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是如何无家可归的?(小说) ——并非世界荒诞
一
大学毕业那年,随着国门开放后的第一拨出国潮,我成了一只漂向西方文明汪洋的土鳖。坦白讲,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弄潮儿,甚至也算不上“随波逐流”,完全是“被潮流裹挟而去”的。作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曾亲身畅饮过人民公社的甘露,虽经改革开放春风的洗礼,却难消骨子里对自私自利资本主义世界的敌意。另外,作为充分进化的黄种人,对人高马大、长相粗野、满身体毛,类似大猩猩的老外,又心生恐惧。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虽然我也有环游世界的梦想,但内心里最愿意接受的消磨今生的方式,是在一个田园牧歌的小镇上,像一片树叶那样,由青转黄,随风飘落,然后默无声息地融入泥土。然而,无常的命运让我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上大学离家出门的那天,街坊四邻把窄窄的街巷围得水泄不通。我知道他们并非全是对我感情深厚,多半是我满足了他们看客的心理。我所生长的村子被群山环抱,信息闭塞,村民们最大的欢愉时刻就是死人和娶媳妇,而我的离开为他们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娱乐方式。我的本家,可能和一般村民不同,他们或许会把我看成古时的状元,跟着做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即便和我非亲非故的,把我当作取乐工具之余,也会希冀我将来飞黄腾达之后,能帮村里做些铺路架桥的善事。我这样想,绝非“小人之心”。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村,由于出了一个局长,柏油马路就修到了他们的家门口。乡亲们每谈起此事,无不狂羡不已。即便我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只要我能成为一个大人物,至少能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我这样想,同样绝非“小人之心”。我们村曾盛传,当年那个红极一时、最年轻的国家领导人,其祖籍就在我们村。后来,这位国家领导人成了“四人帮”,此事就再无人提起。走出家门那刻,看到那么多含义复杂的眼光,都聚焦到我单薄的身体上,我搂住门前的小树,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大哭虽然自有一个初离家门的乡村孩子对亲情的难以割舍,但我那颗敏感的心,也意识到了冥冥中的那份不堪承受之重。
大学四年,说结束就结束了,迎来了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刻。我是一个师范生,别说飞黄腾达,就是在县里的中学谋一差事,也非易事。想想四年前离家时,街巷两旁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的、那一双双含义复杂的眼睛,我只能生出当年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悲壮。好在我对自己的悲剧早有预料,大学四年,我唯一的成就就是苦读英语,大学毕业时顺利攻下了托福。按说以我的英语成绩,当年考研是一个稳妥之策。但我认为我已错过了中国读书人的黄金时代,假若我早生一百年,那应该是天朝末年,还会赶上科举的最后一班车,以我的天资,虽不能保证考上状元,但弄个进士,最不济弄个举人的名号,应不成问题。然而,今非昔比,即使读了再大的学位,也不可能立刻封官加爵。因此,我认为考研就像患了绝症的病人所做的吃药打针之类的保守疗法,只不过多了些苟延残喘的时日,终究逃不脱面对死亡的厄运。可是出国并不容易。当时国力不济,公派指标有限,只资助国家急需的紧缺专业。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不再资助之列。从国家的角度讲,我完全理解。汉语言文学,登峰造极的学问自然在我大汉天朝,要学也是异族投师我天朝大国门下,何需本族人出国去学。公派不成,还有自费渠道。可自费出国需要有海外亲友担保。我族自从祖上在那个群山环抱的小村扎根以后,除我以外再无人离开过。别说海外关系,即使在县城找个熟人也难。
然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英雄之言,用在天性懦弱的我身上,似乎不甚合适——我的论文导师的灵光一现,使我这个难题迎刃而解。我的论文题目是《范进中举的悲剧意义》。导师看过后大为赞赏,只字未改,给我评了一个“优”。评过论文后,又问我是否有需他帮忙的事,我便把出国的烦恼说与他。他听后立刻说这事他可以帮忙。我听后难以置信。我其实并没有对他抱任何希望,只不过像患有心疾的人常做的那样,把他当作了一个倾吐的对象。当时,被选在他的门下做论文,我很是失望。导师仿佛就是学生的一面镜子,优等生的导师总是气宇非凡。而我的导师,用“相貌猥琐”形容他似乎有些大不敬,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不过如此。小个子,半秃头,满是皱褶且泛着昏黄暮气的脸。五十多岁了,还是一个讲师。这样一个人,我绝不可能把他和侨属联系起来。我怀疑,他之所以给我论文打了高分,并不是欣赏我的才华,而是我论文揭示的范进的落魄境地恰切合了他的心态。然而,想不到没过几天,他便联系我,说海外担保的事办好了。我狂喜的心情可想而知。“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英雄之语,虽然不适合我,但用“吉人自有天相”来形容自己,却并不过分。在那一刻,我获得了空前的自信,吉人,我完全有资格算作一个吉人,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必要谦虚。我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相信我的导师就是冥冥之中,专门为我而生的。就这样,一个月之后,一个偏僻山村的中国孩子,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戏剧般地降临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大地上。
二
来到美国之后,我也希望能上哈佛那样的名校,以镀个金刚不败之身。但哈佛学费太高,我经济供给能力严重不足,就只好选了一个学费低廉又好毕业的州立大学。该校有东方学系。我曾幻想自己也能像季羡林老先生那样,成为通晓N种语言的国学大师。据说,当年季老先生从德国学成回国,到济南省亲,曾惊动当时的山东省主席王耀武。王耀武把他邀为座上客,并把整车整车米面粮油,送到他家。此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从此,季家名声大振。
可是,我对考古训词,了无兴趣,觉得这些东西充满腐朽气息,实在与渴望飘扬的青春违逆。再说,像梵文那样的生僻学问,早已被季老攻克殆尽。即使我勉强凑合进去,也很难再有大的建树。和我本科专业最为相近的,就是比较文学。可我一向认为文学理论,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之一。历史上大凡有点成就的作家,没有一个是中文系培养出来的。写作还不像音乐和美术,绘画和弹琴毕竟需要点技法,请名师指点倘在情理之中。而写作完全是心灵之物,靠的是天马行空式的心灵之语的自然流露,任何技法都会有辱它天使般的圣洁。文学欣赏更是画蛇添足。一个人能从作品中欣赏到什么,完全靠的是直觉和趣味。对此,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时已有宏论,不再赘述。最后,无奈之下,我选了比较文化。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是因为文化比文学有用。我虽然是一个文科生,但却像理科生那样,对一切的人文学科充满鄙视。我认为人文学科,不过是上帝给那些空有思想而无任何行动力的人,备的一个糊口的饭碗而已。
我之所以选择文化而没有选择文学,因为文化与文学相比,更像一个大袋子,可以把天文地理政治历史全都给装进去。这样做并不是我有穷极天理的野心,而是因为越是大的东西,越容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另外,学成之后,我幻想能成为中美之间的文化使者。对“使者”一词,我充满意淫。在我看来,它虽然不具任何实际权力,但却能像记者那样,成为无冕之王,干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勾当。而这恰和我空有思想无任何行动之力的天性相符。想象有一天,我作为中美文化使者回到祖国,像当年的季老先生那样,惊动某位大领导。我的族人该会如何的欢呼雀跃。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愧,也必定因此一扫而光。
确定下学校和专业,我便过起了一边苦读一边打工的求学生活。日子虽然略显清苦与孤单,但由于远离故土,也少了人事上的诸多烦忧。然而,一天,突然而至的一封家书,却打破我的平静。
信是家兄写的。信中说家中宅基地有被邻居窃去之险,要我无论如何设法回去一趟。我家祖上曾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只是到我爷爷辈上,家道中落。繁华过尽,徒留下一处比普通人家大好几倍的荒园子,但它却没能让我对祖上昔日的荣光充满向往。解放后,我爷爷被扣上剥削阶级分子的帽子,家人因此蒙羞,在族人中难以抬头。两个本家乘人之危,先后把庭院后边的两处背宅占去,单剩下前边的两处阳宅。据说,爷爷生前请算命先生看过,这阳宅是聚风水的地方,千万动不得。家族复兴,全指望它了。我弟兄两人,按理说留下两处宅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自从我考上大学,特别是出国留洋之后,一异姓邻居大叔就开始打我家宅子的主意。
这邻居是三代单传,世代贫苦,以给我祖上打长工为生。进入新社会,时来运转,靠着根正苗红,当上了贫协主席。我亲眼看到他带人把我爷爷从家中揪出,拉到忆苦思甜大会上进行批斗。虽然贫下中农的革命壮举让我心生恐怖,但已被革命洗脑的我却并不愤慨,而是为自己不光彩的家庭出身感到羞耻。我甚至暗暗诅咒,希望剥削阶级分子的爷爷早早从世界消逝。对爷爷的批斗只是从心理上满足了贫协主席复仇的烈焰。他更希望能从实力上压过我家。然而,社会主义讲求的是人人平等、财产均分,他虽为贫协主席,也无法明目张胆聚敛钱财。在农村要有势力,除了钱财,就是人丁,所谓人多势众。那时计划生育还没有成为国策,贫协主席凭着所沾公家的油油水水,一口气让老婆生下七胎。看着自己的孩子相继成人,贫协主席觉得在他这一辈上,终于把我家踩在脚下,很是扬眉吐气。可是,改革开放后,乾坤倒转,地富反坏右被摘帽,贫农协会烟消灰灭。我这个剥削阶级的后裔,和贫下中农子弟一样获得了参加高考的权力。高考不像干农活,靠的是人多势众,而是靠优良的基因。在高考中,我家剥削阶级遗传基因的强大优势显现出来。虽然只有我一人参加高考,却一举中的,而贫协主席的五男二女,虽前仆后继,悉数上阵,却一一落马。我兄长大我十岁,错过了高考时机,若不,我家极有可能会出一个“双黄蛋”。贫协主席对此很是懊恼。他耳闻过我爷爷当年找算命先生看风水的事,狗急跳墙,就想出了靠夺宅子坏我家风水的阴招。他仗着人多势众和贫协主席的老资格,以自己小儿子结婚为由,裹胁村长要我家让出一处阳宅。
兄长在信中写到,宅子事小,风水事大,关乎家运兴衰。宅子一旦被他人窃取,风水被毁,恐怕我家难再有复兴希望。还说现在国内改革开放,很有些崇洋媚外。我这个留学生倘若回来和乡里的领导联络一下,再挖掘一些国内的同学关系,事情尚有转机。最后说,非万不得已,不会万里之远打扰兄弟,望我千万回来一趟,切切。
看完信后,我气冲云霄,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家去。我如此气愤之极,并不是担心自家宅子被占,自己将来无叶落归根之地。坦白讲,自从我考上大学,就没再作回去的打算。我一是气贫协主席的卑劣人格。他使我看清了“伪革命者”的丑恶嘴脸。我曾把他视为正义化身,因此,当他带人批斗我爷爷时,我才会诅咒爷爷早死。后来,我爷爷果真突然暴病而亡。我怀疑是自己的诅咒应验了,为此愧疚不已。这一切都是贫协主席造成的,他不但像一个令人作呕的强奸犯一样扭曲了我的灵魂、污秽了我的童贞,而且还是一个杀死我爷爷的刽子手。另外,我也担心风水被坏会毁了家运和自己在国外的前程。
按理说,我所具有的深厚的唯物主义素养,不该相信风水这样的歪理邪说。可是,当我第一次听到辩证唯物主义老师讲“世界是物质的,宇宙是无边无际的”,脑子里就蹦出一个疑问:世界为什么是物质的?宇宙为什么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辩证唯物主义老师还怀疑我脑子是否有毛病。我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有毛病,因为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脑顶盖就有被冲开的感觉。后来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神。冒着脑顶盖被冲开的危险,我认真思考了神是否存在。我的研究结论是,所谓神,就是既不能证明其存在也不能否定其存在的一种时空物。按照自曹操以降统治者对待敌手的逻辑: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人,在不能证明其有也不能证明其无的情况下,只能信其有。风水正是这样一种东西,所以,我不能不信。再者,即使我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不允许我相信风水,看到家兄言辞恳切的请求,我也不能无动于衷。爷爷不但被我诅咒暴亡,父亲也英年早逝,是兄长把我哺育成人。我虽然洋装穿在身,但心却早已被孝道文化浸淫。长兄如父,父命不可违,回家一趟在所难免。
然而,我一边打工一边求学的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回国之路,漫长周折,盘缠一时难以攒够。但我既能出国留学,智商自然非同一般,再加上血管里流淌的贵族血统,眉头仅那么一皱,就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先给家乡的乡长修书一封。兄长不是说国内如今盛行崇洋媚外之风吗,我就紧紧抓住国人这一心态,在信中对乡长大施软硬兼施之策略。我在信中说自己出国留学是为了报效祖国,学成之后,一定要回馈乡梓。况自己同学大都在中央、省、市、县工作,分布在公、检、法、税、工、商等各条战线,在国内有许多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信尾说,恳请乡长看在乡党的份上,万望给兄弟留一片叶落归根之所。我在行文中故意夹杂着一些诸如“乡梓”“乡党”等生僻老旧词汇,以显示自己作为留学生非同一般的学问。其语意晦暗不明,让乡长勾起无限揣测:即使该人将来不归国工作,但也毕竟是美籍华人,且在国内有那么多身居要职的同学,万万得罪不得。我又故意把那些“身居要职”的“公、检、法”同学放在前边。我知道无官不贪,且近年来国内贪腐之风日盛,料想家乡的这个乡长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这位不会干净的乡长看到我的这些“公、检、法”同学一定禁不住要想:假若得罪了我,万一将来自己东窗事发落在这伙人手里,其后果如何便可想而知。信起草完后,我对自己的“创作天资”大有几分自得,觉得自己所学的专业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同时也稍稍修正了“人文学科毫无用处”的成见。我完全被自己的想象力所陶醉,看到乡长读罢信后,立即将村长召来,大加训斥:孟家宅子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这牵涉到海外关系?老实告诉你吧,这件事已惊动了上边,上边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前些时候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把一位美籍华人投资的事给搞泡汤了吗?为什么还不汲取教训?村长一听立马吓得两腿筛糠、战战兢兢。这件事传到村里,妄想觊觎我家宅子的邻居从此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而我兄长在村里则扬眉吐气,再也无人敢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