受到处罚,闹不好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
杨领正焦急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走廊里遇见了王小宁。王小宁看出她的焦虑神色,就问她:“怎么了?”
杨领为难地说:“王主任,一会儿全院大检查,我今天把孩子带来了,这要让院长查出来,非罚我不可,闹不好还得全院通报。”
王小宁想了想说:“把孩子交给我吧,我带他上眼科门诊,就说是家长留在这儿检查眼睛的。”
杨领还是为难地说:“我怕他不找你,我儿子的性格有点儿内向,特别认生。”
王小宁听着杨领的话就说:“那孩子的性格和我小时候一样,我小时候也认生。”然后径自走进了护士值班室。
杨领的儿子明明正坐在椅子上画画,王小宁凑过去看了一会儿,说:“画的真好,坐姿也正确,照这样以后肯定不能得近视眼。”
杨领笑了,对儿子说:“明明,叫王叔叔,你看王叔叔夸奖你呢。”
明明抬头看了看王小宁,又扭捏地垂下了头,没有讲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