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好汉(小说)
一
路虎感觉今天的运气好极了,他一大早送儿子去上学,居然能在竹林里捡到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鸡。
他一边娴熟地拔毛一边琢磨着如何享受美味,那些脑补出来的场景让他心花怒放,不知不觉中连拔毛的动作都带上了节奏。直到邻居家那个叫做鸭毛的小子趴在围栏外,怯生生地喊他:“虎叔,出大事了,城里来的人要开车撞死路明,就在大路上。”
他把野鸡往严重脱瓷的盆子里一扔,大步流星地赶到大路上。果然,阴沉沉的天空下,一辆皮卡车正在原野中轰鸣,似要从横亘在路上的路明身上碾压过去。他娘的,敢欺负老子村里的人!当我路虎不存在了吗?他顿时感到一股怒火在胸膛里燃烧,浑身无比炙热,于是扯下身上的衬衣,迎着风冲到皮卡车跟前,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高高举起硕大的拳头,正要擂下去,忽然冷静了。他想起半个月前,两拳放倒了云水村的李大头,尽管当时的爽快无以复加,但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着实让人头疼。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去医院看望,还写了保证书交给派出所。特别是那个保证书,写了三遍才让王所长满意,那种拿着笔杆苦熬的场景,让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更何况,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算下来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将近不惑的年纪哪里还能如此冲动?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拳头举起来比砸下去更管用,他忘了当时对皮卡车里面的人说过什么,也许压根儿他就没说什么。倒是紧跟在他后面的村长,和那些人叨叨个没完没了。等他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完毕,皮卡车走了,村长回村了,路明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拖泥带水地和他并肩而立。他看着村道尽头,那里有一个人在放水鸭,一个男人混到去看鸭子,真是连乞丐都不如。他远远地对着那人啐了一口,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还是水鸭好吃。”
路明真诚道:“虎哥,中午不用弄饭了,到我家里来整点酒,今天幸亏是你过来……”
路虎想起那只拔了一半毛的野鸡,摆摆手道:“算了算了,都是本家兄弟,客气什么。”
路明又说:“村长中午也来我家,他经常在村里吹牛逼,说有一次和你喝酒,把你喝到位了,一单车倒在了水田里……”
路虎说:“我日他娘!就中午,看我怎么放倒他!你先忙,我等会去大桥中学一趟,忙完就来。”
路虎回到家,把野鸡拔毛,又煎了十几条刁子鱼,然后骑着那辆服役十多年依然好用的“凤凰”牌自行车,从庄前大路出发,往大桥镇中学赶去。在村道尽头,他和周庄的赶鸭人有过瞬间的四目相对,赶鸭人麻木的脸和无神的双眼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两人就这样匆匆擦肩而过。等他赶到学校,熬到下课后把刁子鱼交给了路开文,就迅速返回。出校门的时候,他在小卖部碰见了一个老同学,老同学教初一年级的数学。他给路虎透露了一个信息:一个叫李雄的学生,经常欺负路开文。路虎强压住暴跳如雷的冲动,冷静地与老同学握手道别,然后怒气冲冲地驱车回了路庄。在村口他并没有见到赶鸭人,只见到路庄水田里四处蔓延的水鸭。他没有在意,把自行车扔回家后,慢慢走到路明家里。
中午喝酒的时候,路虎并没有放倒村长,因为村长根本就没有端杯。他举着茶杯,对众人连连拱手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感冒了,正在吃药,不能喝酒,等感冒好了,一定再和大伙儿好好切磋切磋。”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让路虎满意,他正要提出异议,坐在他右边的莲莲碰了碰他的腿。莲莲是路明的老婆,只有二十五岁,身材高挑,长相出众,号称路庄的一枝花。刚才莲莲碰了路虎的腿,路虎并不以为然,他觉得莲莲是在暗示他不要和村长闹不愉快。他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好歹是在别人家里,给主人一点面子还是必要的。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莲莲碰他的腿还有其他的内容。
这一顿饭,菜不算特别丰盛,但土鸡、腊肉还是有的;人也不算多,除了路明夫妻,村长和路虎之外,只有路明的两个堂兄弟,以及他们的老婆。刚立秋,天气还很热,昨天晚上的雨根本就不影响今天的炎热,大伙儿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人人都是满头大汗。路明家的谷酒力道很大,路明只喝了小半杯就不胜酒力,连连摆手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他两个堂兄弟酒量也一般,矜持着在那里浅尝辄止,倒是莲莲今天发挥不错,一直陪着路虎豪饮。村长没喝酒,但是讲笑话的本事还在,他讲了一个段子,引得满桌子人捧腹大笑。路虎却不敢笑,因为有一只柔嫩的脚正在他的小腿和脚背上摩挲,那只脚凉凉的,滑滑的,所到之处必定酥麻无比。他去看莲莲,莲莲正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把玩着酒杯说:“虎哥是我们路庄第一条好汉,今天又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代表我们路明来敬你!我喝一半,你随意。”
说完仰起雪白的脖子,真的就喝下去很大一口,然后得意地举着杯子在各人面前展示,最后把杯子停在路虎面前,挑衅地看着路虎。路虎突然发现喝了酒的莲莲很好看,红扑扑的脸,带钩的眼睛,妩媚的神情,他顿时有种抵不住的感觉,于是端起酒杯,也不说话,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众人纷纷叫好,他却一阵恍惚,筷子也没那么灵活了,暗暗道:“糟了,老子今天要倒!”
又不知喝了多久,似乎人越来越少,他起身去路明家的厕所撒尿,出来时看见莲莲正靠在走廊的墙上,低头掰着手指,似乎有什么心事,又像有些幽怨。他浑身一阵燥热,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走上前去,双手撑在莲莲两边的墙上,凑上前去,两人顿时亲在了一起。正在难解难分的当儿,莲莲突然推了他一下,顺着莲莲的目光,走廊尽头仿佛有个人影闪过,他吃了一惊,顿时酒醒了一半。也不回饭桌了,出了门,深吸一口气,直觉得整个大地都在旋转,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睡醒后已经到了半下午,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儿子路开文在学校,经常被云水村一个叫李雄的小子欺负。路开文胆子小,被欺负了还不敢告诉他,这让他更加生气。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于是就去了路庄庄后的水库边上,在那里等待抄近路回家的李雄。李雄还没有来到,他却先等到了路开文,和村里路教授的儿子路唐唐。路教授是路庄有史以来文化最高的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在长沙做过教授,虽然已经退休在家,却仍有很高的声誉。在四十八岁那年,路教授的夫人终于怀上了第一个孩子,经过孕检,医生们告诉他这个孩子得唐氏综合症的机率极高,但路教授夫妇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路唐唐生了下来。路唐唐果真就是唐氏儿,从一出生,他就成为所有人嘲笑和戏弄的对象,他唯一的小伙伴就是路开文,这也连带着路开文遭到耻笑,因为大伙儿觉得只有傻子才会喜欢和傻子在一起。路虎看着儿子和唐唐肩并肩欢快地走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拦住路开文,又对唐唐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走开。
父子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呆呆站了足有半个小时,期间路虎抽了三根烟。好不容易等到李雄过来,同行的还有云水村老七的两个小子,那两个小子并不是老七亲生的,大的叫做云风,小的叫做云龙。李雄远远看见了路虎,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避让的动作,但终于没有躲,三人停止了聊天,低着头,加快了步子,在经过路虎身边时,路虎冷冷道:“站住。”三人站住了。路虎又说:“你们两个先走。”两人并不走,云风说:“虎叔,你是大桥镇有名的好汉,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孩吧?”
路虎诧异地看着云风,这个少年有着不羁的表情,和桀骜不驯的眼睛,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天不怕地不怕。他在心里感慨:你狗日的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他点了点头,“好,我不为难你们,开文,平时李雄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去打回来,我不插手。”
路开文沉默半晌,嗫嚅道:“算了吧,他们都挺好的,没有欺负我。”
路虎非常纳闷,他很不理解为什么生了这样的儿子?他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产生了深切的怀疑。他走上前去,抓住李雄胸部的衣服,略一用力,竟把李雄提到了半空,“你小子还练过气功!气功是什么玩意儿?有老子厉害吗?你们村的李大头不也很牛逼吗,经得起老子两拳?你再敢碰我家开文一下,信不信我把你家房子拆了?”
毕竟对方还是一个少年,尽管个子有成人那么高,然而瘦弱,还只是一个孩子的体格,这让路虎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这种意兴阑珊持续到了晚饭时间。路虎把饭桌摆在了院子里,又倒了一杯“回魂酒”,下酒菜正是那只野鸡,已经爆炒成红通通的一大盘。路开文不吃野鸡,夹了一点青菜端着碗进了堂屋。野鸡味道不错,座位又宽敞,不像中午那么拥挤,所以路虎吃得很开心。在啃鸡腿的时候,他瞥见墙角有个人在那里鬼鬼祟祟,似乎想过来又不敢过来,但还是低头哈腰地慢慢走过来了,却是周庄那个赶鸭子的中年人。赶鸭人在院子外面停下了,踮起脚来瞅着菜碗,这让他有些烦躁,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赶鸭人似乎有些慌张,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什么都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莫名其妙!路虎在心里说。吃完晚饭,天色尚早,他光着膀子,把衬衣搭在肩膀上,慢慢遛达到了村口。村口池塘边上,有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远远看去有些身材曼妙的意思。他发现那个女人正是莲莲,中午喝酒时的某些片段突然不请自来,他霎时记起了午饭时发生的一切。他懊恼地在头上重重一拍,迅速掉转身子,正要回家,只见村长笑嘻嘻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赶鸭人,还有一个他也认识,是大桥镇派出所的王所长,上次他和李大头打架,还是王所长亲自调解的。
王所长的制服裤子提得很高,盖住了高高隆起的肚子,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在路虎肩膀上捏了捏,“看,路虎这体格多好!浑身都是肌肉疙瘩,男人就要这样,孔武有力!要是派出所招协警,我第一个推荐你!”
路虎不喜欢王所长,就像他不喜欢所有公职人员。但王所长在他面前这么亲切,这仍让他或多或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出于礼节,他难得谦逊一次,“乡下人,从小劳动,练出了一身蛮力。”
王所长哈哈大笑,给他递了一支白沙烟,又搭着他的肩膀,“走,到你家去坐坐。”
路虎跟着王所长一起回家,村长和赶鸭人紧紧跟在后面。王所长和路虎在院子里拉了一会家常,又在路虎家里四处转了转,特别是在牛棚里驻足良久,牛棚里并没有牛,只有一些干枯的稻草,看来路虎不是能放牛的男人。
王所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路虎虽然不富裕,脾气也不好,但我相信他是条好汉,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是绝对干不来的。”村长和赶鸭人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这次王所长没有搭路虎的肩膀了,三人聊着天慢慢走了。
碰到鬼了!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的?还有,看他们这副神情,好像我牛棚里有宝一样。还有,莫非还有人在怀疑老子偷鸡摸狗?真是日了鬼了!路虎简直是一头雾水。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有些蹊跷,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所以很快他就倒在床上,鼾声如雷了。
二
秋雨有条不紊地下了一夜。路庄水库大堤上的小土屋里,煤油灯透过窗户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迅速湮灭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
路明捧着一本破旧的书看得出神,这让他有一种在发奋图强的感觉。遥想当年,路庄的路教授年方弱冠,聪颖好学,在夏夜读书时苦于蚊虫叮咬,就把身子泡在水缸里,只露出头手以减少受攻面积,一时间在整个大桥镇传为佳话。但路明毕竟比不上路教授,至少他看书时就定力不足,极易走神。他想到午后时分,三四个长沙来的垂钓者,开着一辆皮卡,围绕路庄转了一圈,又爬到水库大堤上,四处看了看,也不废话,直接对他说明来意:他们想到这里钓鱼,钓一个通宵,天亮就走,鱼也不称了,一千块包干。
这些傻逼!路明得意地笑出声来,把书甩到桌上——是一本《九阴九阳》,据说是金庸先生封笔多年后出山之作——路庄那些汉子在水库里钓鱼已有十多年,那些鱼都成了精,极难上钩,长此以往,大伙也就慢慢失去了兴致。
路明捏了捏迷彩服上衣的口袋,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满足。
天亮了,雨停了,钓客们收起了五花八门的钓竿,把各种设备搬到皮卡车的车厢里,光这个过程就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路明一直在窗口冷眼旁观,一边暗自腹诽城里人就是人傻钱多,直到他们起鱼时他才吓了一跳,随即就踉踉跄跄地蹿到皮卡车边上,又猴一样爬上车去。车上有一个硕大的水箱,里面还滚着气泡,大大小小的鱼挤得水泄不通,以鲢子、草鱼居多。钓客们还两人一组,抬着装鱼的筐子,眉开眼笑地从堤上走下来。
路明自从承包这个水库以后,每年卖鱼能有八千块左右的收入。但他粗略估算一下皮卡车上的鱼,价值已经不下三千,这意味着他今年的收入会减少将近一半。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当时他拦住了他们,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了许多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改变,好像不是从自己口腔里发出来的。钓客们回答了他,但他仿佛一句都没有听清,然而他记住了钓客们的笑容,那是一种嘲弄和鄙视的笑容。这种笑容他经常看到,每当庄子里有红白喜事,邻村的疯子过来赶酒席时,乡亲们就是这种笑容。钓客们的皮卡在他身边轰鸣着离去,泥渣子溅了他一脸,他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擦脸,赶紧抄近路往村口飞奔。他跨过两条小沟,穿过一片菜园,又从几米高的田坎上一跃而下,然后在村子里的瓦砾中狂奔。这期间,他做了一件唯一正确的事情:对碰到的鸭毛吼了一声,快叫你虎叔到大路上去。
小说运用倒叙的手法,将开头部分的细节重新顺一遍,起到了画龙点睛作用,真是好小说呀。
欣赏学习了。问好老师,祝创作愉快。