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少年的秧苗(散文)
一
清明麻,谷雨花,立夏栽稻点芝麻。
每到蛙雨插秧时,一幅久违而清新的画面总是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山野桐花皓皓,阡陌烟雨蒙蒙,水田涟漪漾漾。一个青葱少年卷起高高的裤腿,把袖子捋到手肘上,赤足走下开花的田埂,与一群青箬笠、绿蓑衣的农人比试插秧。他的秧苗分得很匀,根须插得很正,速度插得很快,纵横插得很直。很快,他超过了一个人,又超过了一个人。六行碧绿的秧苗,随着他不断后退的脚步,恰似一个诗人在初夏的田野上写下了美妙的诗行。
站在田埂上观看的麻子队长当场宣布:嘿!比正劳力还正劳力,评工分时给这娒儿记上十分。大家都说,佩服,值!
那个少年就是我。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那时候,还处在大集体年代,一年到头,生产队有干不完的农活。什么摧芽播种、犁田平田、掘园种麦、拔秧插田、耘田除虫、铲草翻藤、挑肥担灰、夏抢秋收、冬种积肥……例不胜数。但这些多为劳力活,惟插秧与众不同。
也许,在乡间众多的农活中,就属犁田和插秧的技术含量最高了。技术活,就具有专业性质,这点在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就体现得十分明显。当时生产队评工分很有意思。一个生产队约五六十个劳力,队里像评职称一样先把这些劳力分成三等,把身强力壮,挑粪、打稻、掘园等重活样样都吃得消的曰为“正劳力”,略逊一筹的曰为“次劳力”,只配打下手的曰为“半劳力”。正劳力一天的基准工分是十分,次劳力得八分,半劳力得五分。往往,半劳力又会被人们称之为“五分头”。但到插秧时,评工分就不再以劳力论英雄了,得凭各人的技术水准。
我父亲是村里插秧的一号高手,他一天可以附加三分。老右派日康公是半劳力,平时上山掘番薯园,正劳力都抡着大锄头,一锄下去,“哧”地一声,锄头深入地里只露一个锄头蒂,然后“哧啦”一声把缠满“千斤拔”草根的泥土翻起,一日可掘一千藤。日康公则抡着一把锄头儿,一锄下去,也“哧”地一声,锄头儿仍露出地面半截,然后“哧啦哧啦”地一通摇,才能把泥土翻上来,一天只能掘五百藤。但一到插秧,他遂从一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变成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一天可得十二分。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也是一个插秧高手,因为插秧是一门技术活。
大家对我父亲是心服口服的,但对日康公就不那么服气。一次,秧地鸭和玉生叔在评工分时公开跳了出来,说一个五分头都可以得附加分,他俩也要加。
麻子队长说,不服是吧,明天到田里比试去,是马是骡子拉出来遛遛。
二
次日,斜风细雨天,全队的人来到“九石”。
“石”是舟浦人计量田地面积的俗称,三石相当于一亩。九石是生产队最大的一坵田,形状酷似两个串起的葫茹瓜,田埂不直,多湾。平时,为了避免把直距插弯,人们在插秧时,都用尼龙线拉着先打好格子插,但今天是比试,就不打格了,凭身手。
我父亲第一个下田“开头支苗”。父亲手拿秧把,站在田头先设计好插秧的走向,便面朝田尾,对准水田的湾角,成直线插六株秧苗,然后转身后退着开插。一支苗每人插六行,父亲插到一米远左右,日康公第二个下田,依次下来的是玉生叔和秧地鸭。大约过去两个小时,父亲第一个直起腰,走上了田埂。过了一会,日康公和玉生叔也插好了,而秧地鸭还扑在田里插。麻子队长连抽了三简旱烟,秧地鸭终于插好了,一上来就捶着腰,“哎哟喂”地哼个不停。
大家站在田头上作现场评判。父亲的头支苗,行行似木匠用墨斗弹的墨线般直,而且不偏不倚地穿过水田的每个湾角,像六行站得笔挺的士兵,从田头齐刷刷地伸向田尾。日康公插的那支苗,也是锭般直。玉生叔的勉强过得去,秧地鸭的则如六条蜿蜒的长虫在田里游,弯来曲去的,而且间距不一,密的田圈难过,宽的可通小舟。秧地鸭的脸色红得似鸡冠,不吭声了。玉生叔甚是得意,说与日康公相比,绰绰有余。麻子队长眼一瞪,说,你还敢吹,就你插的那个“烟斗秧”,我得费多少时间才能把它扶正补好。大家细一瞧,玉生叔插的秧,歪歪斜斜的,许多都浮在水面上了。
我十岁开始就跟父亲学插秧。父亲是一个标本似的农民,庄稼活件件精通,信手便可掂来。他对我说,插秧是门细活,不能靠蛮力,不仅心要灵、手要巧,而且眼要明、腰要韧。他的秘诀是:要插好秧,首先要根据毎坵田的形状,设计好如何把秧苗的纵横间距插得美观,该直插的就直插,该掐弯的就掐弯,该顺插的就顺插。其次是人要站得正,站正了,步子才能退得正,如果站歪了,不是把直行插弯了,就是把秧老插到脚窝里,这秧就难插了。三是分秧时,不能眼睛老往秧把上看,得凭感觉,否则速度就不快……
记得我刚学插秧时,左手拿着绿油油的秧把,用右手抓来几棵,往水田里“咚”地一插。父亲说,不能这样插的,你这种插法,犯了两个大忌。一是插成了“烟斗秧”,插秧最忌烟斗秧,烟斗秧容易浮水,而且返青很慢,得尽量把秧苗和根须插直插正了。二是秧苗插得太多了,有道是“又大又密,当头三粒”,每株以四五根秧苗为宜,太多,会减产的。
我根据父亲的指导把眼睛盯在面前插。父亲说,你不能老是盯住眼前头插,要不时地看看前方,这样秧行才能插得直。我弯着腰,把头贴在水面上刚插了一会就挺腰。父亲问,怎么了?我说,我的腰酸了。父亲笑笑说,你们娒儿哪来的腰,插秧拼的是耐力,要坚持,一支苗没插好之前,不要伸腰歇力。
就这样,到了每年的插秧时节,不管晴天和落雨,我就戴上竹箬笠,赤足走在阡陌上,先是在自家的自留地上插,接着帮小婶家插。到了十四岁,我也可以开头支苗了。我大公有坵形状似S型的田,父亲叫我去帮忙,我拎把秧苗下水去“开头支”。大公说,大孙子,你可不要把秧插弯到下坵田里去。我笑而不语,选好直行的路径,“噌噌噌”地就开插。头支苗插好,大公看傻了,捋把白胡子哈哈地说,大孙子,要是朝廷评插秧状元,非你莫属。
十五岁那年,我正式到生产队里插秧赚工分。麻子队长以为我是去拔秧,当他看到我在九石插完头支苗时,差点把昏浊的眼珠子瞪出眼眶外,露出黄溜溜的大板牙说,哦唷!直看横看斜看三线都笔恁直,比正劳力还厉害,评工分时算十分。
三
少年不经事,那时候我去插秧,除了赚工分、赚饭吃,更多的是为了刷成就感。
长大后,才知这插秧,包含着太多的哲理。与其说父亲当初是在教我插秧,还不如说他是在给我灌输做人的道理。
我父亲是个地道的庄稼汉,更是一个大地诗人。他一肚子装着的全是农谚,唐诗宋词几乎一窍不通,但他却给我讲过一首《插秧歌》。
那一年,我们到黄垄的自留地插秧,老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父亲领着我到黄垄宫去避雨。俩人闲着无事,父亲点上一竹筒旱烟,吸了一口,说,娒,阿爸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五代时期,有一个弥勒佛化身的布袋和尚,他嘻嘻哈哈,喜欢开玩笑和插秧。一日,布袋和尚一人插一坵田,隔坵有四个后生插一坵田。布袋和尚说,你们四人插二亩田,我一人插二亩田,咱们比一比,看谁先把田插好。四个后生马上答应,遂放开手脚像公鸡啄米、车水般插得飞快。布袋和尚见状,甩过去一只破草鞋,草鞋一落水,就化作了一条大鲤鱼。鲤鱼游到第一个后生的脚边,后生遂丢掉秧把,动手去捉鲤鱼。鲤鱼一跳,落到了第二个后生的面前,第二个后生又丢掉秧苗去捉鱼。大鲤鱼三跳四跳满田跳,四个后生追来赶去满田捉。直到天黑,二亩田还有一半未插好,而布袋和尚的那坵田,已经齐刷刷地插上了秧苗。
四个后生傻呆了,布袋和尚笑哈哈地唱起了《插秧歌》。诗曰:“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宫外,哗啦啦地落着雨。宫内,父亲一边“巴哒巴哒”地吸着烟,一边娓娓地给我讲着故事,那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之所以要给我讲这个故事,是意味深长的。
插秧是一种集规划、美学、技巧、眼光、毅力于一体的综合性农活,并非是毎个人想当然的就可以干好的事。
人生又何尝不像插秧。
人生于世,要想成功,须有规划目标。胸中有理想,才会有前进动力。人立于世,必须要站直了,才能走上正道,避免误入歧途。人生的道路曲折坎坷,一味挺胸横冲直撞是不明智的,一味地眼睛向上也不可取。人哪,须弯腰时则弯腰,该后退时则后退,把眼睛贴近水面,用心与大地亲近才是至理。有时候,“后退原来是向前”。啊!人生经风历雨遭遇挫折是难免的,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定力,只有咬定青山不放松,坚韧不拔朝前走的人,才能到达理想的彼岸。
人生亦如稻。
春天浸种摧芽,夏天插秧分蘗拔节,其间只有不时地耕耘拔草,除虫施肥,精心管理,才会换来一秋的芬芳和收获。
稻老一夜,人老一时。现在,我已进入了夕阳黄昏。每当想起年少时与父亲一起插秧的情景,我的眼前就会泛出清绿一片,仿佛心田里又长满了青青的秧苗。
从此,母亲就不让我与牛接触了。很遗憾,兄长应写一篇少年犁田的文章,我想定然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